立夏的這一天,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瑞明王府的院子裡,瀰漫着泥土清新的氣息。
岑慕凝眼看着就繪好的草色圖,被撲開窗子的風吹翻過來,一角落在硯臺裡,沾滿了墨汁。
“哎呀,都是奴婢不好,怎麼沒用鎮紙壓好,可惜了小姐這幅畫。”冰凌自責不已。
“無妨,左右也只是畫着玩玩。”岑慕凝輕緩的說:“讓人收拾了便罷。”
“是。”冰凌還是惋惜的不行:“記得以前在府裡的時候,小姐就是成日在夫人身邊這樣安靜的學畫。夫人繪的草色煙波圖,最是好看。”
“是啊。”岑慕凝點頭:“那時候就是喜歡畫這些,不喜歡撫琴也不喜歡繡花。母親每每總說,其實會一樣精通一樣就好了。可惜我是丞相的嫡千金,將來的夫君必然是朝中的權貴。只會一樣,會顯得她不會調教女兒,說出去讓人笑話。”
“小姐都記得。”冰凌的眼眶微微溼潤。
“是啊。”岑慕凝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見青犁快步進來,忙問:“殿下回府用晚膳嗎?”
“怕是不能。”青犁臉色微微一沉,道:“今日又有重臣碰死在金殿前的漢白玉柱上了。聽說很是慷慨激昂,羣臣激憤,要求皇帝廢后的意願越發強烈。這已經是這兩日,以死明志的第三位重臣了,聽說就是當日被迫收皇后爲女的那位權臣。”
“什麼?”岑慕凝不禁一愣:“當日他肯爲皇上分憂,給皇后一個榮耀的身份……如今爲何又要倒戈相向?”
“應該是被迫如此吧。”青犁有些憂心的說:“已經接到密報,皇上暗中調動近十萬大軍,從各處秘密回皇城。而調動令早在太后臥病時就已經傳遞各處。到底是咱們失察了。”
“怨不得皇上能安枕無憂呢。”岑慕凝想起莊凘宙那雙鷹隼般鋒利的目光,心就突突的跳着。“十萬大軍,足以鎮壓整個皇城的兵力。但……若這時候外頭有什麼戰事,皇城又生亂,反而成了旁人坐收漁利的好機會。”
“皇上已經失去了心智,一門心思的想要主子的命。”青犁蹙眉:“只可惜那些平日裡擁護太后的老臣,斷然不肯在這個時候放過皇后,而終於皇帝的臣子,就更不希望自己的君王揹負罵名。必得將所有的怨氣都朝皇后撒去。”
“可憐她了。”岑慕凝微微嘆氣。“她只是喜歡皇帝而已,有什麼錯……”
青犁沒有吭聲,只是又爲岑慕凝斟了盞茶。
“殿下有什麼打算?”岑慕凝憂心忡忡的問。
“主子如今被皇帝以各種理由,留在宮中。想方設法的讓主子對抗那些忠臣。實際上,這不過是他鉗制主子的手腕。一方面,主子抽不開身去籌備對付皇帝的事。另一方面,開罪了這些臣子,便是主子無能。皇帝自己不作爲,卻拿主子當擋箭牌,着實無恥。”
“還有一個層面。”岑慕凝略微思忖,又道:“殿下若真的強力鎮壓這些激憤的朝臣,只怕外頭的清議會不好。可若是如皇帝一般不作爲,又等同於違拗聖意,皇上正好可以藉機會處置殿下。”
“主子被推向了風口浪尖……”青犁的心突突的跳着,整個人很不安寧。“太后薨逝當日,皇帝就下旨鎖閉皇城城門。所有人可進可出,但必須憑藉戶籍。同行之人,一旦超過五人,便不可以進城。無疑是想方設法的攔阻主子在城外的勢力。如此一來,城中真的出事,也很難救援,王妃,這可如何是好?”
岑慕凝微微蹙眉,好半天都沒有做聲。
外頭的風吹動樹枝,那聲音聽着叫人心煩的慌。
“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岑慕凝勾脣而笑:“陪我入宮吧。”
“王妃要進宮?”青犁不免擔憂:“可是主子吩咐過,讓奴婢好好陪着您在府裡。不要理會府外的任何事情……”
“殿下有殿下的思量,我有我的顧慮。”岑慕凝微微蹙眉:“若皇帝不倒,殿下與我都不會有安寧的日子。既然是非死不可的角逐,誰都希望對方先嚥氣。”
“是。”青犁不再猶豫,即刻去準備馬車。
“小姐,奴婢也陪您一道入宮吧!”冰凌擔憂的不行:“如若有什麼事情,總歸是有個照應。”
“也好。”岑慕凝點頭,就着她的手出了門。
皇宮被重兵把守,看上去何等的威嚴肅穆。
虧的是岑慕凝身上,還有當日皇后所贈的令牌,進出皇宮倒也沒有什麼阻礙。
就在離金殿沒多遠的地方,岑慕凝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冰凌,去請相爺往這邊的涼亭裡來。許久不見了,合該敘敘話。”
“是,小姐,奴婢這就過去。”冰凌腳步輕快的攔住了岑相的去路。“相爺,小姐入宮了,正在那邊的涼亭候着。請相爺過去敘話。”
岑相的臉色有些暗黃,眉心微皺,氣悶的哼了一聲。
“相爺。”冰凌看他往另一個方向去,少不得又攔了一步:“小姐還顧念情分,纔會和相爺在這裡說說話。若您不去,將來恐怕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大膽。”岑贇厲聲道:“區區一個賤婢,也敢威脅本相?當真是你主子調教的好。”
冰凌微微一笑,輕輕行禮:“相爺請。”
岑贇氣的不行,快步朝亭子去。“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如今入宮,莫不是要幫着自己的夫君逼宮嗎?老夫與你,道不同不相爲謀。”
“父親若真的這般義正辭嚴,忠心耿耿,那日當着皇帝的面,爲何又要裝暈退避?你怎麼不敢好好的替皇上教訓瑞明王殿下一番?又或者在瑞明王面前,不顧一切的捍衛皇權?也好讓人知道您是個忠心不二的忠臣。”
“豈有此理,你在這胡攪蠻纏什麼?”岑贇被她氣的臉色清冷:“老夫再不濟,也是你父親。你膽敢這樣說話,是翻天了?”
“一點點麻痹心房的藥散,用蠟丸滾了半小指甲大,藏在口中。需要的時候,咬碎吞下。眨眼的功夫就能拭去神智,暈死過去。”岑慕凝慢慢的說:“就如同父親此刻的臉色一般,青冷之中泛着蠟黃,一副病容憔悴的樣子。即便你抗衡不了瑞明王的權勢,皇帝也不能怪你不盡心。倘若將來瑞明王殿下真的能如願以償,念及你今日種種的不作爲,說不定非但不會要你的命,還能保全你如今的榮華富貴。誰讓你是瑞明王妃的父親呢!”
“你閉嘴。”岑贇的臉色,一陣陣的紅白交替,很不自然。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像是粉墨登場的戲子一樣,臉色幾變,看着有趣。
“每次見面,都是這樣的不歡而散,你以爲我真的想和你說話嗎?”岑慕凝眼底有種鄙夷的冷淡:“現在的局面是,無論你怎麼做,你做什麼,皇上都不會饒了你。原因很簡單,你的女兒,是害的皇后小產的罪魁禍首。你以爲皇上真的能一筆歸一筆,念在你數十年勤勉忠心,就一筆勾銷這筆賬?”
“你說什麼?”岑贇伸手就要去抓岑慕凝的手腕,卻被青犁用自己的手臂給擋住了。
“丞相大人,休要對王妃無禮。”
岑贇收回了手,呼吸略顯得急促:“你是說,皇后的龍胎是被你算計?你是不是瘋了?”
“從我母親離世的那天起,我已經瘋了。”岑慕凝看着他的眼睛,語氣生硬:“你沒能殺了我,就該料到會有今日。當然,念在你養育我這麼多年的份上,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陪着你的皇上等死,興許他死的早些,你不會死的那麼難看。要麼,做能保全你榮華,以及整個相府安危的事。來抵償這些年,你虧欠我的!”
“你就這麼想幫瑞明王?”岑贇難以置信的看着她。“你要知道,瑞明王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爲我一個人,就能達成你的心願嗎?這皇城之中,時至今日,提及瑞明王,有幾個人不聞風喪膽?這樣一個殘暴狠戾的角色,怎麼配榮登大寶?”
“你何嘗不是要手刃親生女兒的殘暴父親。你如今不一樣是德高望重的丞相嗎?”岑慕凝冷冷一笑:“熬粉飾太平,是這個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了。難得,是如何走上頂點。”
話說完,她輕輕一笑,就着冰凌的手轉身走出了亭子。
青犁確定岑贇不會有攻擊的動作,才慢慢的隨着她們退下。
岑贇望着她離開的身影,心中起伏。權勢榮華,身家性命,如今只在他如何取捨了。
“王妃有幾分把握,能勸服岑相?”青犁小聲的問。
“勸服他的本事,我倒是沒有。只不過,在皇宮裡這樣和他說話,皇上的耳目又怎麼可能看不見。當皇上懷疑他的忠誠,向他施壓,甚至對他下狠手,他自然就知道該怎麼保全自己了。”岑慕凝惋惜不已:“我只是心疼母親,竟然會看上這樣一個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