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味洗衣液的味道。
明明是該最依戀、最具有安全感的懷抱。
雲釐鼻子一酸, 眼前逐漸模糊。
她不理解雲永昌爲什麼要如此霸道蠻橫,當面給傅識則臉色看,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她也不理解傅識則爲什麼直白地說自己休學的事情,明明矇混過關就好了。
他這麼說, 就好像完全不在意雲永昌的看法。
就好像不在乎他的反對一樣。
傅識則的聲音沙啞:“釐釐……”
“我爸他脾氣不太好, 也比較封建, 一直想我留在西伏。”雲釐沒有打算爲雲永昌辯解, 吸了吸鼻子:“我爸不該這樣子, 他不瞭解你, 太不禮貌了。”
她猶猶豫豫道:“休學的事情其實你可以不說的……”不想讓他覺得她在指責他, 雲釐故作輕鬆道:“因爲很多人不瞭解你,我就覺得你很厲害。”
傅識則看着她, 點了點頭。
“我高一的時候看過一個你的視頻, 是你參加比賽時拿獎的。高考後我還特地跑去西科大找你了。”提起自己的糗事,雲釐也不太好意思,“但我沒見到你。”
明明是最風華正茂的少年。
支撐她度過了高中最艱難的時光, 也曾是她夢寐以求的未來。
“你等一下。”雲釐心情好了許多, 找來筆記本,播放了那個收藏許久的視頻。
在他們重逢後, 這段視頻她反反覆覆看了許多次。
視頻是多年前拍的,像素並不高,分辨出曾經的隊友並不難。
傅識則看着這些畫面,瞬間被抽空了。
他回到了那個講臺, 臺下人頭涌動,人聲鼎沸, 燈光刺目,轉眼這些畫面被切割成碎片。
他看見那個從後抱住他的人, 驀地別開了眼睛。
“不要看了。”
雲釐怔了下,關掉了視頻。
她覺得他可能是因爲雲永昌反對的原因心情不好。
她無措道:“我崇拜了你好長一段時間,當時把你的照片掛在牆上,每天都對着寫作業……”
她執意地想要告訴他,他們很早便有了淵源。
她七年前對他有仰慕,七年後喜歡上他。
她不想倆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就因爲雲永昌的反對而分開。
傅識則收了收下顎,沒有被觸動的模樣,心不在焉地聽她講這些事情。
他就像全然不在乎。
他不會因爲她七年前崇拜過他而受到觸動。
就像不喜歡她的人才會有的表現。
雲釐說得興致乏乏,良久,她說道:“我們回江南苑吧。”
兩人一路無話。
長期的壓抑滋生出了憤怒,到江南苑後,目的性極強的,雲釐走到他的房間,拿起那本相冊繼續翻。
一直翻到最後一張照片。
她一點都沒看進去。
他那麼聰明,他總是掌控着一切,他明明知道自己想了解的東西。雲釐無力地握了握掌心,輕聲問:“你不打算和我說些什麼嗎?”
傅識則側頭問她:“說什麼?”
“……”
傅識則毫無情緒:“你想我回學校,變回以前的模樣?”
誠然,雲釐確實想要他回到學校。她不想他沉溺在無邊的黑暗中,曾經的光芒萬丈變得晦暗無比。但明明她現在想問的就不是這件事。
雲釐語氣僵硬:“對。”
傅識則環着胸,靠着牆壁靜默地看着她。許久,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這種語氣和眼神就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充滿疏離。
雲釐等着他的下文,等着他告訴她發生過的事情。
他卻始終靠在牆邊,沒有靠近,也沒有說話的打算。
深埋着的定時炸彈爆開。
雲釐的無力感越來越強,兩人間的隔閡似乎永無消除之日。
爲什麼她總是被他隔絕在外,努力了那麼多次都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仿若她是可有可無的。
他不需要她來參與和分擔。
她感受不到他對兩人關係的重視。
雲釐將相冊用力地合上,猛地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傅識則面前會這麼粗魯,毫不拖泥帶水的,她紅着眼睛往外走。
傅識則拉住了她的手腕。
雲釐正在氣頭上,沒說話,直接將他的手掰開。
回到房間後,雲釐花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下來。她難過地坐在牀邊,看着自己的房門。
……
水聲停了,浴室內霧氣騰騰,傅識則將毛巾往發上一置,水珠滴落,他極慢地擦拭了下發。
雲釐已經睡了。
他打了個車到附近的酒吧,徐青宋已經在那等了好一陣,見到他嗤笑了聲:“怎麼沒帶上雲釐。”
自從傅識則談戀愛後,徐青宋已經不記得多少次喊他出去玩都沒成功了。
傅識則不吭聲,將黑色風衣脫掉放一旁,身上僅剩件白襯衫,袖子挽到一半。
徐青宋擡眼:“吵架了?”
見他不說話,徐青宋腦中試圖重現兩塊木頭吵架的場景,不禁道:“真是難以想象。”
“……”
傅識則垂眸看着酒杯裡的威士忌,連喝了幾杯卻不發一言。
在他來EAW後,徐青宋和他的接觸纔多了一點,休學的事兒他也知道,或多或少聽別人說過他的性格變了不少。
印象中,傅識則完全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
似乎怎麼活都是自己的事兒。
旁邊的人盯着空空的酒杯,語氣酸澀:“以前的我,比較好吧。”
“她喜歡的也是以前的我。”
憑着這兩句話徐青宋已經能猜到大概。
徐青宋和雲釐不熟,只是覺得,這種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但凡見過他的風華正茂,只會覺得和當下的陰影突兀不和。
徐青宋默了會:“你現在是覺得失望麼?”
“……”
“談不上失望,只是覺得對不起她。”傅識則自嘲道,晃了晃酒杯:“不是那個她喜歡的人。”
傅識則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畢竟現在的他,有什麼好的。
……
雲釐醒來才六七點,她翻身下牀,腳套進拖鞋裡。
是傅識則買的情侶拖鞋。
她心裡掙扎了一會兒,走到外頭洗漱。
以往,每天睡覺最大的盼頭就是,醒來之後可以見到傅識則。
可以在客廳裡看見他的身影。
他會站在廚房門口,手裡端着早餐,問她:“醒了?”
她到洗手間洗漱,看到傅識則的兩條信息,是凌晨四點多發的。
【早飯放在微波爐裡保溫。熱一分鐘再吃。】
【外婆病重了,我回去陪牀。】
這麼巧嗎?
在雲釐看來,兩人昨晚吵了一架,感情岌岌可危。
她分不出這是不是傅識則迴避她的藉口,也無從追究。
他可能本來就沒那麼喜歡她,昨天又見識到了雲永昌的模樣,可能也沒有特別強的,和她走下去的慾望吧。
原本彌合的傷口又撕裂開來。
她情緒低落地將微波爐調至一分鐘,叮的一聲在空蕩的房子內響起。
心裡空落落的,雲釐坐在餐桌前,盯着這份早餐發呆。
雞蛋和吐司,還有一杯牛奶。
習慣了這屋子裡有兩個人,她吃着吐司,無邊的孤獨感涌上心頭。
沒通知傅識則,雲釐自己打了個車回七里香都。
直到下午,她纔想起來回復傅識則:【好。照顧好自己。】
她逃避性地不再去想他們之間的問題。
好像把頭埋起來,這個事情就不會更加糟糕。
筆記本里還有錄製的無人機視頻和音頻,雲釐花了幾天的時間剪輯,將成品上傳到E站。
傅識則會給她發微信,大多是交代一日內發生的事情。
他發一句,她回一句。
有時候半夜情緒上來了,雲釐也很想不顧一切和傅識則傾訴自己內心的掙扎,對這段感情的懷疑,但往往她輸了一大段文字,最終都會刪掉。
她不想再來一次,讓她反覆地確認,他其實沒有那麼喜歡和在乎她。
傅識則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他們會陷入很長時間的沉默。
他們都想說些什麼,卻都沒有說。
戀愛不只是甜的。
戀愛中會有很多摩擦、難過、猜忌和顧慮。
也並非所有人都能在戀愛中學會愛人。
……
房間中僅有偶爾響起的儀器聲。
傅識則望着牀上的老人,兩鬢花白,臉上的褶皺代表歲月的痕跡,斑點遍佈的手毫無力氣地握住他的。
他坐在原處,直至監控儀變爲一條橫線。
傅識則給老人捋好被子。
“我不想參加葬禮。”
留下這句話,他直接出了門。室外三度的氣溫,傅識則忘了披上外套,身旁經過的人都像行屍走肉,他自己也是。
外婆的離世是早可以預料的,用儀器強行延長了壽命。
只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人,如今一個也不剩了。
傅識則從出生起便沒有父母的印象,長大了稍微記事點,知道父母在西科大教書,除了睡覺以外幾乎都窩在學校的實驗室裡。
父母無法給予陪伴,他從小由外公外婆撫養。
江淵和陳今平同日出生,這個淵源促使陳今平認爲兩家人很有緣。
他最早的記憶是三歲的時候,那時候江淵七歲,擔心他走不穩,牽着他去買路邊小攤的石榴。
他買了倆,給了他一個。
傅識則從小並不安分,性格有點痞,補習班上太多了,但凡有空閒時間就拉着江淵四處遊蕩和闖禍。
被外公外婆發現了,年長的江淵會攬下所有的責任。
江淵的性格溫柔,會用甜言蜜語去哄外公外婆,經常笑着和傅識則說讓他多學點兒。
他和江淵同一個小學、初中,他比江淵小四歲,跳級到初中部後,比同級人都小許多,身高也同樣。
兩人向來同進同出。那天江淵家裡有事,他自己回家,高年級的學生被家裡說比不上他這個十歲的跳級生。
傅識則從小不怕事,沒有管對面是四個人,提着書包直接往前走。
幾個學生揍了他一頓,把他包裡的東西全翻出來,扔到旁邊的水溝裡。
其實他還挺無所謂的。
反正等江淵回來,二打四,應該比一打四穩妥點。
那是傅識則唯一一次被人欺負,他沒立刻告訴江淵。
別人發短信和江淵說了這事兒,他直接從家裡跑回學校,把那幾個人推到了水溝裡。
那也是江淵鮮少的發脾氣,冷漠地指責他:“阿則,你現在大了,事情不和我說了是不是?”
在那之後,傅識則什麼事情都沒瞞過他。
高中時父母要將他接到西伏實驗中學,他拒絕了。
留在南蕪唯一的理由,就是想和江淵上同一個高中。
後來,兩人去了同一個大學,讀同一個專業。
他是在江淵的保護下長大的。
江淵教會他如何與人相處,如何愛人,以及被愛的感覺。
時間久了,他和江淵越來越相似,對方是他的哥哥,玩伴,好友。
高考前,外公去世了。
兩年前,江淵和他說了再見。
江淵離開後,這兩年的時間,好像是不存在的。
傅識則希望,它確實是不存在的。
今天,外婆也離開了。
所有愛的人離去時,都下着雨。
南蕪,爲什麼總有這麼多雨。
麻木地啓動了車子,車海人流,四周的信息高度模糊化,雨在玻璃上粗暴地炸開。
他不能、也不想再失去了。
他想要到她的身邊。
他不想給空口無憑的承諾。
只是想要,雲釐給他一點時間,他會變回以前的傅識則。
停了車,傅識則喘着氣,渾身溼透走到七里香都的門口,擡起手的時刻,就那麼一瞬,他突然想起來。
哦,她不喜歡他這副模樣。
他不該用這幅落魄的模樣來見她。
傅識則離開七里香都後,開車到了南蕪市公墓地,烏雲密佈,下午三點便像夜晚。
黑黢黢的路上只有傅識則一人。
按照熟悉的路線,他走到他常待的那個位置,照片上的人笑容若初。
“外婆走了。”
江淵不會給他答覆。
“我還有釐釐。”
他想起去西伏的那天,時隔一年半,他回到控制學院的實驗樓,他去到江淵的辦公室,發現他的工位已經被替換掉了。
上面工工整整擺着其他人的電腦、筆筒、筆記本、外套。
明明以前有無數次,他進去的時候,看見的是江淵的外套。
沒有人記得他了。
心裡的缺口更大了。
他呆滯地走下樓,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路,只覺得黑暗綿延不斷,剎那間他看見了盡頭。
她的臉凍得通紅,眼中帶光,將卡夾遞給他。
心中的缺口補上了。
傅識則重複了一次:“我還有釐釐。”
語畢,他又自嘲地笑了聲:“釐釐七年前見過我。”
他垂眸,背靠着石碑,將自己蜷起來:“她想要的,喜歡的,是那個傅識則。”
“我不敢告訴她。”
“那個傅識則,回不去了。”
“我不敢告訴她。”
他喃喃自語,雨水進到眼中。夜闌不醒,他在夜幕的包裹下,忘記了時間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