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十月中,外面的平均溫度已經降到了十度左右,但倉庫裡暖如初夏。
清點工作緊鑼密鼓,專家們有條不紊。
李定安穿着薄夾克,雙手插着外套的兜,挨個操作室溜達。
乍一看,就跟個二流子似的,哪有一點專家學者的派頭?
但不論進了哪一間,專家們都會停一下,跟他打聲招呼。
言語都很客氣,表情都很和善,隱約之間,還透着一絲絲尊敬。
雖然沒有公開講,但在這裡,卻已經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爲了這些文物,他九死一生,命懸一線,修養了整整兩個月……
所以,想不尊敬都難。
李定安樂呵呵的迴應,再順口問一下進展。偶爾遇上小問題,也會和專家們探討幾句。
就這樣,他一間一間的逛……
“李老師,稍等一下!”
剛要進字畫室,有人招了招手,他定睛一瞅:哈哈,顧春風?
以前不認識,更沒接觸過,但通過這些天的觀察,顧春風待人謙和,有問必答,頂級學者該有的氣度和修養他一樣不缺。
不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副德高望衆,虛懷若谷的長者風範。
但李定安一直忘不了,那天第一次見到汝瓷時,顧春風眼中那抹怨毒、憤恨、嫉妒、貪婪的神色。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很難相信,只是一個眼神,竟然能蘊藏如此多的情緒?
所以,這個人很厲害,反正換成他,絕對做不到現在這樣:心中恨的咬牙切齒,卻對你溫聲細雨,笑語晏晏……
“顧主任好!”
李定安臉上露出溫和的笑,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顧春風點點頭:“有幾件東西,我們感覺有點問題,所以想請李老師指點指點。”
“顧主任,誇張了,你比吳教授的年紀都大,又是業界前輩,哪敢讓您說指點之類的話?”
不得不說,心眼越多的人,心思就越敏感:顧春風老感覺,李定安的話裡有點“你一把年紀活狗身上”的意思?
但看他表情又不像:笑吟吟的,語氣不卑不亢,眼神中稍稍帶着點後進見到前輩的敬意。
嗯,剛纔應該是錯覺……
“李老師太謙虛,學無先後,達者爲師嗎?”
“顧主任別這麼說,我還真沒到“達”的程度……”
兩個人說說笑笑,並肩進了瓷器室,氣氛真就說不出的融洽。
看着實時監控,鄧局長嘆了一口氣:劉部說不用提醒,李定安有分寸,還真沒說錯。
看這架勢,這小子已經能和顧春風這樣的老狐狸過兩招了……
……
一如繼往,瓷器室的專家們都停了下來,熱情打着招呼,李定安一一回應,態度不要太好。
寒喧了幾句,顧春風又帶他到了長案前,上面擺着十多件汝瓷。器形五花八門:有瓶、有盞,有碗,有罐。
青中泛綠,綠中泛藍,釉面瑩潤,如玉一般。
乍一看,並沒有什麼區別。
李定安低下頭,仔細的瞅了瞅:這些瓷器之間,好像多多少少都有那麼點不一樣?
看了好一陣,他直起腰,又看了看顧春風:“有色差?”
“李老師好眼力,就是有色差!”顧春風豎了個大拇指,“所以我們在討論,造成色差的具體原因。”
“最終結論呢?”
“暫時沒有結論!”
楊其昌搖搖頭,“沈老師傾向於入爐時的溼度和燒結時的溫度,我傾向於釉面結晶時的氧氣含量及氧化程度,範老師覺得是燒結的時間長短而造成的……”
好像都對,這些都是瓷器成釉的決定性因素……
轉着念頭,李定安又怔了怔:嗯,楊其昌,沈少明,範元?
好傢伙,隴共八個陶瓷專家,你們分成了三派?
還全是故宮出來的?
再聯想一下他們的出身,就挺有意思:範元是顧春風的學生,而2000年之前,故宮的瓷器研究工作就是顧春風主持。
他調到文物局,林子良空降。
林子良之後是陳叔才,他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眼前的楊其昌,留在故宮沒挪窩。另一個是陳叔纔剛退休,就被何安邦慧眼識珠,弄到國博的馬獻明。
陳叔才之後纔是呂本之,沈少明在南京的時候就跟着呂本之,不像學生,勝似學生。
所以,乍一看,就像是故宮前後三代瓷器所所長的學生要爭個高低?
同步說明,顧春風暫時也沒有明確的判斷,不客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至少表面上,確實有點討教的意味。
他隨口問着,“顧主任覺得呢?”
顧春風笑了笑:“斷不準,所以才請教李老師!”
果然:意思是都有,也可能都沒有。
不奇怪,搞鑑定的都這樣,名望越高,越會說車軲轆話。
李定安不置可否,從前到後挨個上手,將長案上所有的瓷器看了一遍。
確實有色差,有些之前還挺大。
“楊老師,斷代做了沒有?”
“做了,最早到最晚,相差不過十年!”
汝窯從前到後,只存了十八年,年代處於十年之間才正常。
“玻光度透視做了沒有?”
“依次做了仰光、強光、日光,色調均在6C8470—67807D之間。”
前者爲翠青,後者爲藍青,處於這兩者之間才叫天青。也就是“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天青釉。
所以,也沒問題。
“礦土雲母類型呢?”
“黑雲母、二雲母,和白雲母類沉積岩。”
“結構?”
“塊壯偉晶岩的全分偉晶鹽。”
“有沒有推導過初始礦土元素比例?”
“有:Al2O3平均含量應該在60%左右,SiO2平均含量爲13%,Fe2O3平均含量爲4%到5%之間……”
看似沒問題,所有數據,好像都符合汝窯瓷的特徵?
如果依此推斷,造成色差的原因,就是剛纔副組長楊其昌提到的那幾種:溫度、溼度、氧氣含量、燒結時長。
但李定安總感覺漏掉了點什麼。
“楊老師,相關數據和資料在不在?” “在!”
楊其昌連忙遞上文件夾。
李定安順手翻開。
實驗做的不少,記錄的也很詳細,除了他之前問過的玻光度、礦土類型、結構類型、元素比例,還有附着土綱類型、發育成土類型、礦土富鋁率、脫硅率等等等等。
翻了一遍,沒感覺少了什麼。
暫時沒什麼頭緒,他正準備把文件夾還回去,一份不起眼的實驗數據映入眼中:
編號:RC12。
類型:筆洗。
取樣部位:圈足。
PH值:6.9.
編號:RC05.
類型:梅瓶。
取樣部位:瓶口(注,殘器)。
PH值:7.1.
乍一看,很正常,之間相差只有0.2,酸鹼度處於同一區間。
但不正常的是,梅瓶的礦土成份中,CaO的含量高的離譜。
這種情況依舊很常見:或是美白,或是增加強度和可塑性,古人往往會在塑胎時加入大量的石灰。
問題是,加了這麼多石灰,梅瓶的酸鹼度,竟然和沒加石灰的筆洗持平?
但不應該啊:同樣的礦土成份,同樣的晶體結構,同樣的富鋁率和脫硅率,別說加了這麼多石灰,就是加一點兒,酸鹼度都會“噌噌噌”的往兩邊跑?
嗯……酸鹼度?
剎那,腦海裡彷彿閃過了一道光,李定安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之前漏掉了什麼:水!
燒瓷器,除了礦土,除了釉料,還需要水,水,水……
一點都不誇張:同樣的工藝,同樣的礦土,甚至窯口處於同一條河流,但就因爲一個處於上游,一個處於水遊,燒出的瓷器,比茅臺酒廠在遵義仁懷市,還是匯川區釀出的茅臺酒的區別還要大。
就比如,上游是哥窯,下游是弟窯,相距不過十數裡,除了水,剩下的一模一樣,哥倆甚至是一奶同胞,你會的我也會,但燒出來的東西: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李定安也明白了,筆洗和梅瓶之間爲什麼會有色差。
因爲這兩件東西,壓根就不是從同一口窯裡燒出來的:兩口窯之間的距離差了一百多公里,洗泥、塑胎時所用的水的水質,比同一條河的上游水和下游水的區別還要大。
但皇帝要求:老子管你那麼多?反正你燒不成統一的顏色,統統砍頭。
那怎麼辦?
只能一樣一樣的試,或是用化妝土,或是調製不同的釉料配方,或是升爐溫,更或降爐溫,再不就多燒半天或少燒半天……
不停的試,沒完沒了的折騰,還真試了出來:洗泥時,水裡加石灰。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其實就是水質酸鹼度不同,所以才造成瓷器顏色不同。之後加了石灰,使兩者之間PH值接近,燒出的顏色自然也就接近了。
問題是,那是古代……
李定安長舒了一口氣,放下了文件夾,又指了指梅瓶和筆洗:
“請相關機構檢測分析一下:礦層賦存岩層形成時間,另外,再做一下附着土壤檢測……”
礦層賦存……這啥玩意?
專家們齊齊的瞪圓了眼睛。
還好,他們至少知道,李定安說的後面的是什麼:就是除鋁土外的土質成分分析,以區分不同礦土之間的區別。
意思就是:筆洗和梅瓶,不是從同一種窯口裡燒出來的?
換種說法:宋代時,除了汝窯,宋代還有其他的窯品在燒汝瓷?
想到這一點,有一個算一個,加上顧春風,腦袋裡全都是一個聲音:嗡嗡嗡嗡嗡……
怎麼可能……
後面有一位專家舉起了手,硬擠出一絲笑:“李老師,爲什麼還要測附着土壤成份?”
李定安笑了笑:“方老師,你不是已經想到了嗎?”
沒錯,他就是那個意思。
所有專家的專家心裡都“咯噔”了一下。
顧春風盯着他,伸出了兩根手指:“兩口汝窯?”
伱也真敢想……
李定安猶豫了一下:“從廣義而言,也可以這麼說,但如果從地域而論,就不能算汝瓷,只能稱之爲‘天青釉’。”
天青釉就是汝窯,汝窯就是天青釉……有什麼區別。
但到了李定安嘴裡,就有了區別?
“意思就是宋朝時,其他窯也能燒出和汝瓷相同的天青釉瓷器?”
李定安點頭:“對!”
對什麼啊對?
顧春風轉過頭,剩下的專家比他還要茫然。意思就是,誰都沒聽過……
他猛呼一口氣:“在哪?”
“好幾處!”李定安指指梅瓶,“但這一隻,應該出自鄭州!”
這不扯淡嘛?
汝窯之所以叫汝窯,就是因爲建在汝州,怎麼從鄭州又冒出來了一座?
兩個地方差了一百多公里……
“老師應該都知道:宋人葉寘《坦齋筆衡》:(宋徽宗)遂命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耀、輔州悉有之,汝窯爲魁,謂之天青……”
“對,只有汝窯纔有天青釉!”
“《坦齋筆衡》記載,確實是這樣,但還有……”
李定安稍頓了一下,“歐陽修《歸田集》: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末爲油(釉),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近尤難得……
其中還記載:之前的汝窯只燒青瓷,但只有卵白、翠青、豆青、粉青、蝦青……但正如歐陽修所載,到神宗時,就禁燒了……原因就在於用瑪瑙爲釉料,過於奢侈……
“還是歐陽修的《歸田集》,記載汝窯花觚時提過一句:柴氏窯色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世所希有——”
顧春風臉色一變:柴窯?
楊其昌囁喏着嘴脣:“老沈,李老師啥意思?”
“你明明聽懂了你問我?”
楊其昌當然聽懂了,只是有點不敢信:汝窯承自柴窯,北宋之前,就有天青釉……
而柴窯,不正好就在古代的輔州,現在的鄭州?
問題是,李定安講的,爲什麼和他看到的不一樣?
就《歸田集》,“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末爲油(釉)”這一句,他確實看到過。但後面一句“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這一句,他想破腦袋,也沒想起來……
“因爲現有的不全!”
“我知道啊,現在的《歸田集》殘本……”範元愣了一下:“李老師見過全本?”
李定安不吱聲了。
他真見過,就山洞裡:全套的《歸田集》。
問題是,字畫類的文物已清點了一遍,但好多都好像沒運回來,其中就包括這一本。
“別急,過兩天應該就能看到。”
專家們突然就明白了:《歸田集》有全本,之前就和這些汝瓷在一起。
李定安看過,所以纔敢說,這是柴窯天青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