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來得太過突然。
突然到, 她剛破殼的情感,她耽溺的獨處,她短暫的勇氣,她自以爲的隱藏, 都在毫釐間褪色成了蒼白。
從羞赧、驚愕、無措、難堪、難過到不甘, 雲釐才知道短短的一分鐘內, 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多種情緒。
那平日裡讓她心跳加速的注視, 此刻卻像沖刷暗礁的深海潮水, 強烈而冰冷。
雲釐紅着眼睛往後退了一步:“我考慮一下, 再決定要不要放棄。”
她故作鎮定, 動作卻處處透着狼狽。
不用他說,她便知道他一早發現了。
他發現了。他不想繼續。甚至沒有一點發展的念頭。
只是找個獨處的機會告訴她。
將相機收拾好, 她纔看見那個毛巾卷, 波紋袋子沾滿水珠,折射出無聲的嘲弄。
她抿抿脣,低着頭將毛巾卷放桌上, 控制聲音的顫抖:“這是給你的, 我先走了。”
此刻,她連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也許她應該再大膽一些, 選擇爭取而非退讓,選擇勇敢而非怯懦。
原諒她,今日的勇氣,已經在承認的一刻全部消耗殆盡了。
傅識則全程無言, 站在原處,低頭看着手裡的VR眼鏡, 直到砰的關門聲,在隱秘潮冷的夜中迴盪。
……
一夜無眠, 雨聲沙沙,卻沒有催眠的效果。傅識則掀開被子,起身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噠、噠。
他低頭,深紅的血液順着掌心滴落。
用了十幾年的玻璃杯磕了一角,他沒有丟。過去一年有餘,除非醉酒,他都有意識地避開磕破的地方,剛纔不知緣由地走神,忘了這件事。
從小到大,東西壞了,傅識則的字典裡沒有‘丟’這個字,而是選擇修理。
在其他人看來,是令人髮指的念舊。
隨便拿紙巾纏了纏手掌,傅識則拉了張椅子到陽臺。一如往常地往外看,橫橫豎豎的結構,是他過去一年半常見的情景。
傅識則拿出根菸點燃,一點橙紅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晃,微風中瀰漫着灰濛濛的煙霧,將他包圍。
像是將他鎖在了安全圈內。
傅識則出神地抽着煙,察覺到涼意了,才發覺他手裡的煙盒也已經空空如也。
他偏頭想了想晚上發生的事情。
打開手機,下載了個E站的app,輸入閒雲嘀嗒醬,很快便彈出了近期最火的兩條動態,一條是前段時間衝上熱榜的九宮格圖片,傅識則一張張划過去,都是雲釐在偷看他。
指尖停留在評論區。
點贊數最高的第一條是雲釐在動態發出當天晚上的回覆。
閒雲嘀嗒醬:【老婆們不要造謠!!別污了她的清白!!】
點贊數最高的第二條也是她的。
閒雲嘀嗒醬:【打錯字了,是他!!!】
無論誰看到,都會覺得是個可愛的女生。
另一條動態是她自己標榜爲手工科技類的機器人修復視頻,傅識則又打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女生嚴肅地對着鏡頭講解自己修復機器人的過程,和呆子般挪動的小機器人以及滿屏的‘哈哈哈哈哈’彈幕格格不入。
他揚起脣角,覺得有些搞笑,又莫名苦澀。
視頻拉回到37秒的時候,畫面中的一角出現了個藍色燙金的信封。
那還是江淵放的。
追溯起來,應該是雲釐高考結束的時候,那大半個月,他和江淵兩人每天都能見到雲釐騎着輛小單車到西科大,停在學校裡的南溪廣場。
中間有兩次還載着個小男孩。
認出雲釐不難,一兩年間她的長相沒什麼變化,和紅色跑道上如出一轍。
她大概率並不知情,機器人足球賽的比賽當天,他們兩個也偷偷地去看了她的比賽。
那時候,少女專心地伏在小型足球場前,專心致志地操作着手柄,完全沒注意到他們倆就在身後。
她獲勝的時候,江淵將此事歸功於他讓他帶過去的那顆訓練用的小足球。
南溪廣場就在學院隔壁。
六月份的那大半個月,也許是出於好奇,他和江淵每天都會去瞄幾眼,也蠻奇怪這個小女生剛高考結束,爲什麼每天跑到西科大。
總不可能爲了在西科大找棵樹待着吧。
兩人爲此還打了好幾個賭。
當時雲釐就坐在廣場前一棵常青樹下,扎着馬尾,每天都抱着兩本書乖巧地在樹下坐一整天。他們仿若看見那個在操場上訓了一整天機器人的小女生。
直到那天,Unique在南溪廣場進行無人機展示。
他原本和江淵搭在二樓露天陽臺的欄杆上,兩人在樓上操作無人機,卻見到雲釐忽地跳了起來,跑到Unique帳篷排隊領紀念品,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人。
輪到她領紀念品的時候,帳篷的同學讓她出示校園卡。
她不是西科大的學生,按照規定領不了紀念品的。她可能還在帳篷前爭取了一下,發放紀念品的同學沒同意,隨後便是轉身,走了兩步,然後開始擦眼淚,回到了樹下。
江淵問他:“好像是我們的小粉絲誒,去給她放一個?”
他推推江淵:“你去。”
“你去。”
“你去。”
“你去。”
……
後來江淵猜拳輸了,便朝他擺擺手,趁雲釐不注意的時候往她的車籃子裡放了一份Unique的紀念品。
兩人晚上吃飯的時候發現她還沒走,纖細的身影守在自行車那,手裡拿着那份紀念品。
江淵笑了:“她不會覺得是別人的東西,不敢拿吧。”
這可能性也蠻高。
當時兩人都覺得小女生乖乖的,長相和神態都很稚嫩,拿着紀念品的模樣滿是不安。
江淵推了推他說:“阿則,我放的紀念品,這會兒輪到你去了。”
“行。”他也笑着推了一把江淵,正打算下樓和她說話,卻看見她如獲至寶般把那份紀念品用手帕紙包起來,然後放到了書包的夾層。
後來,他們倆都沒再見到她。
很容易便能推斷出來,大半個月,她都在等‘Unique’的出現。只不過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傅識則理所當然地認爲她是去找江淵的,畢竟在操場上,他自己一直坐在觀衆席上,和雲釐沒有碰面。
他打趣江淵:“在操場上看到隊服了,來找你的。”
江淵:“少來,你讓我去給的。”
這件事兩個人並沒有放在心上。
腹部絞痛,傅識則纔想起自己又很久沒吃東西了,具體時間他也不記得。回到房間裡,想起冰箱裡那個抹茶毛巾卷,他拿出來,上面的水還沒幹透。
能看出製作者的用心,在包裝盒外用保鮮膜嚴嚴實實封了好幾層,唯恐滲水。有褶印的緞帶也能看出她反反覆覆紮了這藍色蝴蝶結好幾次。
用勺子挖了一口。
入口甜甜的,苦苦的。
想起今晚她通紅的眼睛。
進食並沒有停止腹部的絞痛,傅識則隨便翻了兩顆藥吞下。
從抽屜裡拿了包新的煙,摩挲兩下打火機,卻沒有點燃。
他凝視着陽臺遍地的菸頭和酒瓶,凌亂不堪。垂眸看着自己消瘦的手腕,掌心的血漬已經幹了。
算了吧。
……
公寓內,雲釐拆了包速凍餃子,扔了幾個到煮開的水內,蜂巢般的白泡沫向外滾出,她出神地看了好一會。
她慢慢地摸到邊上的手機,點開和傅識則的聊天的記錄,暱稱還是她情動之際修改的。
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她想問他,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想問他,他問了她,卻又拒絕她,是不是因爲不想和她再有接觸。
傅正初不知道他們兩個已經捅破了這層紙,還拉了個小羣,問她和傅識則去不去打羽毛球。
她原本想等傅識則先回復。
但對方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
過了一個下午,羣裡也沒新消息。雲釐盯着傅正初孤零零的兩條消息,嘆了口氣:【最近比較忙,沒時間去。】
沒到一刻鐘,傅識則也回覆:【感冒了。不去。】
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雲釐想問他是不是真的感冒了,要不要她給他送藥。
鼻尖又一酸。
他肯定會拒絕的。他是那麼有教養的一個人,從發現那一刻起必然就想把她的想法扼殺在搖籃中。
她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勇往直前。
她不想放棄。
不想。
她無法保持着喜歡着傅識則的心跟他當一輩子朋友。
雲釐打開微信的好友列表數了數。
這個關係還可以。
這個也還行。
這個人應該也算是朋友。
她好像也沒那麼缺朋友。
她知道,只要傅識則再出現,無論何時何刻,她都會再度喜歡上他。
她想象不到,和他除了戀人以外的關係。
……
心情悶悶的,雲釐打開了E站,看了一下粉絲留言。
跟粉絲說說話好了。
沒有任何預兆地,雲釐打開了直播。
也許是因爲現在接近晚上十一點,觀看人數漲得飛快,很快便過了萬。
雲釐擺好鏡頭,對着攝像頭打了聲招呼。她沒看彈幕,自顧自地說:“好久不見。”
“大家晚上好,今天先來讀幾份粉絲來信。”
“不行不行,今天不做普通話練習。”
“先讀幾個誇我的信件。”雲釐掃了一眼彈幕,“嗯?怎麼還挑着?——我不挑着讀,十封得有九封以上都在誇我。”
“好了,主播要給自己吹彩虹屁了。”
讀了兩個,雲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關掉了郵箱,“讀完了,大家覺得怎麼樣。”
彈幕一片唏噓。
“怎麼這麼久不更新?——主播還在上學,要複習考試。”
彈幕刷的飛快,很大一部分都在問上次偷拍的照片,雲釐本想忽視,但卻越刷越多,甚至還問雲釐怎麼刻意無視他們。
“咖啡廳的小哥哥是誰?——不太熟悉,你們問本人。”
“爲什麼一直偷看小哥哥?——怎麼就叫偷看了……”她頓了下,“我是——明着看。”
“老婆要成爲別人的老婆了嗎?——只能別人來當主播的老婆,記住了。”
“鹹魚今天眼睛紅紅的,是不是心情不好?——沒有紅,心情很好。”
彈幕忽然間換了個方向。
【感覺確實比較紅。】
【是不是跟咖啡廳小哥哥吵架了?】
“……”
“弟弟和小哥哥什麼時候出場?——小哥哥是指咖啡廳的小哥哥嗎?”雲釐不自然地匆匆帶過,“那應該是不會再出場了。”
“但是弟弟的話——”雲釐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了雲野的電話。
另一旁,晚上到家沒多久的雲野看見通知欄提示雲釐的直播,便打開網頁,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
電話那邊響起了雲野的聲音,雲野明知故問:“幹嘛?”語氣帶着少年獨有的透亮。
“直播間的家人們想聽聽你的聲音。”
“……”
彈幕十分熱情,內容突然變得十分統一,大片大片地跟雲野告白。
【我愛弟弟!!!!!】
【主播給你們,弟弟歸我!!!】
【弟弟露個臉吧嗚嗚嗚嗚嗚!】
雲釐一時語塞:“所以是我的粉絲多還是弟弟的粉絲多?”
“難怪我賬號女粉比較多?”
彈幕又更新了一大片,雲釐一字一句地讀了出來。
“性別不要限制的這麼死。”
“我是男的,但我也喜歡弟弟。”
“……”
“讓他開直播間去吧,我要下了。”
緊接着,雲釐毫無留戀地關了攝像頭。
和雲野的通話倒還繼續。
看見雲釐關了直播,雲野也沒關掉網頁,把電腦晾在一邊,單腳蹬了一下地面,電腦椅原地轉了個圈。一隻腿輕鬆地搭在另一條腿上,少年靠着椅背,“姐。”
雲釐:“幹嘛?”
“你什麼時候回家?”
“……”
想起還有回家這一選擇,雲釐默了許久:“週四吧。”
有了回家的念頭,又適逢考試周和冬學期實習時間調整,雲釐乾脆和方語寧調整了下週的上班時間,湊出了個一週的假期。告知了何佳夢後,便訂了週四回西伏的機票。
還未從這次情傷中重振旗鼓,雲釐迫切地想回到一個充滿安全感的地方。
本科的大學離家不遠,這還是她第一次離家這麼久。
想家的情緒忽然就上來了。
雲釐對着行李箱發了會兒呆,吸了吸鼻子。
次日,雲釐是被雲野的電話叫醒的,迷迷糊糊地接了電話,裡頭傳來雲野吵鬧的聲音:“姐!還不起來就來不及啦!”
雲釐被嚇得渾身一激靈。
她趕忙從牀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去洗漱。在五分鐘內,手忙腳亂地完成了刷牙到穿衣的一系列流程。
拿上手機和充電器,雲釐拉着箱子就出門了。
出了電梯,雲釐看着一片藏青色的天空,後知後覺地想看一眼時間。
6點16分。
很好。
雲釐站在原地沒動,撥通了雲野的電話。嘟、嘟、兩聲後,雲野接了起來。
“你有病吧雲野。”
“你這一大早的跟我說來不及了。”
電話那頭的雲野停頓了好一會兒,懵逼地回了句:“什麼?”然後接着說,“姐,你趕緊起來收拾東西。”
“我收個——”雲釐覺得一錘子打在了棉花上,嘆了口氣“算了。”
“回去再收拾你。”
雲釐原封不動地又回到了公寓裡。
她打開和傅識則的聊天界面,盯着‘老婆’兩個字出了神。
雲釐斟酌着用詞,來來回回輸入句子又一字字刪掉。
【我回西伏了,給你帶一些特產?】
肯定會被拒絕。
【我回西伏了,下週回來。】
他可能並不想知道。
【我不會放棄的。】
噩夢。
想了許久,剛被拒絕,死纏爛打怕是要和林晚音一樣的下場,雲釐合上手機。還是找機會發一些他會回的信息吧。
-
雲釐下飛機時,雲永昌已經在機場外等候了。
父女倆自覺地不提之前的矛盾,雲永昌板着臉給她拿行李,聲音硬邦邦的:“又愛漂亮穿這麼少,凍着膝蓋了以後要和你老爸一樣得風溼的。”
平日裡雲釐必然要和他拌兩句,此刻心裡卻難得很懷念雲永昌的聲音。
坐在家裡的車上,雲釐纔有種真實的回家了的感覺。
雲釐靠在窗邊,看着沿途經過的建築物。
西伏的人流較南蕪少,鮮少有熱鬧的氛圍,但建築物較新,鱗次櫛比,道路平坦寬敞。
西伏科技大學主樓的輪廓逐漸出現在了眼前。
“誒,爸爸。”雲釐敏感地坐直身體,“我記得回家這段路不經過西科大的啊?”
“暑假的時候就開始修路了。”雲永昌單手開車,往右側看了一眼,“上個月就修好了。”
“早該修了。”雲永昌不滿道,“每次經過都繞一個大圈子,現在修好了。”
“正好方便你弟弟以後讀大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