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司空已經不見了。我起身攏了衣服，一個丫頭端水進來給我梳洗。
“雲公子，司空堂主吩咐，讓您趕緊清洗了下去吃東西，我們要啓程了。”
啓程？這麼說來，鳳卓和雲瑞醒了？司空玄不是執意不肯拿我們做威脅嗎，怎麼一晚上下來忽然改了主意？
天氣已經漸漸轉熱，觸到清涼的水，連心神都彷彿爲之一顫。從指尖泛上來的細膩的觸覺，一時間些許怔忪。
司空……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按了按發痛的額角，我匆匆洗了臉，走下樓去。
方出了房門，就聽見摔盤子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怒吼：
“我不吃！你把雲悠怎麼了？說！”
看來，精神得很啊。
脣邊不自覺地盪開笑容，我加快了腳步。
“瑞兒。”
“雲悠？！”錦衣的少年喜出望外，三兩步跑過來，“你怎麼樣？沒事吧？”
我掃了眼一片狼籍的大廳，卻只見到司空玄懶洋洋地靠在軟墊上，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瑞兒，吃飯。”
“什麼？”少年瞪着我，“誰……誰要吃他們的東西？”
我徑自坐到桌前，拿了個尚存的碗坐下吃起來。
“雲悠！“
“你不是一直抱怨我那裡沒什麼油水？現在免費的大餐送上來，你反倒又不要了？“
“這不是一回事！“少年氣鼓鼓的，寸步不讓。
“雲門有難，雲揚在新月崖苦苦奮戰，你卻在這裡鬧脾氣。這也不是一回事？“我說得雲淡風清，卻刻意帶上了點斥責的語氣。
雲瑞死死地咬着嘴脣，狠狠一跺腳，坐到我身邊來。
孺子可教。
我欣喜得緊，靜靜地用過飯，等雲瑞也放下筷子，才擡眼去看司空玄。
“鳳卓呢？”
把司空玄晾在一邊這麼久，他卻沒有一點不耐的神情，此時把杯中最後一點茶水喝下，笑道：“他好得很，只是行動有些不方便而已。我已經叫人去伺候他了。“
他說得曖昧，音落，卻是神色一肅：“啓程。“
兩邊立時有人出來，把我和雲瑞帶出門去。
司空玄也放了茶杯起身出了院落，門口早已停好了四輛馬車。
一個青衣人領着雲瑞上了第三輛馬車，另一個九天門門衆則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鳳卓行動不便，我沒有武功，雲瑞還是個孩子，即使這樣你也還不放心？“我瞧着司空玄，“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地把我們一個個分開麼？”
“對你，謹慎些總是好的。”司空玄湊到我耳邊輕笑道，“讓你從我身邊逃開……我還真是捨不得……”
我一閃身離他遠些，冷道：“我要去看看鳳卓。”
從第二輛馬車中不斷傳出鶯聲燕語，我再不理司空玄，轉身走向那輛馬車。
一掀車簾，見幾個女子圍在鳳卓身邊，一個正端了飯碗作勢要喂，見了我也沒有尷尬之色，繼續對着鳳卓大獻殷勤。
我一言不發地站着，連目光也沒有放到他們身上去，不到一會，車裡的聲音漸漸地小了，一個女子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打開車窗去瞧司空玄。
司空無奈一嘆：“都下來吧，你們引不動他的。”
這個“他”字明明應該指鳳卓，司空卻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
女子們立刻噤了聲，一個接一個地從車上下來，簇擁着司空玄走向最前面的馬車。走在最後的是那個端着飯碗的女子，司空玄忽然停下身對她耳語了幾句，她嬌笑一聲，竟回頭把飯碗塞到了我手裡。
我剛上車，馬車立刻就動了起來，車內搖擺，方纔還正經威坐柳下惠一般的鳳卓驀然一笑，道：“雲悠，你還端着那飯碗做什麼？莫不是你也要學那幫女孩子來餵我？”
我這才明瞭，不覺發窘，丟了飯碗，問他：“司空說你‘行動不便’，是封了你的經脈嗎？“
“是啊。那傢伙點穴工夫不錯，手法又重，恐怕難得解開。”
“你隨身帶的銀針被搜去沒有？”
“沒，在我袖袋裡。你做什麼？”
我呵呵一笑，從他袖袋裡摸出那盒銀針來，“我可是雲門無憂，他能點我就能解。沒有內力有這個也一樣。”
銀光閃動，我的指尖也彷彿鍍上了層薄光，在馬車搖晃的光影裡憑添幾分媚惑。鳳卓目不轉睛地看着，笑嘆道：“銀針過穴……我倒忘了，雲門無憂也是個認穴打穴的好手。”
一刻鐘的功夫，我和鳳卓額上都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被封的穴道一一解開，我收了銀針道：“你試着運運氣。”
鳳卓微一點頭，約莫兩三刻後，他方纔擦了擦汗，笑道：“沒事了。”
我這才放心，打開車窗探出頭看了看，馬車正行在矜城的主幹道上，四輛馬車一字排開好不氣派，引得人人側目。我辨明瞭方向，縮回車內，問道：“你臂上的傷怎麼樣了？”
“小傷而已。”鳳卓的衣服已經換過，看不見血跡，他見我仍有些猶疑不信，挽起袖子伸到我面前，“你自己看。”
傷口已經被鳳卓處理過，結了伽，看來是真的沒什麼大礙了。
“那好，那我們也該走了。”
“逃走？”鳳卓咧嘴一笑，“雲悠，你有法子？”
……
打開馬車底部的木板，我和鳳卓一矮身鑽到馬車下，塵土飛揚，我小心不嗆咳出聲，扣了幾根銀針在手，看準了後面馬車上的車伕守衛，一揚手藉着巧勁激射而出，慘叫聲起，幾個人穴道被封，立時滾落下來，鳳卓攬了我的腰身，足尖輕點，人已躍到後面馬車上，一扯繮繩，生生阻了馬的去勢，調轉馬頭髮足狂奔。擦過最後一輛馬車時一鞭抽在那輛車的馬背上，只聽到一聲嘶鳴，那馬高擡前蹄，向前方發現不對正在調頭的人馬衝去。藉着這一阻之差，鳳卓駕着馬車拐進旁邊一條岔道，雲瑞正一臉怒氣地從車裡探身出來查看，鳳卓一手一個，舍了馬車竄上旁邊民舍的屋頂。我捂住雲瑞的嘴，三人剛急急忙忙俯下身子，路口騷亂，九天門的人已經追了進來，衝過這幢小樓，追着馬車趕遠了。
“瑞兒，沒事嗎？”
“嗯。”雲瑞還沒明白過來，先一點頭回答了我。
“我們出城。”
……
剛出城藏在城門外的草叢裡，一隊人馬緊隨着追出了城，然後兩個青衣人關了城門，想必司空玄爲了在城內搜捕，這次是絕對的封城了。鳳卓喘息聲未平，鳳家輕功雖然不錯，帶着兩個人狂奔這麼久也着實辛苦。本想出城以後偷溜上個車馬，卻沒想到司空玄居然真的對抗官府明目張膽的封城。這郊野漫漫，總不是要我們走到下一個城鎮吧？不累死餓死也早晚被追上。
“我們走。”鳳卓看出了我的心思，“去會會剛追出去的那一隊人，不定能搶個一兩匹馬。”
“你已經很累了，鳳卓。”我指出這個事實。
“還有我呢！”雲瑞忿忿不平。
我展顏一笑，“是哦，我忘了，還有個雲揚的謫傳弟子……我們走遠一點，免得動起手來讓城內聽到動靜。”
往前走了一里多路，遙遙地看見馬蹄揚起的塵土，想必是那一隊人追人不着回頭覆命，我們忙躲到路邊，雲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漸漸靠近的塵煙，小小的臉龐肅靜泛白。
近了。
“動手！”鳳卓揚手長劍出鞘，雲瑞聞聲而動，長劍橫掃馬蹄。
我頓時哭笑不得。
這一劍着實有氣魄，只是雲瑞啊雲瑞，你忘了我們是要搶馬的麼？
馬蹄一軟，駿馬翻倒。雲瑞似乎這纔想起原來的意圖，飛身一招“隔江望情”，臨空切中一人左肩，翻身上馬。鳳卓也搶得一匹，袍袖一展，把我抱上馬，三人兩騎不敢戀戰，快馬加鞭只待揚長而去。
身後幾隻冷箭夾着勁風而來，雲瑞騎術遠沒有鳳卓精湛，險險避過。身後馬蹄聲紛亂，似乎又多了幾騎，雜亂聲彷彿止息，又是一排冷箭如風雷之勢嘯聲淒厲。箭未到，聲勢已足。
“抓牢繮繩。”鳳卓低頭在我耳邊叮囑，一手仍摟緊了我，另一手挽了個劍花，帶上內力，在身後劃了幾道悠長的弧線，幾枚箭矢如遇石牆紛紛墜落。
我內力已失禁不住如此顛簸，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吐出來，一回頭，模糊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心裡頓時一緊。
只見那人彎弓搭箭，三枚箭矢破空而來，後發而先至，竟是瞄準了雲瑞的上中下三路。
雲瑞已然方寸大亂，我顧不得許多，掙開鳳卓強提真氣搶到雲瑞馬上，撤出衣帶凌空一舞，巧勁撥開兩路，衣帶迎上最後一枚箭矢，我卻忽然真氣流轉不暢氣息一滯，那一箭箭沉力猛，撞破衣帶直直穿透我的肩胛。空氣中頓時彌散開一股腥甜血氣，劇痛之下鳳卓雲瑞的驚呼都覺得遙遠。我掙扎着穩住身體，遙遙見那人影一舉手阻了攻勢，心下一鬆幾乎墜下馬去。
身體一輕又回到鳳卓懷裡，溫暖如斯，我擡眼看見他眼裡的陰鬱沉痛，禁不住伸手與他一握。
駿馬飛馳，風聲呼嘯，我遙望愈來愈遠的追兵，一口甜血再也控制不住。
司空，你到底還是追來了……
意識已漸模糊，身體隨着馬匹起落搖晃，只有衣料之隔傳來的心跳聲清晰無比。
就像當年，含着眼淚瘋狂斬殺昔日同門，五門關狹長關道血流滿地屍橫遍野。雲揚站在離亭裡冷眼觀望，出塵步踩踏人身一劍橫斬……
那個曾經張揚跳脫的血氣少年，除卻了十九年的愛憎。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這一聲聲，熟悉的沉穩聲響。
緩緩地閉上眼，放鬆了身體。
等到睡醒，是不是鳳卓又會送我一份山清水秀、安寧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