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之媚 70愛的輓歌(3)
晏修明。伍媚神情立刻變得警醒,她伸手截住沈6嘉來摟她腰肢的手,一改先前散漫的模樣,“姐姐?修明小姐莫不是喊錯人了罷?”
“晏夷光,你還是這樣假模假式的惹人討厭。”晏修明似乎嗤笑了一聲,“何必這麼見外,我剛喝了一點酒。有些話想和你說。晏夷光,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討厭你。”
“彼此彼此。”伍媚笑着在牀上翻了個身。
“每當我像寵物一樣在那些長輩跟前討好他們時,你永遠都是冷冰冰地坐在一邊,捧着一本書看得起勁,擺出一副不屑爲伍的樣子。只是因爲的腳趾長得比我齊一點,當時教我們跳舞的那個老師,傅安萸,傅老師,你還記得嗎?每次比賽前都會單獨給你開小竈。你多麼聰明,多麼厲害,跳級、拿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獎、作文刊登在報紙上,13歲就開始拿稿費,不需要管爸爸要零花錢。爸爸的那些同事朋友,偶爾遇到我們一家,總是拉着我的手管我叫晏夷光,說什麼晏書記生了晏夷光這樣的女兒真是好福氣。到了你16歲考上京津大學,嘖嘖,傳奇少女開始等同於晏夷光。不憑加分考上名校,進了大學偏偏還念心理學,多麼高貴的專業,跳舞跳那麼好,卻去念完全不相干的專業,不就是爲了顯示你聰明厲害嗎?證明你不是我們這些理科念不下去讀文科,文科念不下去才修藝術的差生。”
“你還記得你大一我高一的那個暑假,你到京津一中做講座,嘖嘖,衣錦還校,多了不起。你故意穿着和我一樣的衣服,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時候我坐在主席臺下面,身邊所有的人,無論認識不認識的,都在我的臉上看來看去,一個唸書不怎麼樣的傢伙居然有一個16歲就上大學的雙胞胎姐姐,看着你的眼神好像在看天上的月亮,看着我的眼神卻彷彿在看一灘爛泥,那種滋味,晏夷光,你嘗過嗎?你在主席臺上滔滔不絕,我卻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沒人看見的小蟲子。不過或許就是你壞心眼的報應,講座結束,你被黃皓那個笨蛋錯認成了我,被鐵棍敲骨折了。我捱了媽的一個巴掌,可是難道你不覺得這完全是你自找的嗎?我們從初二開始就不穿相同的衣服,誰叫那天你巴巴地穿和我一樣的衣服,生怕我的同學不知道我有一個出色的姐姐嗎?”晏修明語氣已經有些激動起來。
“高中三年,我既跳舞又讀書,爲藝考做準備。如果不是因爲你的存在,我的藝考生身份不會那麼尷尬和難堪。學校裡的老師說起來都是晏修明的姐姐晏夷光真是了不得,不僅芭蕾跳出這樣的成績,連成績都那麼好,憑着真才實學考上名校。即使我後來也考上了京津大學,跟你一比,依然什麼都不是。進了大學,同齡的姐妹,你大三我大一,我還是要活在你的陰影之下。你還有夏商周,校學生會主席的女朋友,主席夫人,神仙眷侶,兩個人一起考託佛,準備出國留洋,前途不可限量。”
“連咱爹媽都對夏商周這個準女婿滿意無比,催着你們訂婚。晏夷光,你知不知道你們訂婚的那個晚上,我其實可以推開夏商周的,但是我沒有。”晏修明攥住的手機已經開始發燙,她依稀想起了那個春風沉醉的晚上,風中送來梔子的芳香,她和現在一樣,喝酒喝的有些微醺,被酒醉的夏商周抱在懷裡。他喝了酒,身上有酒精的氣味,還有淡淡的香水味和夜裡露水味。她本可以推開他,可是他的嘴裡一直沒有出現‘夷光’的名字,只是嘟囔着“今晚我真的好高興,我好愛你,我好想你”。她便鬼使神差地收了那點抵抗之心,反手摟緊了他。想到這裡,晏修明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聽着有幾分說不出的古怪。
伍媚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原來人人都有一通苦經。
電話那頭,晏修明忽然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晏夷光,你別以爲捏住了我的小辮子就可以報仇。你有本事就把那個視頻送到警察局去,我沒做過的事,我不怕。我不在乎什麼芭蕾公主的頭銜。你明明那麼喜歡跳舞,可是你卻再也站不到舞臺上去,我沒你那樣喜歡芭蕾,反而是我,我是芭蕾舞公主。我已經在今晚的表演結束宣佈了息舞,你又能拿我怎麼樣?沒有人會對一個即將過氣的舞者感興趣。”
她動作居然這麼快。伍媚忽然感受到了了一種惱怒,就像好容易學成絕世武功要去報仇,卻發現仇人已經死於腹瀉。於是她重重地冷哼了一聲:“晏修明,別高興得太早。別忘了你2o歲時大着肚子躲在美國,生下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晏修明立刻覺得酒醒了大半,她嘴脣哆嗦了兩下,但語氣還兀自強硬:“你胡說什麼?!”
“我到底有沒有胡說你心底比我清楚。那個早產後被丟在福利院,後來又被一戶姓唐的人家收養的孩子。”
她的聲音停在晏修明耳朵裡,是說不出的氣定神閒。晏修明臉孔變得煞白,如果在現在這個關□出那個孩子的消息,她放棄跳舞的決定很有可能被解讀出很多別的涵義出來。潔白的貝齒咬住下脣,晏修明許久沒有出聲。
伍媚卻不想再和她說話,淡淡添上一句:“晏修明,不跳舞也好,從今往後你還是好好惜福養生吧。”說完便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纔將手機丟回牀頭櫃上,便看見沈6嘉擔憂地望着她。
“是晏修明?”
“嗯。她已經宣佈不再跳舞。”
沈6嘉眉頭蹙了蹙,壯士斷腕的魄力不是各個都能有,尤其是捨得在名利裡袖手的。這個女人居然這般決斷,他着實有幾分意外,原先竟一直覺得她溫馴,真是見鬼了。
伍媚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知道嗎,她竟然埋怨我,意思是我的存在讓她始終活在我的陰影之下,是我讓她生活得不幸。他媽的到底有沒有搞錯?”
沈6嘉嘆息一聲,將伍媚的腦袋攬到自己肩膀上。
“別生氣了。人在痛苦裡是隻看見自己,看不見旁人的。你也別惱火,我想她會去找夏商周,告訴他孩子在你那兒,攛掇着夏商周出頭,但是她決計想不到夏天已經被夏商周領走了。而夏商周,絕對不會讓夏天和晏修明相認。”
“或許他們會來個喜相逢大團圓。”伍媚不屑地撇嘴。
“不。夏商周22歲做錯了的選擇,28歲不會再錯。”
馮青萍是第二天才知曉消息的。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報紙上的黑字——“芭蕾舞公主宣佈謝幕息舞。”
晏經緯提着公事包出了臥室就看見妻子面色青白,捏着報紙的兩隻手顫抖個不停。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晏經緯趁着說話的當兒,又伸手調節了一下領帶的鬆緊。
“晏經緯,你們晏家是不是遺傳反骨!一個個都想着造反?”眼角的餘光裡瞥見丈夫的動作,馮青萍立時將火撒到了晏經緯的身上,一面又將還散發着油墨香的報紙摔到了丈夫的懷裡。
晏經緯也看見了那個標題,他扶了扶眼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條新聞。
“不跳就不跳了,沒幾天修明就27了,也該好好盤算盤算終生大事了。我最近發現市委有好幾個很不錯的男孩子,可以考慮讓修明和他們處處看。”晏經緯語氣輕鬆。
“你懂什麼!我的女兒是要嫁到沈家那種人家去的。你以爲自己是個什麼宣傳部長,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你們市委那些毛孩子,算什麼東西。一個月拿五千多塊錢,還不夠現在在藺川買零點五平方米的房。”馮青萍氣勢洶洶地吼完就伸手去拿電話。
晏經緯苦笑了一下,伸手截住她:“現在美國應該還是夜裡,孩子在睡覺。有話好好說。”
“就是被你慣的都不成樣子了!”馮青萍惱火地拍開丈夫的手,撥通了晏修明的電話。
還在睡夢中的晏修明迷糊地聽見枕旁的手機震動的聲音,她皺皺眉頭,翻了個身,身體又向被子裡滑了滑。
手機還在不屈不撓地震動,晏修明惱火地摸索到了手機,剛接通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晏修明,你在發什麼神經,爲什麼突然說不跳舞了,爲什麼不跟我商量就隨意做決定?你腦子又進水了?”
晏修明頓時清醒過來,她從被窩裡坐起,聲音冷靜:“我已經26歲了,馬上就27歲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個屁!”馮青萍忍不住爆了粗口:“你這麼毫無鋪墊地宣佈不跳,外面還不知道被傳成什麼樣子!這麼些年辛辛苦苦營造出的形象也許就會因爲你這個愚蠢衝動的決定而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如果搞成這樣,我看你還怎麼嫁進好人家去!”
“好人家?”晏修明回味一般將這個字在齒間咂摸了一下,譏笑道:“媽媽,嫁進所謂的好人家是你替我定的理想,並不是我的理想。就像跳芭蕾一樣,都是你的願望,因爲你實現不了,所以你就強加在我身上。你把自己實現不了的理想寄託在我身上,所以我不能輸、不能停歇,我只能像我房間裡那個八音盒上的女人偶,只要擰開發條,就要不停地跳舞跳舞再跳舞。但是,我受夠了,我不喜歡跳芭蕾,我不想再跳下去了。”手機屏幕的亮光照在晏修明的眼睫毛上,在顴骨處投射出小片藍光。
馮青萍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女兒會說出這些話來,不過,僅僅是一瞬,她又生氣地斥道:“你鬼扯什麼,好像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跳舞似的。如果不是你在跳舞上還有那麼點天賦,你能考上京津大學?你能坐頭等艙滿世界飛來飛去?你能動輒上報紙雜誌拍電影接廣告?你能買得起鉑金包?晏修明,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跳舞跳出來的,你別不知好歹!”
晏修明覺得牙齒有點打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憤怒還是悲哀。有些黑沉沉的東西控制不住地從她嘴裡冒出來:“是,如果我不是還遺傳了一些您跳舞上的天賦,我不過是三流野雞大學的畢業生,然後你們找人塞錢把我弄進哪個單位做小文員,再嫁一個平庸虛胖的衙內做老公,生一個和我一樣沒用的孩子。我能有如今的風光全託賴您的點石成金!”
“你知道就好!你從小念書就沒本事,你若是有夷光那樣聰明刻苦,你愛走哪條道走哪條道,我纔不要費這份心!”
晏夷光。又是晏夷光。晏修明走嗓子眼裡發出幾聲類似於嘶吼的低笑,“是啊,您這麼費力的栽培我,也不過是因爲沒有選擇,因爲晏夷光不在了,纔不得不提攜我這個廢物。你這般念着她,可知道她卻恨毒了你。哈哈哈。”晏修明狂笑起來:“媽媽,您會見着她的。我真期待你們母女重逢的那一刻。”說完她便啪地一下掛斷電話,又利落地掰開機蓋,將手機卡拔了下來,丟進了牀頭的菸灰缸裡。
馮青萍面色慘白地握着電話聽筒。她最後的話是什麼意思?夷光恨毒了自己?怎麼會?夷光確實還活得好好的?她還見着夷光了?
“青萍。青萍——”晏經緯擔憂地看着魂遊天外的妻子。
馮青萍卻似乎全未聽見,她只是又急衝衝地撥打晏修明的電話,想要問清楚。
那頭晏經緯的司機也在打電話催他趕緊下樓上車,不然早上的例會就要遲到了。
打不通,再撥。打不通,繼續撥。馮青萍只是白着臉反覆按“重撥”鍵。
冬天裡晏經緯簡直要急出汗來,他從妻子手裡搶過電話聽筒,大喝一聲:“馮青萍,你這是怎麼回事?”
馮青萍這才慢吞吞地轉過臉,沒有焦距的眼神半天才盯準了丈夫的臉。忽然,她“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把拽住晏經緯的領帶下端:“夷光,夷光,修明見過夷光了,她知道夷光在哪裡。但是她說夷光恨毒了我……”
晏經緯臉色也有些難看,他似乎又看見了那雙冷冷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的眼睛。
“沒事的,沒事的。你別多想。”他語氣有些虛弱地勸慰着妻子,“早上市裡還有會,我得先過去,你好好在家歇着,有話等我回來再說。”
馮青萍抹了把眼淚,神情有些呆滯地目送丈夫出了門,她實在不能明白,爲什麼她挖心挖肺地對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犧牲了自己的事業、青春、精力,最後得到的卻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