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村子旁邊,在一處空場停下,村子裡很靜,偶爾見到有人在走動。
雖然是冬季,但四周的風景卻十分優美,周圍都是高山,山上是四季常青的松樹,水面也變得開闊起來,儼然一副青山碧水的美麗畫卷。
空場敖近有兩家農家樂飯店,停放着幾輛轎車。顯然,春秋夏季,來這裡玩的人是不少的,即使在冬季,也還是有人來這裡轉悠。
我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周圍村民的注意,似乎,他們習慣了這裡 經常有人來散心遊玩。
金景秀和秋桐下了車,金景秀往四周看了看,嘴脣緊緊抿住,看起來,她的心情似乎是比較激動的。
然後,她就往江邊走去,秋桐緊跟着她。
我下了車,在周圍隨意走動了一下,看到旁邊有個石碑,走過去一看,上面刻着三個大字:靠山屯。
我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就是靠山屯,就是老李當年插隊的那個屯子,就是老李和金姑姑當年認識的地方。
我明白了金景秀要來這裡的原因,明白了她的神情爲什麼變得激動。
她來這裡故地重遊了。
老李聽我說金景秀要來神仙灣,顯然意識到了什麼,顯然知道金景秀爲什麼要來這裡。
不知此時老李是什麼樣的心情,不知他是否心情也很激動。
看着金景秀和秋桐轉過一個彎,身影消失在江邊,我沒有跟過去,繼續在周圍溜達。
旁邊有個老頭正靠着牆根曬太陽,邊含着菸斗抽菸,一條黃色的狗正老老實實趴在他身邊,半眯着眼睛。似乎,它也對這裡經常來外人習慣了,都懶得看我一眼。
我走過去,在老頭身邊盤腿坐下,靠着牆根。
老頭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
我衝他呵呵一笑:“老爺爺,您好啊!”
“好--”老頭吧唧吧唧地繼續抽菸。
“您老高壽啊?”我邊說邊掏出煙,遞給他。
他又看了我一眼,放下手裡的旱菸管,然後接過煙,看了看:“好煙哪。”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是好煙?”
“這不是中華煙嗎?你以爲我不認識啊?”老頭說。
我嘿嘿一笑,又問了一遍:“您老人家多大了?”
邊說,我邊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着煙。
老人吸了兩口煙,然後伸出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兩下:“我今年88了!”
聞聽我不由一愣,這老人家看起來大約70多的樣子,沒想到88了,還真沒看出來。
“您老人家身體很好啊,絕對棒!”我伸出大拇指衝他晃了晃。
“呵呵……”老人家笑了笑,很自豪,接着謙虛了一下:“老嘍……不過我現在幹活還是行的,還能自己做飯自己拾掇家務活,往前推幾年,我還能下江捕魚呢!”
“這裡山好水好空氣好,您老人家能長命百歲!”我恭維了一句。
沒想到老人一下子變得有些生氣,不滿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不知自己那句話說錯了。
“你這個外地來的年輕人,怎麼說話這麼沒禮貌,一點禮節都不懂,一點都不知道尊敬長輩!”老頭怒氣衝衝地說。
“啊--”我有些發愣:“老爺爺,我,我哪裡不禮貌了啊?”
“你幹嘛說我長命百歲?”老頭火氣還是很大。
“這--說您長命百歲這不是好事嗎?”我說。
“你這明明是詛咒我只能還有12年的活頭,你這不是詛咒我早死嗎?”老頭髮起火來下巴上的鬍子一翹一翹的。
我頓時哭笑不得,我擦,這老頭對生命還真熱愛,活一百歲還不滿足。我忙說:“哦……哦……老爺爺,我說錯了,我給你道歉,我祝您老人家至少能活到兩百歲,長命兩百歲!我不會說話,您老人家千萬別和我一般見識!”
我不停道歉,老頭才慢慢平息了怒氣,又開始抽菸,看了我一眼:“哪裡來的?”
“星海!”我忙說。
“星海。”老頭重複了一遍,說:“不近哪,開車來的?”
“是!”我說:“您去過星海嗎?”
“沒去過:“老頭搖搖頭:“我去過的最大的城市就是丹東,還有那邊的新義州,其他的城市,都沒去過!”
“哦……丹東可是大城市了,那邊的新義州也是大城市啊!”我信口說。
“以前新義州和丹東差不多的,不過,這些年,聽村裡出去的人回來說,新義州現在發展可是比丹東差遠了,差到不是一個檔次了:“老頭說:“不過,你說丹東是大城市,我不贊同,我覺得星海纔是大城市,丹東比起星海來,還似乎差了一個檔次!”
“您不是沒去過星海嗎?”我說。
“我不會看電視啊,我不會聽村裡在外打工的人回來說啊!”老頭反問我。
“哦……說得對,說得對!”我忙點頭。
“雖然我沒有去過星海,不過,對星海,我還真不陌生,很多年前就知道星海,就知道星海是大城市!”老頭自得地說。
“您是怎麼知道的呢?”我說。
“很多年前,村裡來了一幫插隊的知青,裡面有瀋陽的,還有好幾個是星海的!”老頭說。
我的心裡一動,說:“您和他們都認識?”
“當然,我當年我是村裡的生產隊長,你說我能不認識嗎?豈止是認識,我對他們還都很熟悉!”老頭說。
“哦,他們在這裡插隊住了好些年吧?”我說。
“有幾年的,不過,後來,陸續都走了,回城了!前幾年,他們中的一些人還組團回來過,舊地重遊,我見了他們,都還能叫出他們的名字呢!”老頭又有些驕傲的神情。
“嗯……”我點點頭:“您老人家的記性還真好啊!”
“那當然,當年這些小青年都是跟着我下地幹活的,他們幹什麼活,都是我給分配的!”老頭感慨地說:“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那次他們回來,都從當年的小青年成了50多歲的人了,很多人都成爺爺外祖父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人的變化也大。”
我不知道那次組團回來的人裡有沒有老李,前幾年正是老李風頭正勁春風得意的時候,估計他未必會回來。
我說:“聽您的話,好像他們當年在這裡插隊,是一起來的,但離開,卻不是一起?”
“是的,來的時候是一起來的,離開的時候,是陸陸續續的,當年有了回城或者上大學的名額,大家都搶啊,就看誰關係硬了,關係硬的先回城,沒有關係的,就只能等……我記得最後一個走的,是個姓李的小夥子,對了,那小夥子就是星海來的插隊知青!”
我的心裡有些激動,說:“那就是說這個最後回城的姓李的小夥子是最沒有關係的了?”
“哎--”老頭嘆了口氣,說:“那小夥子的父母是右派,家庭出身不好,有沒有後臺背景,自然有好事是輪不到他的,不過,最後他也還是走了,不過,在當年插隊的這幫知青裡,回城後混得最好的,也是他……”
“哦,怎麼混得最好了?”我說。
“聽說他後來在星海當了公安局長呢,還是星海的副市長,你從星海來的,該知道的吧?”老頭說。
顯然,老頭的消息還是有些閉塞,他雖然知道老李當了公安局長,但卻不知道再後來老李落馬的事情。
我說:“我對星海的大官是不知道的,我不關心這些,我是剛從外地到星海來做事的!”
“哦……”老頭點點頭:“怪不得!”
“看來,最後離開未必也不是好事啊!”我笑着說。
老頭沒有說話,一支菸抽完,將菸頭扔掉,我忙又遞過去一支菸,他擺擺手,摸起自己的旱菸管:“算了,你那煙沒有勁,我還是抽我這個!你要不要來兩口,我這旱菸是我自己種的,勁頭大着呢?”
我笑着擺擺手。
老頭繼續吧唧吧唧滋滋有味地抽自己的旱菸,沉默了半天說:“其實,最後走的這個小夥子,走的實在是不大利索,人雖然走了,雖然後來混大了,但在村子裡卻沒有留下什麼好名聲!”
“爲什麼呢?”我說。
老頭看着江面沉默了,半天說:“這裡面有個故事,當年這個姓李的小夥子在來插隊的知青了是不大合羣的,因爲出身不好,有些受排擠,我特意照顧他,不讓他和大家一起下地乾重活,安排他放生產隊的牛。
“這樣安排呢,一來避免他和大家在幹活的時候發生矛盾,二來呢,也算是個輕快活,照顧照顧他。後來呢,他在放牛的時候救了一個那邊打漁落水的女孩子,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當時這事我是知道的,我看那女孩子也確實不錯,人長得好,心地有善良,就有意撮合他們。
“可是沒想到,這小夥子爲了回城,和城裡的一個女同學好上了,和人家結婚了,把那女孩給拋棄了……以前那女孩經常過來看他,自從他和城裡的那女人結婚離開這裡後,那女孩就再也沒有來過。
“後來聽屯子裡江那邊有親戚的人說,那女孩好像出了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不知道,只知道那女孩失蹤了,不知到哪裡去了,到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想想這事就覺得心痛啊,多好的閨女,可憐的女孩子。”
我半晌沒有說話。
“就爲這事,屯子裡的人都有些對那小夥子有看法,後來雖然聽說他做了大官,也還是瞧不起他,前幾年當年的那些知青組團回來,他沒有一起來,我估計他可能也是覺得沒有臉回來吧!那麼好的女孩子,對他那麼好,爲了回城,就把人家給甩了,唉……造孽啊!”老頭嘆息着。
我嘆了口氣,這確實是造孽,只是不知這孽是老李造成的還是那個時代造成的。
在一個時代面前,個人的命運是微乎其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