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檔”是一個神奇的能力。
這意味着除了宋嵐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知道上一個存檔的世界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又或者就連宋嵐自己也不清楚。
時間倒退所帶的記憶空白無法避免,按照她所總結出的理論,只有宋嵐處於與時間倒退發生前相同的位置時,才能看見來自往日的倒影。
可偏偏宋嵐又是一個能宅在家裡就絕對不會出門的人,屬於萬聖節時都不用化妝,能直接參加派對那種級別的懶鬼,天知道他究竟錯過了多少失落的記憶。
不過陸湘轉念一想,有些事忘記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走到護士臺前,翻閱起了上面停留的體檢報告。
報告封面極爲古怪,只有寫了半面文字,有的文字則從中間被截斷了,翻開第一頁時,裡面的內容也不出意料的是一片空白。
“你們看那邊的護士。”
『帝王』指的是坐在護士臺前的護士,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留着短髮,五官精緻,面朝着護士臺前樣貌模糊的人影,露出了溫和可親的笑容。
她在那些五官模糊的人影之間格外顯眼,只是她依舊和其他人一樣,沒有覺察到他們這幾位不速之客的存在,也沒有制止陸湘翻閱體檢手冊的行爲。
“人類能記住的東西遠要比他們認爲的更多。”
陸湘放下體檢報告,“那些原本被你認爲忘卻了的記憶,其實就一直停留在你腦海裡的某處——這是我從一本叫做《深度記憶》的書裡讀到過的內容。”
體檢報告上湮滅了的文字,是因爲當時經過護士臺的人就只看到了這些,他更不可能確實地知道體檢報告裡的具體內容,而在經過護士臺前,有什麼理由讓他停下了腳步,記住了這位面帶笑容的護士。
魔鬼就藏在細節之中。
陸湘就站在兩人身邊,護士正與護士臺前兩個態度激動的家屬說着些什麼。
護士傳達的消息無疑是一個十足的噩耗,片刻後,病人家屬中的女性便痛苦而又絕望地捂住了腦袋,無力跌坐在了地上。
在這一刻,時間倒退回了若干年前,那是黑暗時代剛剛落幕的時候。
一場前所未有的怪疾籠罩了聯合政府。
陸湘從『靈魂之海』裡調出了與之相關的記錄,她忽然有些相信他們此刻所經歷着的一切,真的是命運使然。
『守靈人』的領導者本傑明-阿貝勒也來到這裡。
他在那個時代扮演着極爲重要的角色,利用人們對於怪疾的惶恐,籠絡人心,用近乎於威嚇的手段,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獵巫運動”。
“患病者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與違禁藥物成癮極爲相似,加上其靈能力者的身份,病發時往往會造成極其惡劣的案件,本傑明-阿貝勒便是以此作爲契機,宣揚靈能力者是邪惡的化身,他們的存在會爲周圍的人帶來不幸。”
接連發生的惡性案件讓人們相信了本傑明-阿貝勒提出的理論,越來越多的人自發地加入了守靈人的團體,在此期間,本傑明將自己狩獵靈能力者的心得寫成了理論著作。
《如何殺死一名靈能力者》便是那個時期最暢銷的作品。
而“獵巫運動”則向來都充滿了極端與狂熱。
起初他們針對的是犯下罪行的靈能力者,搶異常案件調查局之前對這些犯人處以極刑,但很快他們便不再滿足以此,他們將目光轉向了所有靈能力者,再到後來,只要被懷疑擁有靈能天賦,就會遭到私刑與暗殺。
“難道他們不會反抗麼?”
RT6在護送過程中也一直都在關注着另一邊的動向,她忍不住通過『帝王』的傳聲設備詢問道。
“雖然的確出現過相應的反抗,部分靈能力者也組成了與守靈人對抗的小團體,但終究人數相差懸殊,加上疾病讓他們的精神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導致最終被守靈人逐個擊破……不得不承認,在對付靈能力者方面,本傑明很有建樹。”
陸湘覺得,對此安格雷最有發言權。
如果直接用戰鬥力進行比對,十個本傑明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可守靈人向來不遵循堂堂正正的手段——投毒、爆破、用身邊的親戚朋友威脅。
這種街頭混混的手段無疑是靈能力者們最不擅長應對的部分。
偏偏靈能力者的本體孱弱,一旦被守靈人得手,輕則失去行動能力,重則當場死亡。
“從歷史角度來看,那個時期是靈能力者最黑暗的日子。”
即使沒有患上疾病的,也會被視爲異端來看待,被身邊的人們憎恨並恐懼着。
“被殺者之中的大多數都是希望通過和平手段來解決問題的人。”
在非常時期,善良往往會爲他們招來殺身之禍,“而這一切的源頭,還要追溯到你身上。”
冷不丁的,矛頭又一次被指向了宋嵐。
這讓原本放空思想,就當是聽故事的宋嵐覺得自己膝蓋突然間又中了一箭,不知是不是錯覺,怎麼他最近越來越覺得所有的黑鍋最後都能甩到他身上。
“我又怎麼了?”
“經過靈能力研究機構的權威調查結果,那場怪疾更類似於醫學中的戒斷反應,上層世界覆滅後,失去了教會與信仰源頭的靈能力者便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強烈的這種反應。”
鳩表明這種怪疾並不需要醫療手段,只要將他們隔離起來,症狀就會逐漸減輕直至消失。
“值得一提的是,本傑明-阿貝勒後來也因此獲罪,他被指控散播謠言,掀起聯合政府內亂等多項罪名。”
隨着本傑明被捕,守靈人轟轟烈烈的“獵巫運動”轉爲地下,直至最終停止。
“真不愧是聯合政府的作風。”
傳音設備另一邊傳來了安格雷-薩弗隆刁鑽而又尖銳的諷刺,自從被『正義』附身後,他已經徹底從前異常案件調查局探員,轉變成了一個堅定的聯合政府黑,“在戒斷反應出現,守靈人行動的時候,他們可什麼事都沒做。”
“實際上他們做了許多事。”
人們總說聯合政府永遠是贏家,這話說的一點都沒錯,“在怪疾蔓延期間,靈能力研究機構以治病爲藉口,與各個大型義體醫院招收了大量靈能力者。”
比起本傑明所掀起的狂熱的“獵巫運動”,靈能研究機構的行爲更令人細思極恐。
就如他們此刻所見到的景象,多數入院的靈能力者的家屬最終都會接到一份死亡證明。
他們最終在監獄的D區發現了RT1多年以來的研究成果。
在機械、靈能、肉體的道路上,它無疑領先了所有人,並一度創造出了與晉升高度相似的蛻化儀式。
可任何的實驗結果,都是通過無數次失敗的實驗得來的,沒有人知道RT1最初的實驗“素材”來源於何處。
“到頭來,本傑明-阿貝勒順便幫聯合政府背了黑鍋。”
那些說不清的部分,就會變成歷史遺留性的問題,時隔十年或是二十年後,便可以全都推脫到挑起了“獵巫運動”的本傑明身上。
守靈人殺掉過多少靈能力者?
這個問題或許就連本傑明-阿貝勒自己都記不清了,而一切的解釋權最終都掌握在了聯合政府手裡。
沿着醫院的走廊一路向前,道路兩側的細節也變得越來越豐滿。
能夠識別出長相的人越來越多了,直到他們來到走廊盡頭時,所能看見的便都是能看清長相,並且能夠識別出身份的人。
被簇擁在人羣中間的人便是現任靈能力研究機構的管理者,鳩。
他們能清楚地聽見鳩所說的每句話。
他微笑着讓所有病人的家屬不要着急,確保病人的健康是他們的第一要務,爲了能讓他們康復,靈能研究機構將會採取一些更有效的治療手段,唯一的問題在於,這些手段存在着一些小小的風險。因此,靈能研究機構需要與病人的家屬協商,並簽訂一份協議書。
在得到家屬的認可後,他們將會把病人轉移到具有更先進設備的地方。
背對着他們,站定在病房門口前的人便是齊河。
他身後站着古斯塔夫和安靜,兩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見到宋嵐等人之後也只是用眼神致意。
協議書很快就簽署完畢了。
齊河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就這麼阻攔在醫務人員與病房的門之間,可他註定無法對記憶做出任何修改——醫務人員筆直地穿過了他的身體,打開了病房的門,將病房裡的人推了出來。
記憶的虛無感在此刻展露無遺。
即使齊河本能地向病牀上的人伸出了手,卻終究什麼都沒有抓住。
當病牀被推出一段距離之後,遠處的一切再度變得模糊縹緲,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目送着醫生和病牀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但這件事卻從未被寫進過齊河的履歷之中。
基金會的記錄從未提及過他還有一位患上過疾病的靈能力者親屬。
“這是評議會提出的要求。”
齊河的神態看起來有些疲憊,“因爲一些始料未及的併發症,患者的病情迅速惡化……出於研究以及爲了更多病人考慮,靈能研究機構希望能保留患者的遺體,相應的,評議會不會忘記他們的貢獻,在我未來的個人發展上會予以優待。”
這便是幸運的來源。
“我的父親在悲傷之餘,保持了理性,向評議會提出了許多要求,其中就包括了我未來加入基金會……現在想來,那時他應該是掌握了一些基金會和靈能研究機構的把柄。”
憤怒與悲傷無法帶回死者,活着的人還要繼續走下去。
能讓他擁有一段幸運的人生,或許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當時主導治療的是靈能力研究機構、雲綱生物製藥以及軍用科技,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藉助職權之便,暗中調查他們。”
他頓了頓,望向宋嵐,“你的敵人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行動了。”
從怪疾出現到轟轟烈烈的“獵巫行動”落幕,中間一直持續了近三年之久,由於年代過於久遠,期間又有許多重要的記錄遭到了清除,讓當時的許多細節都無從考證了。
“我調查到了當時推動這項計劃的並不是鳩,在他之上另有其人,真正的幕後黑手現在就隱藏在監獄的某個角落。”
齊河並不喜歡關注時間的界限,它的存在永遠都是那麼令人細思極恐。
比如在這天的三年後,鳩公開發表了靈能研究機構對於怪疾的研究成果,它從來都不是無法被治癒的不治之症,也不存在高致死率,這意味着在父親與評議會簽訂協議的時候,被靈能力研究機構帶走的病人極有可能還活着。
他們或許還在想象着自己痊癒後回到家裡的景象。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之前去靈能研究機構的時候,鳩好像把我當成別的人了。”
還口口聲聲地說要完成他的夙願,讓那天下午的氣氛都莫名其妙變得熱血了起來。
但宋嵐一直覺得他的夙願很容易就能實現。
鳩作爲靈能研究機構的院長這幾十年來應該攢下了不少積蓄,到時候他只要立下一份遺囑……咳。
出於對老人家的尊重,宋嵐當時並沒有提出的自己看法。
他若有所思,“不過我倒是的確疏忽了教會覆滅後所帶來的戒斷反應。”
實際上,他並未真正經歷過“獵巫運動”,當他回到這裡時,靈能力者已然成爲了聯合政府最稀缺的“資源”之一,殘存的靈能力者們似乎也早就適應了沒有了上層世界與教會的生活。
現在看來,靈能力者的稀缺與“獵巫運動”息息相關。
齊河提醒道,“爲了對付你,他們應該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着,但宋嵐的表情並無變化,整個人鬆鬆垮垮的,看不出一丁點緊張的模樣。
比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決,他更關注自己眼前所看見的一切。
“算起來的話,這個時候的你應該還是個小孩子吧?”
齊河不置可否,卻又不知道宋嵐爲什麼要這麼問。
“如果讓你重來一次的話,你能說服他們麼?”
宋嵐看着病房門前擁擠的人羣,他們面露喜色,似乎由衷地爲靈能研究機構接手此事而慶幸。
所以說,如果人要是能預知未來就好了。
就不至於被人賣了還興高采烈地幫忙數錢,這幅場景實在是有些……令人難過。
“……?”
齊河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眼神中忽然迸發出了些許的光彩。
“想要讓人們相信靈能研究機構的院長是一個瘋狂科學家可不容易,但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小劇場其三百三十八:
某年某月某日週六,下午
早上,陸湘發表了“食材的詛咒”的理論,緊接着整整一個上午,她都盡情地享受着美食節熱鬧的氛圍。
這是第二區一年一度的盛會,各個餐廳爲了打出名聲各顯神通,就算是身無分文的平民,也有可能在街頭享受到高檔餐廳精心烹飪的菜品,正因如此,每年都有許多遊客慕名而來。
不愧是殘暴、冷血的陸湘。
宋嵐第一次認同了“老鼠”在“外界”散播的關於陸湘的評價。
而現在,他走在陸湘身側,手裡提留着一袋土豆,內心焦灼不已。
原因是陸湘女士晚上想吃拔絲土豆了。
見到他忐忑不安的模樣,陸湘一口嚥下了從街邊攤買來的香甜土豆串,讓來自土豆的最後一絲怨念也消失在了天地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土豆只會罵你,不會謀殺你。”
“現在不是它們要罵我的問題。”
宋嵐從未像今天這般覺得一袋土豆竟然是如此的沉重,“而是你要求我去謀殺它們。”
陸湘安慰道,“讓食材死得其所,這是廚師能夠給予它們的最後安慰了。”
“事已至此……”
宋嵐長嘆一聲,“看來只能等回去之後找一個沒有目擊者的廚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