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非常自私的動物,見到別人吃虧,往往會幸災樂禍。如果再看對方不順眼,保不齊就會幹點落井下石、上房拆梯的勾當。
如果換成自己吃虧,就會感覺哪哪都不得勁,要是佔了自個便宜的又恰好和自己有點過節,那完了……心尖兒都扯着疼。
林子良現在就是這樣的,越看那幅畫越難受,恨不得搶過來給撕了。
“孫館長,這畫……有古怪?”
你的東西你問我?
“林總,我正準備問問你,這畫從哪買的?”
“祖傳!”
啥?
孫明方眼睛一瞪:伱一古董商人也玩這個,要這麼說,賣主個個都是你爹?
“對不住,經常說習慣了……”林子賢正了正神色,“確實是家裡的東西,親人留下來的……”
明白了,遺物?
“那具體來歷?”
“就隨便淘的,沒花多少錢,可能幾千塊……買了也挺久,至少十年出頭,就一直放車庫裡吃灰,我前年才翻騰出來……”
“鑑定過?”
“當然,而且鑑定了兩次,找的還是佳士德和蘇付彼的國外文物鑑定師……”
“沒找國內的鑑定師看看,比如專精國畫類的專家?”
“一外國油畫,找國畫專家算怎麼回事?”
“那入展之前呢,就海選的時候,誰鑑定的?”
“當然是國內專家,不過聽說是國美專教油畫的教授……”
孫明方擰巴着臉,就像是吃了黃蓮的那種表情。
就說來着,這樣的東西怎麼會送到國外展區:學油畫的能看出個雞毛的國畫?
林子賢如果再仔細點,找個專精國畫的鑑定專家,或是各大美院專教國畫的教授,絕對能看出點東西來。
到那時候別說八萬和四十萬,四十萬乘八都有的是人搶着要。
不過鑑賞能力得到一定程度,至少也得是他或丁立成這種水平。當然,這樣的人不好請,也壓根不是花錢就能請到的。就比如今天:要不是項志清發話,他認識林子賢是誰?
投入與回報不成比例,林子賢自認爲腦袋也沒吃腫,盯着一幅成本才幾千塊錢的畫折騰個什麼勁?
包括自己,要是遇到這東西的第一念頭絕對是:油畫?誰買誰傻……然後頂多瞄一眼就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仔仔細細的看好幾遍。
所以,活該李定安撿漏。
羨慕的嗓子眼直髮幹,孫明方盯着李定安,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座會走的提款機。
“孫館長?”
“哦……林總……”總算是回過了神,孫明方嘆了口氣,“我也不瞞你,這幅畫確實有點古怪。但咱們之前說好的,今天只看一件:你看是看這幅畫,還是看你之前說的東西?”
不是……區別這麼大嗎:李定安請都沒請你,你就上趕着看,輪到我兒就成了“只此一件?”
心裡嘀咕,林子賢本能的轉過目光,隨既又反應過來,狠狠的瞪了一眼李定安。
讓他看?除非他磕頭……
“看另一件……”
“那好,時間也不早了……”
孫明方擡起了腳,又落了下來,“李老師,我水平有限,確實看不出是誰畫的。如果方便,你讓老師再看看?”
也不是不行。
前兩天他還打過電話,項志清在電話裡開玩笑:問誰出的餿主意讓他到展覽會當專家?純屬拴老虎抓老鼠,浪費人才。
“我完了聯繫一下,看項教授有沒有時間!”
“肯定有……這段時間部裡沒事,國畫研究中心也只是三兩天才去一趟,都快閒的長毛了……噢,這一句是他老人家自個說的……”
“哈哈……”李定安笑了起來,又點點頭,“好!”
林子賢先愣了一下,然後睜着眼睛,來來回回的打量着孫明方和李定安。
孫明方的老師是誰?項志清,國畫泰斗,字畫類頂尖的鑑定專家,部委高級顧問,享受國務院津貼……請這樣的人物鑑定,他壓根就沒想過。能把孫明方請過來,他都費了好大的勁,更欠了不小的人情。
但李定安倒好,都不需要自己開口,孫明方就主動幫他看,感覺看不準,又主動提出請項教授再看一看,而且保證有時間……什麼時候,項志清這樣的頂級學者這麼隨便了?
那天回去後他還特意的打問了一下,知道李定安鑑賞能力非常高,撿漏的本事更是不差,都還在京大讀研究生,卻又兼着國博的顧問……嗯,反正挺厲害。
但真心沒料到他的人際關係也這麼廣,關係還這麼硬?
關鍵是這年齡……不是,你古二代麼你?
林子賢滴溜溜的轉着眼珠,李定安和孫明方對視了一眼,同時一笑。
隔行如隔山,不論什麼樣的物件,林子賢都只會用錢來衡量,根本無法體會什麼是見獵心喜。
真正的玩家碰到喜好的物件,恨不得摟在被窩裡睡覺,如果再碰到喜歡但又沒太搞懂的東西,那完了:沒研究明白之前,那絕對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半輩子的師徒,孫明方還能不知道項志清的嗜好?不誇張,見了這幅畫肯定比他還要好奇,比他還要感興趣。
孫明方也一樣,不搞明白,至少半個月內是別想睡個好覺了。
所以和關係不關係,殷勤不殷勤沒半毛錢關係,這叫志同道合……
“那你忙,我先走了……”
孫明方笑着告辭,林子賢則戀戀不捨的看着油畫,然後再看看李定安。表情霎時一變,眼神就像機關槍,恨不得照眼前的這張臉來上幾梭子。
但錢都付了,能怎麼辦?
上展之前白紙黑字簽過合同,他如果反悔,和他對話的可不是李定安,而是區政府和市文物局。
想想就刺激……
兩人相繼轉身,李定安準備裝上畫框,回去後再慢慢研究,陳靜姝也來幫忙。
正要上手,雷明真悠哉悠哉上了二樓。離着還有七八步,他下意識的停下腳步,又仔細的瞅了瞅:“孫館長?”
就這體型,還有這比街溜子還像街溜子的氣質,見一次就忘不了。孫明方立時就想了起來:滬上拍賣會的時候,跟在李定安身邊的大個子。聽說是同學,家裡還挺有錢……
“雷總,這麼巧?”
“閒的無聊,來找李定安玩……”
反應挺快?
李定安讚許的笑了笑,看到他手裡好像託着本書,不由的眯了眯眼。
嗯,不是書,好像是……折在一起的報紙?
繁體字,應該是民國時期的,上面印着彩畫,而且不止一幅,還全是女人。
問題是,衣服呢?
阿珍啊阿珍,你真是沒救了……
感覺到李定安的眼神不對,雷明真低下頭,神情僵了僵:看的太入神,忘了收起來了?
“你什麼表情?看清楚,民國畫報,正兒八經的古董……”
知道是古董你還這樣拿,看起來方便對吧?
“花了多少錢?” “八千八……是不是挺吉利?”
呵,吉利個毛線?
不愧是你……八百八都嫌多!
雷明真純粹把自己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這上面還有男女摟一塊的……陳靜姝在,確實不體面,雷明真撇着嘴把畫報裝進了褲兜,然後探了探脖子:“油畫……這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幅畫?”
東西已經到手,沒什麼不能承認的,李定安點點頭。
“東西夠老呀,還是天主教的傳教士畫的?”
嘴裡唸叨着,雷明真又往前湊了湊,“差不多有兩百年吧?”
你說啥玩意?
李定安雙眼一突,感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你懂個毛線的油畫……嗯,這麼說有點不尊重,如果打個比方:雷明真買一百件古玩,也別管是哪朝的或是哪國的,其中只要有一件真品,都得誇他一聲好運氣。
要問爲什麼,看他褲兜裡的畫報就知道了:丫的買東西全憑眼緣,先看順不順眼,然後纔會看舊不舊。
但古玩市場裡哪件東西看着不舊?
假的都比真的舊,又沒有耐心,李定安手把手的教他都不願意學,他不上當誰上當?
但現在只是瞄了一眼,他就敢說這東西有兩百年。再算一算,乾隆時期到現在,可不就是兩百年?
而李定安又看了多久?
昨天加今天,一小時都不止了……這不科學啊?
孫明方也停下了腳步,轉過了身。
心裡比李定安還要好奇:他們倆看了半天,連作者是中是外都不敢確定,李定安的同學一來,嘴一張,就說是傳教士畫的?
清中期有多少傳教士他當然不知道,但是會畫畫的且中西貫通的名家,手上和腳上的指頭加一塊就能數的過來。
驚愕間,他又走了回來,滿臉驚奇……哦不,神奇。
李定安也回過了神,一臉納悶:“怎麼推斷的?”
“你忘了哥們是幹嘛的了?翻譯,精通七國語言,所以不用推斷,用眼睛看就行……”
他伸手往畫上一點,“看這個名字,字腔是不是特別大,字體是不是特別圓,你看那個“P”,都快像個球了……這種書寫方法源自於十七世紀末出土於羅馬城的聖經石碑。
除了聖經,還刻有八世紀教皇斯提芬二世和法蘭克國王丕平籤立的建立梵蒂岡教皇國的協議,所以稱爲國王碑或教皇碑,這種字體也以此命名……
不過並沒有怎麼普及,只是天主教內部用作抄寫或刻印聖經。差不多到十九世紀,梵蒂岡被意大利王國吞併,這種字體就徹底消亡了,算算時間,離現在也就兩百年。
而聖經也不是誰想抄就能抄的……再看這,四根銅柱和紅銅穹頂,這叫青銅華蓋,教皇專用寶座,就建在梵蒂岡城國,現在都還在……巧了,哥們去過,但那時候的普通人誰能見到,他不是傳教士是什麼?”
我去,漲知識了?
還真就觸及到了李定安的知識盲區:大學的時候爲了賺外塊經常幫雷明真做作業,所以除英語外,法、德、意、日,以及阿拉伯文他都懂一點,但只限於現代。
兩三百年前的還真就沒接觸過。
至於教皇寶座……倒是挺想去看一看,但他富裕起來才幾個月時間?
孫明方更不用提,就只學過英語,但早忘乾淨了……給他張英語地圖,他連梵蒂岡在哪都得好好的想一會兒……
“阿珍,你確定?”
“廢話,要不是我賠你一幅!”
好傢伙,如果雷明真沒看錯,基本推翻了他和孫明方的判斷:作者就不是中國人,而是正兒八經的外國人。
一是字體。
用了半輩子的毛筆,寫了半輩子的方塊字,突然要用硬筆寫字母,能寫出來就不錯了,哪能顧得上什麼字體不字體?
當然,非要較真,也不一定寫不出來,照着描也能描全乎了。
但教皇寶座沒辦法解釋:見都沒見過,就是神仙來了也畫不出來。
同時,確定作者身份的難度也降低了無數倍:如果之前是大海撈針,那現在就是鴨中找雞:首先可以確定時間:乾隆時期,最早不超過康熙。
其次是外國人,再次是傳教士,而且會油畫,更精通國畫。最後,他能接觸到宮廷貢布,說明既便不是宮廷畫師也絕對是清廷的官員,而且官小了都不行……這麼一算,數來數去就那麼十來二十位。
王致誠、艾啓蒙、賀清泰、郎世寧、安德義、錢德明、劉鬆齡……以及更早,擔任過欽天監正和禮部侍郎的湯若望、戴進賢、南懷仁都會畫畫。
這些人李定安只是大致瞭解過一點,其筆意、畫風是什麼樣的卻沒什麼印象。但恰好,故宮中都收藏有這些人的作品,國畫油畫全都有。既便用最笨的辦法,找出來一一對比,估計一天都用不了就能有結果。
同時也代表這幅畫絕不止四百萬:其中最低的,就像劉鬆齡,畫作價格都與冷枚持平:千萬以上……
霎時間,孫明方的眼眶睜成了兩個圈,恨不得鑲到畫布上,但他看了好久,依舊看不出所以然。
倒不是水平不夠,而是畫中涉及到國畫的部分太少太少,別說個人風格,孫明方連大致流派都分辯不出來。
“李老師,誰畫的?”
李定安也看不出來,索性仰起了頭:“我想想……湯若望和戴進賢是德國人,南懷仁是比利時人,錢德明、王致誠、賀清泰是法國人,艾啓蒙是捷克人,郎世寧、安德義是意大利人……嗯,無一例個,都是天主教傳教士……”
說到一半,他又低下頭,眼睛緊緊的盯着畫。
“你是想通過青銅華蓋來推斷?沒用的……”雷明真搖搖頭,“你先要搞清楚這東西在哪:梵蒂岡,類似於天主教的祖廷,你剛說的這些人又是教廷精心挑選的傳教士,都是教皇親自接待過之後纔來的中國,怎麼可能沒見過青銅華蓋?”
“我說的不是華蓋……看名字,拼一下!”
“Joseph……約瑟夫……”雷明真愣了一下,“剛那些人裡面,有叫這名的?”
“王致誠叫吉恩,賀清泰叫路易斯,艾啓蒙叫傑克、安德義叫米克勒,郎世寧叫朱塞佩,劉鬆齡叫費迪南德……嗯,沒人叫約瑟夫……”
這下輪到其他人震驚了:這你都知道?
雷明真張着嘴,愣了好久,才“嘁”的一聲:“那你說個嘚兒?”
“別慌……先幫我想想,這名字都有哪些國家的人在用?”
“多了去了……美、英、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等等等等:但凡信奉天主教……哦不,應該是基督教的國家,都會起這個名……想不想知道原因?”
雷明真呲着牙,笑的很得意,“因爲耶穌的父親……嗯,應該是養父就叫約瑟夫,《舊約》中就是這樣叫的:Joseph,所以歐州國家叫這名的賊多,跟咱們這的老王差不多!”
“那有沒有演變過,比如現在,有沒有其它的拼法和讀音?”
“當然有,各個國家、各式各樣的讀音和寫法演變了好多。不過讀音雖不同,但各國的傳教士大都還是會這麼寫……嗯?”雷明真眼睛一瞪,“我靠?”
“你靠個嘚兒……還敢吹自己懂七國語言?不知道同樣的字母、同樣的排序的名字在各國都有不同的讀音,甚至經過慢慢演變後,又會衍生出其它的拼讀方式?等再傳到中國,早似是而非了,何況又經歷了兩百年?重新給我拼,拼中文音譯……”
一時得意,竟然給忘了……
雷明真訕訕的笑了笑,看李定安瞪着他,又正了正神色:“英語就叫約瑟夫,美國和英國都這麼叫,呢稱叫喬或喬伊……德語、土耳其語叫玉素甫,咱們XJ維族也這麼叫……西班牙和葡萄牙語叫何塞,意大利語叫久塞佩,也叫朱塞佩,呢稱佩佩……後面這倆都是球星……”
“你給我正經點,我管是不是球星……嗯,等會……什麼佩?”
“久塞佩!”
“後面一個!”
“朱塞佩?”
我了個擦?
剎那,李定安的眼睛瞪的像燈炮,“孫老師,郎世寧是哪國人,原名叫什麼?”
我哪知道郎世寧原名叫什麼,就只知道他是意大利人……嗯,不對?
李定安剛剛纔說過,好像就叫什麼佩……
孫明方一個激靈,頭像紡錘一樣,差一點就磕到了畫上:“唏……唏……郎……郎……郎世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