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生命是部
兩個人分開後,沈6嘉才注意到了伍媚腳上的那雙鞋子。寶石藍的底色,上面有紅色的茶花和綠色的葉片。伍媚有些發窘,生怕被認爲是某位特立獨行的女作家的門下的左護法,撇清道:“我忘記換鞋了,這是開車時穿的平底鞋。”
曾經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柴可夫斯基弄混了職業的沈6嘉自然不知道她的擔憂,他只是很中肯地說了一句:“挺漂亮的。”便關注到了伍媚剛纔那句話中別的信息點了:“你下午開車出去了?”
伍媚在心底猶豫了一下,該不該說真話,不行,倘若說了實話,就必然得提到她和顧傾城的關係,又要瞞着他,她私心裡不想再騙他。掠了掠頭髮,伍媚一面關電腦,一面說道:“嗯,下午出去了一趟,到銀行拿錢的。”
沈6嘉卻似乎被提醒,從皮夾裡拿出一張信用卡,遞給伍媚道:“這是我的的副卡,你收着。”
伍媚用食指和中指夾着那張卡,斜着眼睛睨他:“沈6嘉,你這是什麼意思,養情婦?”
“不,當然不是的。”沈6嘉急了,生怕她誤會:“我不大懂那些護膚品、衣服、香水什麼的,買了怕你不喜歡。說實話,我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很悶的人,不大會哄女人。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是我最擅長的大概就是賺錢了,所以如果你肯花我的錢,我會很高興。”頓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添上一句:“而且我聽君儼說,他的信用卡都是放在老婆那裡的。”
“鼎言你交給我打理,信用卡你也交到我手裡,你就不怕我是騙財騙色的,把你的錢捲了跑路?”伍媚心下感動,嘴上揶揄。
沈6嘉笑起來,語氣篤定:“你捨不得跑路的。”
伍媚一揚脖子:“這麼自信?”
“你還有三百萬在我手裡呢。”
“沈6嘉——”伍媚佯怒。
“好了,逗你的,待會兒我們去哪裡吃飯?”相處這麼久,沈6嘉已經深諳調虎離山之計。
伍媚想了想,興致勃勃地向他建議,“我們去吃火鍋吧。”
沈6嘉哪裡有不允的話,兩人相攜離開了鼎言大廈。
伍媚也沒取車,指了路之後她便舒舒服服地窩在邁巴赫齊柏林的副駕駛上閉目養神。
到了火鍋店,人聲鼎沸,熱鬧的緊。
沈6嘉正四處找位置,伍媚已經眼尖地發現一個縮在牆角的兩人位,一個走路內八字,拎着好幾個購物紙袋的年輕女郎和男朋友大概也瞄上了那個位置。伍媚仗着腿長,抄了近路,搶先坐在了那個位置上,然後笑吟吟地朝沈6嘉招手。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這位置是我先看見的。”女郎有些不忿,用嬌滴滴的聲音指責伍媚。
伍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人旁邊的男士,“許教授,好巧。”
許自強平庸的國字臉有些變色,強行擠出一個笑容:“伍老師,也來鍋鼎記吃飯啊。”一面偷偷鬆開和女郎交握的手。
伍媚卻並不想放過他,瞥一眼許自強身旁厚重劉海齊眉的女郎,沒有胸也沒有屁股,只有一雙小鹿般映着林間晨霧的大眼睛。伍媚忍不住又想起了大着肚子的許太太,母鴨般難看的步態,浮腫的麪糰臉,上面還有褐色的蝴蝶斑。是不是人類無論怎麼進化,永遠都擺脫不了獸性?即使明明沒有感情了,卻不影響崽子一窩一窩地下。
“這位是許教授帶的研究生?”
鍋鼎記裡開着暖氣,許自強覺得脖子後面全是熱汗,“呵呵,是家裡的親戚,來藺川讀書的,帶她出來逛逛。”
女郎大概也察覺到對面的女人惹不起,彷彿被雨淋了的小母雞,再也不敢咯咯亂叫。
沈6嘉已經走到了伍媚的身邊,他也認出了許自強,在夏天的幼兒園曾經見過一面。只簡單一眼,他便洞悉了一切。因爲沈敘的緣故,他十分厭惡這些對感情不忠的男男女女。於是他一言不發地坐在伍媚對面,安靜地看着菜單。
“那伍老師,你們慢慢吃。這家怪忙的,我帶她去別處轉轉。”許自強不迭地退了出去。臨去時,那長着小鹿一般無辜大眼的女郎還朝沈6嘉遙遙遞上了一個眼風。
伍媚好笑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託着腮問沈6嘉:“我這舊同事在系裡一向是出了名的學究夫子,有次我問他借字典,他都緊張的一頭的汗。沒想到現在也趕時髦搞起了師生戀。你說他到底是因爲老婆懷孕纔在外面打野食,還是因爲婚姻本來就進入了死水期?”
沈6嘉翻菜單的手這才停住了,他擡頭看住伍媚,正色道:“我不管旁人的事。我只確保自己從一而終,絕不旁逸斜出。”
伍媚本想打趣他當自己是茅盾筆下的白楊樹啊,但看見他臉上硬邦邦的線條,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做出承諾時的臉孔,於是她笑眯眯地拿起桌布上的餐刀,比劃了一下道:“凡是出軌的男人,不僅要淨身出戶,更要‘淨身’出戶。”
沈6嘉跟着輕笑:“嗯,好主意。”
服務員很快來點了火,又將點的各色涮料送了過來。伍媚又點了半扎喜力啤酒。沈6嘉見她高興,便也沒說什麼。只想着日後封山育林,不僅得管好自己,還得看好她。
鴛鴦鍋裡紅白二色湯底逐漸涌出一串串泡泡,伍媚一面放食物,一面還念起了順口溜:“肉類先下湯味鮮,海鮮蔬菜在中間,帶血粉類易渾湯,只好放在最後邊。保持中火小開狀,隨燙隨食味更鮮。”
沈6嘉笑着替她拉開啤酒的拉環。
鍋裡很快滾起來,食物的香味立時彌散開來。伍媚吃得酣暢淋漓,她吃的是紅湯鍋底,被辣的像只小狗,不時張嘴吐舌頭。沈6嘉皺起眉頭,有些後悔答應和她吃火鍋。
“少吃點辣。”他從果盤裡拿起一個櫻桃番茄,塞進伍媚嘴裡,讓她過過嘴。
在她鼻尖被辣的發紅的時候,他又要忙着拿紙巾遞給她擤鼻涕。沈6嘉不覺得有任何不悅,他把她當成生命的另一半來愛,而不只是一個意中人,所以他們倆的關係總會生出很多層次來:父女、兄妹、師生、知己。當然有時候也會是母子、姐弟。
兩個人吃到七點多才離開了火鍋店。因爲鍋鼎記就在國貿的對面,伍媚又很順路地拖着沈6嘉的手逛街去了。
伍媚品位不俗,在沈6嘉的印象裡,她每一次的穿戴都是精緻卻不刻意,優雅裡又帶着隨性,幾乎都可以直接上時尚雜誌的封面,所以在經過一家著名高街品牌時,他有些意外地發現伍媚居然駐足,然後就拖着他進去了。
店裡有幾個顧客,看年紀大概都是些大學生,咋咋呼呼地討論着哪一款前一陣子在那份雜誌看見過。導購小姐只是站在一旁,並不多說什麼。
伍媚很隨意地在貨架前翻揀着。沈6嘉站在她身後,替她拿着手袋。
導購小姐一雙眼睛都毒辣的很,絲絨是嬌貴難伺候的面料,一旦受損,絨毛倒伏,在燈光下會與大方向背道而馳。可是這位小姐身上的絲絨卻是簇新,連袖口手肘這種部分都沒有倒絨。還有,一般人逛國貿,眼神大多隻流連物品,翻看標籤價格永遠鬼鬼祟祟,從不跟她們這些導購對視,彷彿生怕被她們掂量出錢袋子的斤兩。這位小姐卻姿態大方,顯然是不差錢的主兒。
“小姐,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導購小姐微笑着說道。
“謝謝。有需要我會叫你的。”伍媚的視線忽然被店裡的男女兩個模特身上的套頭毛衣吸引住了。
她有些惡作劇地拉拉沈6嘉的手:“那一套,我們兩個穿好不好?”
那是一套情侶毛衣,男款是黑色底上放着一隻白色的空碗,上面還有一個水龍頭,旁邊是苦哈哈的三個字“我洗碗”,女款是黑色底上一隻盛滿了飯的碗,旁邊是樂呵呵的三個字“我吃飯”。沈6嘉哭笑不得,小聲反抗道:“洗碗燒飯我都是心甘情願。但是我這個年紀,穿這個實在不妥當,而且我從來都是穿襯衣和西裝的,這種休閒毛衣穿在我身上恐怕會很奇怪。”
伍媚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沈6嘉在心底嘆着氣準備投降時,卻見原先那位導購小姐笑眯眯地拿着兩件毛衣走過來:“兩位不如試試這套。”
沈6嘉接過來一看,藍色底子的毛衣上,男款是白線勾勒的中國地圖,女款則只有小小的臺灣島,下面各有幾個字,連起來一讀恰好是“臺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個寓意看得沈6嘉大喜,將女款塞進伍媚手裡,“穿這件好不好?”
伍媚皺皺鼻子,最終還是接了過來。
導購小姐趕緊又推薦了牛仔褲和帆布鞋。
兩個人各自抱着一堆衣服分別進了男女更衣室。
再出來時兩人都換了模樣。伍媚看着對面眉頭微蹙,渾身不自在的沈6嘉,覺得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沈總只要再在胳肢窩下夾本莎士比亞,完全就是位文藝小青年,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沈6嘉輕咳了一聲,扯扯伍媚特意束起來的馬尾辮,“我也覺得有些奇怪。”
“不,挺好的。”伍媚推着他走到穿衣鏡前,“相信我,你穿成這樣進藺川外國語學院的圖書館,門衛大媽一定不會管你要借書卡的。”
沈6嘉在鏡子面前審慎地觀察了半天,才讓導購小姐將兩人換下的那些衣服包起來,伍媚已經將他的副卡遞了過去。
兩個人提着印有巨大Logo的紙袋離了店鋪,才走到電梯,就看見電梯門徐徐打開,從裡面走出了晏家三口。
“6嘉,許久不見了,怎麼也不來家裡坐坐?”晏經緯臉上有不加掩飾的驚訝,當然是爲着沈賢侄的着裝,又看向他身旁的伍媚,愈發吃驚:“這不是伍總嗎?”
“晏部長,您好。”伍媚矜持地一笑,主動伸出了右手。
那粒小痣終於被晏經緯收入眼簾,他瞳孔劇烈一個收縮,牢牢盯住伍媚。
馮青萍微微皺眉,那次一起吃飯,她也看見了她虎口的紅痣,只是飯桌上她言語風趣,推杯過盞間媚態橫生,她想着不過是巧合罷了,夷光是個木頭孩子,是斷然沒有這些本事的,便打消了疑心。
沈6嘉是她爲自家女兒尋的金龜婿,如何見得被旁的女人打橫裡摘去了果子去。她纔想說話,就被原本站在後面的晏修明扯了扯胳膊。
“沈大哥,伍小姐,一起逛國貿的?”頓了一下,她又眼帶讚賞地看了看二人的裝扮:“你們這樣穿真的很登對。”
“謝謝。”伍媚輕俏一笑,臉孔上彷彿有閃電一亮而過。連眼角也吊吊的幾乎斜飛入鬢了。再襯着她此刻的打扮,晏修明覺得心底的恐懼像漲潮的海水,從腳脖子一直漫到大腿根。
晏家夫妻在三個人之間看來看去,都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晏經緯,他埋怨地看了一眼妻子,似乎在質問她爲什麼準女婿有了別的女人自己卻一點風聲都聽不見。馮青萍也盯住女兒,暗暗猜度她到底在想什麼。
晏修明強壓住心底的不安,又就着《舞!舞!舞!》和伍媚說了幾句,互相打了招呼才分道揚鑣。
伍媚和沈6嘉才進了電梯。馮青萍就發作起來:“怎麼回事?你不是和沈6嘉處的好好的嗎?怎麼叫別人鑽了空子?”
“您看不出來嗎?沈6嘉中意的是他旁邊的那位,我何必巴巴地湊上去討個沒趣。”晏修明逛街的心情完全被剛纔的巧遇給敗壞了,冷冷地回答道。
晏經緯從中斡旋:“有什麼話回家再說,在這裡像什麼樣子。”
“瞧兩人穿的那衣服,都老大不小的了,還當自己是花季雨季啊。6嘉我看也是個出息不大的,被女人攛掇着居然跟着後頭胡鬧。”馮青萍憤憤地說了兩句,又狐疑地盯住女兒:“你不會還惦記着夏商周吧?所以我讓你抓緊沈6嘉,你就陽奉陰違?”
猝然聽到這個名字,晏修明臉色大變,她如同飛渡的羚羊一般一個躍步跨進電梯裡,猛地按上了關門鍵,將父母二人全都隔在外頭。靠在冷硬的電梯內壁上,她看着對面金屬內壁上自己變形的眉眼,諷刺地笑了。夏商周,她那剛愎自用的母親,居然以爲自己仍戀着夏商周,她晏修明好好的一個人,爲什麼要揀晏夷光的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