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得挺快嘛。”當我睜開眼時,一雙棕褐色的眨地盯着我。
這是個老頭,一頭灰白的亂髮,額角又低又窄,鼻子外塌,鼻孔像兩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探出幾根鼻毛。乾癟的嘴脣裡,稀稀落落的牙齒突伸出來,下巴的鬍子倒是長勢旺盛,像一盆懸掛的蘭草。
我嚇了一跳,老頭長得太醜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油膩的長袍發出一陣陣酸臭,指甲長得像雞爪,指甲縫裡積滿了黑色的污垢。
“你是哪位?是你救了我?我在哪兒?”我強撐着坐起身,打量四周。這是一個寬敝的石室,自己正躺在一張分不清顏色的骯髒牀上。四壁前陳列着一個個木架,上面擠滿了透明的琉璃瓶,瓶子裡盛着五顏六色的液體,散發出各種古怪的味道。
老頭背後是一張長十丈、寬六丈的超大石桌,桌上的書卷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頁角色澤暗黃,顯然有了一些年代。即使是地上,也堆滿了層層凌亂的絹紙、竹簡,上面寫滿潦草的字和圖案。我忽然驚叫一聲,琅瑤、隱無邪赫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你問我是誰?”老頭嘻嘻一笑:“南宮平大師一定是個心地仁厚的人,就算是絕境,他也會給盜寶者留下一線生機。嘻嘻哈哈,聽到你這句話,我真是快活,快活!天無絕人之路,凡是設計機關陷阱,老夫必然會留下一處破綻。你倒是瞭解我!”手舞足蹈,像個猿猴般跳來跳去。
我狂叫一聲,嘴張得足可吞下一個鵝蛋:“你,你是??????。
“老夫南宮平是也!”他搖頭晃腦,我心驚膽顫。南宮平?哇靠!琅瑤不是說他早死了嘛。我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我沒在做夢。也不是在黃泉天。
南宮平拍了拍我的腦門:“傻了吧?小賊!哦不,你是我南宮平的開山大弟子,同樣是關門小弟子。只此一個,再無分家。這裡是我南宮平的家,同樣也是九疑寶窟。”
他語無倫次地道,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纔回過神。指尖的月魂還在,衝我眨着眼睛,散發出淡淡的光輝。我摸摸喉嚨,連一點傷疤也沒有。身上也沒什麼傷痕,只是法力消耗過度,感到有些虛弱。
“南宮平,南宮大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讓我來說,讓我來說!”那隻血鸚鵡忽然從書堆後面飛了出來,撲扇着翅膀。嚷道:“你心裡最不明白的,是剛纔看到地那個自己吧?”
“幻象罷了。”我不在意地道,否則我現在也不會活着了。說實話,我心裡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南宮平幹嗎要救我?他是否一直隱居在九疑寶窟?我能否拿到息壤?一個個迷團弄得我滿頭霧水。
血鸚鵡衝我翻了個白眼:“僅僅是幻象?堂堂七情六慾鏡陣,映射出來的何止是幻象?他就是你。也不是你。”
“七情六慾鏡?”
“喜、怒、憂、懼、愛、恨、欲爲七情,生、死、耳、目、口、鼻爲六慾。七情六慾鏡像一面具有妖力的鏡子。能照出一個人內心潛在的**。不過它可不是普通的鏡子,而是十三個怪物組成的妖鏡,最能剋制神識。”
我倏地想起昏迷前,見到的那隻形似蜘蛛的怪物。也明白自己爲什麼神識受壓制了。月魂、螭槍想必也是神識被妖鏡壓制,才無法和我溝通。
血鸚鵡繼續道:“你看到的那個人,其實就是你內心深藏地**。**是無限的,當你得到一樣東西后,你又會渴望得到一樣新的東西,所以你是無法擊敗自己的**的。”
我恍然大悟。難怪我會的法術他全會,原來等於是我自己啊。因爲先有**,然後纔會奮鬥,所以他始終比我強上一線。而能夠擊倒自己內心**的,也只有自己。當我毅然自殺時,七情六慾陣也被破除了。
“你和他地搏鬥,其實全都是你想象出來的。看到你一個人又殺又叫又跳,我真是笑死了。“血鸚鵡用翅膀捂住嘴,胸脯抖動,咯咯咯咯地亂笑。我看它不像鸚鵡。更像一隻下蛋的母雞。
南宮平在一旁插嘴道:“這麼多年,能闖出這七情六慾鏡陣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就算知道了破陣之法,誰敢殺掉自己去冒險一試?置死地而後生,你竟然不要命地自殺,連老夫都佩服。老夫也下定決心,讓你作我的開山大弟子,關門小弟子。”高高翹起大拇指,臉上充滿了激賞。
“佩服,佩服。”血鸚鵡也鸚鵡學舌地叫了幾聲。
我困惑地道:“那我最後那一爪?”
“當你決定自殺時,陣法已經終止了。揮向咽喉的那一爪只是你地想象罷了。”南宮平不耐煩地道,隨即又眉花眼笑:“乖徒兒,好徒兒,我的寶貝徒兒。你可是撿了個大便宜,爲師要把這些年研究出來地玩意全都教給你。嘻嘻,噬光菌厲害吧?飛獠厲害吧?那些怪獸讓你吃了不少苦頭吧?跟爲師學上十幾年,你都能弄出來!”
我目瞪口呆,南宮平要收我爲徒?土木機關老子可沒興趣。學十幾年更不可能,老子還要救甘檸真呢。
“師父,你慢慢說嘛,徒弟我還一筆糊塗帳呢。”我想了想,決定暫時敷衍他一下。只要當了他的徒弟,還
平不給我息壤?
“來來來,師父帶你四處看看,你就明白了。”南宮平抓着我的手,硬拉死拽地出了石室。
石室外是一條曲折的甬道,兩側凹凸出粗大的冰龍骨。骨骼之間,錯落分佈着幾千個大小不一的石室。每一間石室前,都立着一個彩色木偶,身軀關節分明。見到南宮平,木偶們彎腰行禮,動作整齊如一。
瞥見我一臉錯愕的表情。南宮平無所謂地道:“不過是把猴腦盛放在培養液裡,然後植入木偶,再弄點牽線機關裝進去,沒什麼稀奇的。”
我瞠目結舌:“猴腦植入木偶?師父你在開玩笑吧?還有什麼培養液,那是什麼玩意?”
南宮平雖然口氣滿不在乎,但我這麼說似是搔到了他的癢處,滿臉得意:“這就是爲師銷聲匿跡,隱居在這裡九百八十七年地一點心得了。嘿嘿,當年我南宮平被譽爲北境第一巧匠,擅長的只是土木機關。然而創造死的東西。怎比得上創造出活的東西?”
“創造活的東西?”我呆呆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個怪物。
“噬光菌、飛獠,老夫不也弄出來了嘛。”南宮平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土木機關再多變,終究是死的東西。我南宮平一代巧匠,怎能止步於此?我要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北境繼往開來的真正第一巧匠!我要創造出活的東西,像老天爺一樣,創造生命!什麼自在天,狗屁天,老夫就是天!”
南宮平隨意走到一間石室前,立刻有一個木偶替他開門。這間石室大得出奇。足有幾畝,室內有一個圓形的大溶池。蓄滿了桔黃色的液體。溶池裡並排樹立着一根粗長筆直地銅柱,一根同樣大小的柱。兩柱頂端用鐵絲相纏連接。溶池邊上,零散堆着幾百個金屬小圓筒。幾個泥偶猶如夢遊一般,繞着溶池走來走去。
“師父,這裡面泡地是什麼?好大的酸味。”我湊近溶池,聞了聞液體的味道。
“桔子汁和醋。”南宮平道:“你別看這個溶池不起眼,把它們縮小——就是這些金屬小圓筒,放進泥偶再加上機關。”指了指不停走動的泥偶:“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只能維持一段時間。嘻嘻。乖徒兒,你摸摸兩根柱子之間的鐵絲。”
我跳起來,伸手一摸鐵絲,“喔”大叫,手就像遭閃電猛擊一樣,又麻又痛。
南宮平樂不可支,又帶我去另一間石室。這座石室比剛纔那間還要大好幾倍,走到門口,就聽見一陣陣狂躁地嘶吼聲。一進門,我趕緊捂住鼻子。氣味薰得我要暈過去。石室的東面是一排排精鐵籠子,籠子裡鎖着千奇百怪的猛獸。屎尿堆了一地。西面放着一隻只白玉罐,裡面盛滿了色彩斑斕的液體,芬芳撲鼻。不少玉罐裡盛着一團團腦漿,液香獸臭糾纏在一起,更讓人受不了。石室的當中則放着一張石牀,牀上血跡斑斑。
指了指白玉罐,南宮平面有得色:“這就是培養液了。它是爲師用無數奇花異草調製成功的,絕大多數取自九疑寶窟裡收藏地藥材,反正碧潮戈也用不着,老夫拿來用是給他面子。你信不信,就算爲師殺了你,只要腦袋沒壞,放進培養液裡你照樣會想、會看、會聽。”
我驚訝地看了看培養液,隨口問道:“師父,你和碧潮戈很熟嗎?”
“半生不熟,嘿嘿。當年爲師欠了碧潮戈的老子一份情,才替他們督造九疑寶窟,事後所有工匠全被滅口。寶窟建成後,爲師也厭倦了四處漂泊地生活,自願終老於此,順便飼養那些看守寶庫的怪獸,打算陪着最後一件得意之作去黃泉天報到。誰料心中無慾無求之後,偏偏命長死不了。一日閒逛寶窟,發現了七情六慾鏡,一照之下,居然生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難道我南宮平一生只能造土木機關嗎?難道我不能造出更奇妙的東西來?我造出的木偶會動會眨眼,又有什麼了不起?要會說話,會吃飯拉屎纔是本事!我要造活的東西!從那天開始,我南宮平徹底脫胎換骨了!”
老頭越說興致越高,唾沫星子濺得我滿臉:“就在這張石牀上,我弄出了滅絕已久的噬光菌和飛獠,材料嘛還是取自九疑寶窟。寶窟裡有幾塊稀奇的岩石,石頭裡封存着罕見的噬光菌、飛獠蛋地遺體。我苦苦研究了幾百年,藉助寶窟裡收藏的幾件寶貝,從石頭裡提煉出一種奇妙的東西,利用培養液把它們成功復活。當年寶窟的機關裡只有幾百頭怪獸,可現在足有上萬,其中不少怪獸都是爲師弄出來的新品種。猿猴聰明,爲師就把它們地腦子取出來。移接在其它怪獸頭上;夜流冰的飛猴有什麼了不起?爲師把禿鷲的翅膀移植到猴子身上,弄多少飛猴都行。乖徒兒,你想要什麼?翅膀?利爪?獠牙?要不給你再弄幾個腦袋?想要什麼爲師就給你移植什麼。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望着他蠢蠢欲動,摩拳擦掌的興奮勁,我趕緊搖頭,溜出石室。幾千個石室裡全是南宮平弄出來的古怪玩意。其中一間鑲嵌了無數銅管,透過管口地水晶片,能清晰察看九疑寶窟的每一個角落。耳朵貼住管口,也能聽見外面地聲響。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南宮平才悻悻地帶我去看九疑寶窟的珍藏。
出了甬道口,向外走了片刻,就看到一座金壁輝煌地宮殿,
光華照得地面如同一片光海。殿內珠纓金珞,晶屏放着珍奇的寶貝,五光十色。琳琅滿目。
“寶貝徒兒,想要什麼隨便拿。咱們師徒能看上海龍王的寶貝,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南宮平大言不慚,很快替我找出了息壤。
息壤毫不起眼,只是個青黃色的小土塊,形狀像心臟。觸手溫潤厚實,質地軟中帶硬。我捧着息壤。興奮得手都發顫。據空空玄說,息壤不但可與主人的肌膚完美融合,減輕兵器地衝擊力;還能變幻形狀,在土中來去自如。
按照空空玄所講,我咬破指尖,滴血的手指按在息壤上,同時默運地藏妖術。息壤開始變得稀軟,顏色逐漸發淡,幾近透明。隨着地藏妖術的運轉。息壤像一層流動的薄膜,順着指尖,流過我全身的肌膚,一點點滲透進去。
全身慢慢發燙,皮膚像是要漲裂開來,又痛又癢,如同幾萬只螞蟻在咬噬。過了許久,這種感覺才消失。看看身上,皮膚和原來毫無差異,但一旦運轉地藏妖術。便發現全身多了一層稀薄的物質。我試着用牙齒咬手指,根本咬不破。
心念稍動。皮膚緩緩蠕動,我想要鼓起就鼓起,想要凹陷便凹陷。如果想變胖,皮膚就能像吹氣一樣鼓出來,想變瘦,皮膚就一個勁地陷進去,緊緊包住骨頭。我不由心花怒放,有了息壤,我能隨便改變樣貌,就算站在夜流冰對面,也包他認不出來。
南宮平等得不耐煩了,嚷道:“不就換個皮膚嘛,爲師給你全身裝滿魚鱗都沒問題。快點快點,爲師要把生平所學都教給你。啊呀,糟糕!”一拍腦門,愁眉苦臉:“爲師最近正在研究新玩意,忙得顛三倒四,恐怕沒空教你。這可如何是好?”
我聽得心頭大喜,老子還沒空呢。當下道:“師父,不如你先給我幾本師門秘芨,徒兒自己學着。等你有空,我再回到九疑寶窟向師父請教。此外,徒兒也有些私事要辦。”
南宮平想了半天,垂頭喪氣地道:“也只好這樣了。乖徒兒,你可一定要回來啊!讓母豬上樹容易,找個好徒弟可就難了,爲師地心血還等着你傳承呢。”回到原先的石室中,從滿桌地書籍裡扒拉出幾本《土木機關學》、《雕刻十八法》之類的破書,塞給我,道:“這是爲師早年學的東西,現在看來雖然不值一提,但也能幫你打點基礎。”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只要老頭不讓我待在這就行,否則還不悶死。嘴上奉承道:“什麼不值一提呀,師父,就你那九個入口八真一假的花招,都夠我學一輩子啦。這叫虛虛實實,似假還真。還有那個油燈的毒煙機關,心計耍得實在是高啊!”
我在點頭,南宮平卻一個勁搖頭:“沉迷機關心計,不是真正的大道,爲師早就捨棄那一套了。對了,爲師給你一幅九疑寶窟的地圖,上面用紅線勾出了一條暗道,即使沒有鑰匙,也可自由出入寶窟。連碧潮戈父子也不知道。”
接過他遞來的地圖,我嘖嘖讚歎:“師父厲害,當年你一定怕海龍王造完寶窟後殺你滅口,自己偷偷挖的暗道吧?主動要求留守寶窟,多半也是這個原因。”
南宮平乾笑一聲,踢了一腳兀自昏迷地琅瑤、隱無邪:“這兩個麻煩是你的同伴,你想怎麼處置?他們在七情六慾鏡陣裡迷失了心智,至少還要等半天才能甦醒。”
我沉思了一會,道:“殺掉雖然乾淨,不過隱無邪對我也許有點用處。琅瑤潛入魔剎天,也算是登峰造極閣的一個把柄捏在我手裡。我帶他們離開,把他們拋在荒郊好了。”
南宮平道:“乖徒兒,你還真有師父當年攻於心機的風采。你可記得,早點來師父這兒。”言語流露出來的真摯,讓我心頭一陣溫暖。
臨走時,我特意讓南宮平帶我去看七情六慾鏡。這面妖鏡背後,嵌着一個古銅支架。撐起支架時,鏡陣便發動,形成一個亮晶晶的奇特神識世界。放下支架時,便是一面菱形古鏡。鏡面光亮清澈,青銅的雕花鏡框上爬着十三隻形似蜘蛛的怪物,顏色各異,宛如晶瑩剔透的寶石。和蜘蛛略有不同,它們嘴邊多了兩根柔長的觸鬚,腹下生出尖銳地彎鉤。只有在觸鬚微微顫動時,纔會發現它們是活的。
“師父,這十三隻怪物難道就是喜、怒、憂、懼、愛、恨、欲、生、死、耳、目、口、鼻嗎?”
“應該是吧。爲師雖然對法寶沒什麼興趣,但也對它極爲好奇。唉,兩年多前,碧潮戈曾帶老婆來過一次九疑寶窟,在這面鏡子前佇立許久。沒過幾天,一個自殺死了,一個瘋瘋癲癲。爲師也是在照過鏡子之後,纔有了創造生命地奇思妙想。是啦,你雖然闖過鏡陣,但心神恐怕也會受點影響,得小心點。”
“琅瑛是自殺的?”我震驚地叫道,這面七情六慾鏡還真是詭秘啊。
“嘻嘻,爲師在寶窟內安裝的銅管,有幾條可以直通龍宮。海龍王就算換條內褲,爲師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哈哈一笑,凝視着鏡子裡的自己,暗暗出神。鏡子裡的虛像,閃動着妖異的眼神。在我內心深處,可有壓抑的情、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