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五章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霧的事,他還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謠言像是長了腿,幾天之內傳遍宮牆內外——

看吧看吧,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謝家要謝了吧!

都城內風言風語,弄得謝殊的支持者也很鬱悶,眼睜睜地看着武陵王的擁躉們在她們面前耀武揚威,只能咬碎銀牙,揪斷羅帕,那感覺別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時候,皇帝臉笑得皺成了朵菊花:“謝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這地步,你無話可說了吧?”

謝殊眨巴着眼睛裝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車騎將軍並無過錯,許是謝相你處置不當,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謝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後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稟說:“微臣謹記陛下教誨,回去一定仔細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聲,心裡那個舒暢啊,還是小的好捏,要是謝銘光那老東西可就不好對付了。啊,回頭得去賞那個提議在外面散佈謠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後,謝殊仍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其他官員也是心思各異。

支持謝家的有些忐忑,此事雖可大可小,但若是連這都處理不好,那豈不是押錯人了?

作對的世家官員們自然暗爽,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邁動步伐朝武陵王靠攏,彷彿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卻調轉了方向,朝愁眉苦臉的謝丞相走過去了。

“謝相留步。”

謝殊剛出宮門,還以爲崩了半天的臉可以鬆一鬆了,結果一聽這聲音,只好又繼續擰巴起來裝愁悶。

衛屹之金冠高束,朝服莊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謝相可有閒暇,本王想邀你去個好去處。”

謝殊心思轉了轉:“哦?什麼好去處?”

衛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宮門後一路往南,先後過大司馬門、宣陽門、朱雀門,二人車馬在繁華的秦淮河畔停了下來。

謝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烏衣巷,衛屹之的大司馬府則位於城東青溪。百姓們都以爲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車作別,不想竟瞧見謝丞相從自己車輿上走了下來,遣退了一干護衛,然後提着衣襬登上了武陵王的車駕,二人同乘一車,直往長幹裡去了。

長幹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這番舉動少不得惹來議論——

“丞相這是要親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嗎?”

“那幹嘛要坐武陵王的車駕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藝高強,一定是被逼去給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憐……”

“滾!我家謝相才無辜!”

作爲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帶,長幹裡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樂的玩意兒,沿路攤點無數,各類貨物琳琅滿目,行人如織,嘈雜的吆喝聲響成一片,噴香的、油膩的,各種味道都往鼻子裡鑽。

謝殊揭開簾子望出去,下意識地嚥了咽口水。

她聞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謝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聞到這味道,饞地口水橫流。

那時她只聽大人們說過胡人愛吃這個,聞過無數次卻從未嘗過,怎能不饞?後來那謝府的下人實在是瞧她可憐,便買了點回來給她吃。結果她一下吃撐了,到了謝府就開始吐,弄得謝銘光大爲光火,還賞了那下人一頓板子。

“你是謝家的人,吃什麼亂七八糟的雜碎!”老爺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殊微微嘆氣,那時的她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奢望,謝家人這個名號算什麼?能吃麼?

“謝相何故嘆息?”

“嗯?”謝殊回神,想起身旁還坐着衛屹之,連忙擺正臉色,“沒什麼,只是覺得都城繁華來之不易罷了。”

衛屹之脣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謝相果然事事民生爲先。”

謝殊大言不慚:“那是自然,本相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衛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傾身過來,挑開窗格上的簾子,示意她向外看。

謝殊朝那裡看了一眼:“一羣大秦藝人在賣藝。”

“沒錯,”衛屹之離的很近,謝殊幾乎能看見他長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華流轉:“你要看的,是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謝殊轉過頭去,這次看得分外認真。

幾個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變戲法。一個高壯如山的大鬍子男人先是把一隻鳥放進籠子裡,叫旁邊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話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噴薄出陣陣黑煙來,將那鳥籠子繚繞了幾圈,待煙霧散去,鳥籠已經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霧?”圍觀的百姓覺得不可思議。

大鬍子睜着圓圓的眼睛聳聳肩,極爲喜感,緊接着手裡再瀰漫出黑霧,又纏繞住鳥籠,瞬間散去後,那鳥又回來了,安安靜靜棲息在籠中,似乎從未離開過。

“這個太見(簡)單了,我們還能辨認(變人)吶!”

大鬍子男人拍拍手,兩個侏儒領着一個身段豐滿的大秦女人走了過來。

女人白麪紅頰,深邃眼窩,看起來頗有風情,但顯然大晉的男人們並不覺得美。

“眨什麼眼睛?一點不好看!還比不上花樓裡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謝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謝殊與衛屹之默默對視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大鬍子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叫人將女人送去左手邊一隻大籠子裡,然後神神叨叨比劃了幾個動作,手中又噴出那陣黑煙來,這次比先前還要濃烈。

侏儒們拿着大扇子朝籠子飛快地扇風,黑煙很快就散去,籠子裡的女人卻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聲音從對面街頭傳了過來。

若是趁着黑煙瀰漫這瞬間跑,是絕不可能跑出這麼遠的,何況這麼多人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也沒可能。

大家這才拍手叫好,掏錢打賞。

衛屹之放下簾子,坐回去:“謝相看出什麼了?”

謝殊皺着眉說:“這戲法太一般了,不過閒來無事看看,倒也不錯。”

衛屹之含笑點頭:“那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請謝相看到真正的好戲法。”

“如此便謝過武陵王好意了。”

“謝相客氣。”

二人像是一時興起隨便遊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門外,像往常一樣行禮作別,各登各車,各歸各家。

回到謝府後,謝殊悄悄囑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長幹裡所見的那幾個大秦藝人,問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麼弄出那黑煙來的,不管用什麼法子。”

魚肉百姓多帶感啊!沐白覺得謝府霸氣外露的日子又回來了,頓時精神亢奮地喊了聲:“是!”

事情很快就問清楚了,當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謝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臉仍舊燦爛地如同菊花:“謝相啊,御史中丞和車騎將軍的事兒,你辦得怎麼樣了啊?”

謝殊一本正經道:“微臣覺得此事還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時。”

皇帝臉一垮,正待發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啓稟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霧來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處闢謠,請陛下安心。”

“……”陛下一點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衛屹之頗合時宜地問道:“太史令所言的來源,究竟是何來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馬有所不知,那是一種黑石粉,遇熱極易散化爲霧,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雜耍裡就有這招。”

“原來如此。”衛屹之嘲諷地看了一眼謝殊:“這般看來,謝相還真是得天護佑呢。”

謝殊這次沒再厚臉皮,賤賤地看了一眼皇帝說:“哪裡,那還不都是託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閉目扭頭,不想看到這混帳。

這次下朝,謝殊爲了避嫌,刻意沒有跟衛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車輿走了。

沿路又聽到往常女子嬌俏的笑聲,隱隱夾着她的稱謂,這般興高采烈,想必謠言已止。

大晉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數,對扯上天降異象的東西自然忌諱。一次可以當成偶然,再來幾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還計劃着要好好想個法子轉移了衆人的視線,不想能這般圓滿解決,還真是拜衛屹之所賜。

謝殊拿着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尋思,他人前作對很賣力,人後示好也有誠意,到底懷着什麼目的呢?

回到謝府,和往常一樣先去書房。

謝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見的時候,平時卻總擺出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也難怪給人一副資質平平卻一飛沖天的假象。

剛走到書房門口,卻見門口站着一個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謝殊咧嘴一笑:“這不是堂叔嘛,怎麼有空來找侄兒了?”

謝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鴨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着發,站在長長廊下,似名家筆下一枝修竹。他對謝殊的嬉皮笑臉不給面子,表情很平淡,不過已沒了之前的倨傲:“我來回復族長之前的提議。”

“哦?”謝殊眼睛一亮,連忙將他請進書房。

謝冉也不廢話,進了門便道:“反正我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爲個出路。”

謝殊欣慰地點頭:“堂叔能這麼想再好不過了。”

謝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長於我,直呼無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各大世家要員碰個面,該如何安排?”

謝冉稍一尋思,轉頭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時分,他似悵惘般道:“伯父過世,今年的上巳節竟無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會稽議事,真是可惜,眼看着春日可就要過了呢。”

謝殊笑道:“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與幾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動,不如就由你去擬帖請人吧。”

謝冉心中暗暗一驚,她自然而然就說出了自己平常的動向,必然是有意提醒,這麼一想,再不敢輕視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謝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請了。”

“這……”謝冉猶豫,雖然誰都知道衛家現在跟謝家作對,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吧?

謝殊卻又笑着接了句:“我親自去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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