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黑夜的奴僕
沈6嘉回到沈宅時已經是夜幕沉沉。
明陽山上到處燈光點點,沈6嘉知道那是別的軍方大佬的家宅,唯獨沈宅,此刻只有極淡薄的白光從客廳和二樓母親的臥室射出來,猶如沒有神主牌的遊魂野鬼。不過隔了幾日,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鐵門外看向那幢小樓,居然覺得有幾分陌生。推開其中一扇鐵門,門軸處大概上了鏽,鐵門發出鈍重的聲響,彷彿一隻得了肺炎的老狗。沈6嘉忍不住蹙眉,以前是不會這樣的,因爲每週勤務兵都會給門軸上油。有短促的喵嗚聲響起,想必是這刺耳的聲音驚動了蟄伏在花叢裡野貓,果不其然,一道敏捷的黑影直貼着階旁草躥走了,貓兒筆直豎着的尾巴彷彿敲在沈6嘉心頭的感嘆號。
他重重嘆息了一聲,緊走幾步,上了檐廊。客廳的門虛掩着,他推了門,日光燈下,張媽正在打盹,聽到動靜,她一下子便醒了,但沙發上的毛線團卻骨碌滾下來,一直滾到沈6嘉腳下。
彎腰撿起線團,遞到張媽手裡,沈6嘉才發現她正在織一件小衣服。
見沈6嘉注視着這件小衣服,張媽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了笑意:“我媳婦有了,他們年輕人現在哪裡會織毛衣,趁着孩子還沒出世,我就幫他們織幾件線衣,外頭買的孩子穿了,身上容易冒疹子。”
“恭喜。”沈6嘉笑了笑,眼光卻還忍不住停在那件和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嬰兒衣服上,忍不住感慨道:“我小時候穿的線衣也是您織的,一眨眼,您孫子都要出世了。”
“是啊,我還記得你這麼一點高的時候。”張媽笑着比了個高度,“歲月不饒人吶,你說我怎麼能不老。”唏噓了一陣兒,她又嘆息道,“沈家人丁單薄,你的婚事也沒幾個人操心,6嘉,你也該自己上上心。”
感受到這位老家人的關心,沈6嘉誠懇地應了一聲。
“等你有了孩子,我拼着這老眼昏花,也要給小6嘉織上三四身衣裳。”
沈6嘉微微一笑,“好。”說完他又輕聲道:“您也早點睡吧,時候也不早了。”
“哎,好。”張媽拿起線團、棒針和織了一半的衣服起了身。
沈6嘉見她兩手簡直都拿不過來,將茶几上的一個果籃裡的水果全部揀出來,然後將空籃子遞給張媽道:“把線團都放在籃子裡,收拾起來就方便了。”
張媽接過籃子,樂呵呵的回房了。
沈6嘉將水果整整齊齊地碼在果盤裡,這才提着行李箱上了樓。
6若薷的臥室的門難得大敞着,人也端坐在輪椅上,只是揹着門,身上還反常地穿着一件有些泛黃的白色棉質連衣裙。
沈6嘉心頭浮起一陣涼意,硬着頭皮喊了一聲“母親”。
6若薷沒有回頭,也沒有搭腔。
屋內只開了天花板上的一盞小吊燈,吊燈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打出一線白光,彷彿是一條銀河,將母子兩個遠遠隔開。
一聲清淺的嘆息裡,6若薷推動輪椅轉了個身,面朝着兒子。
沈6嘉這才發現母親居然薄施了粉黛,尤其是兩條眉毛居然畫成了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彎彎細眉。還有眼眶和顴骨,不知道是胭脂還是潮熱,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紅色。一種不安的情緒彷彿垂死之人的手,已經爬到了沈6嘉的腰眼上。
許久,6若薷纔開了腔:“你剛從巴黎回來。”用的是肯定句。
沈6嘉謹慎地回了“是。”
“你公司的那個女總監也在巴黎。”6若薷在“也”上加了重音。
沈6嘉平靜地開了口:“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是因爲公事去的巴黎,不是私事。我們只是巧遇。”
“女朋友?”6若薷怪聲怪調地在嘴上咂摸一般唸了念,似笑非笑地睇着兒子:“你很喜歡她?”
沈6嘉擡頭直視母親,“不,我愛她。”
6若薷狂笑起來,彷彿聽見什麼笑話一般,“噢,你愛她。”她笑得眼淚幾乎流了一臉。
沈6嘉卻在母親的笑聲裡覺察到了恐怖和危險,他竟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貓兒爪下玩弄的老鼠,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咬斷喉管。
“你見到她母親了嗎?”6若薷忽然止了笑。
饒是鎮定如沈6嘉,也覺得不大能適應母親此時堪比川劇變臉的功力。
“見到了。”
“她美嗎?”6若薷問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
沈6嘉不覺蹙眉,在瞬息萬變的金融市場摸爬滾打的這些年使得他養成了一種獨特的直覺,這種直覺無數次幫助他在風險來臨時迅速作出最有利的決定。而此刻,他的直覺告訴他,致命的繩索已經快要套上他的脖子。
思忖了片刻,沈6嘉有所保留的說道:“還不錯,但是畢竟老了。”
6若薷嘴角不覺微微上挑了一下,半晌才似悲若喜一般慨嘆道:“顧傾城啊顧傾城,你也有老的一天!”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老了還怎麼傾國傾城!”6若薷從嗓子眼裡逼出一陣桀桀地怪笑,臉龐的下部抖得好像含了一嘴滾熱的辣油似的。
電光火石之間,沈6嘉卻覺得渾身發僵。
6若薷瞥一眼面色發白的兒子,將手邊一張破破爛爛的照片丟過去。
照片因爲不着力,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沈6嘉彎腰撿起來。那是一張撕毀了重新拼貼起來的照片。照片裡年輕男子穿着白襯衫,正伏案寫着什麼,女人則穿着時髦的白底黑點圓裙,她雪白的右肘撐在男人的左肩膀上,左手則按在桌子上。男子看似認真,嘴角卻高高翹起。女人則是滿臉好奇和不耐煩的神色。即使照片如同龜裂的土地一般四分五裂,沈6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裡是他的父親沈敘和顧傾城。
6若薷尖着嗓子道:“現在你明白了吧?”
“顧傾城…是…那個女人?”短短一句話沈6嘉卻問得異常掙扎。
“對,就是她!”6若薷瞳仁裡閃出刻骨的怨毒,“你父親就是被她迷暈了頭。就是她攛掇着你父親拋家棄子!就是她我才變成了殘廢!就是她你纔會沒有父親!就是她氣死了你奶奶!就是她!就是她!這一切都是因爲她!”憋了這麼多年的滿腔鬱憤,藉着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也許是情緒太激動,6若薷在輪椅上癲狂地揮舞着手臂,彷彿一隻恐怖的大白蜘蛛。
事實像一記悶棍直敲在他面上,沈6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知道過了多久,6若薷才幽幽地問兒子:“她的女兒,你還要愛嗎?”
沈6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半天才低低道:“她是她,顧傾城是顧傾城。”
6若薷先是震驚地看住兒子,然後譏誚地一笑,“嗬,你父親是個情種,我居然又生了一個情種兒子?”
沈6嘉不敢刺激母親,只輕聲道:“她是我的女人了,我要對她負責。”
“這是我找人查的伍媚的底,她從二十一歲踏入巴黎高等交際圈開始,周旋在多少男人之間?和她媽一樣,都是浪貨。”6若薷尖刻道:“這年頭什麼不能僞造?一層膜而已。路邊隨便找個小診所,也就是幾百塊錢的事。”
“母親!”沈6嘉厲聲喝道,“您並不認識她,所以請您不要隨意評判她。”
“好啊,我果然養了好兒子。居然爲了一個仇人的女兒對他親孃吼起來。”6若薷怪笑起來,險惡道:“你有沒有想過,她雖然姓伍,卻是父不詳,或許她是你父親的滄海遺珠也說不定呢。”
沈6嘉一張臉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個乾淨,身體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6若薷看着兒子的反應,只覺得一種隱隱的解氣。她將那疊資料在手裡抖得窣窣作響,“我看伍媚長得和你爸還真有點像。如果真是的,那你們可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也算是直系血親了,《婚姻法》裡可是明文……”
“夠了!”沈6嘉眼睛充血,痛楚地抱住頭,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
6若薷看着他和沈敘肖似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對沈敘的摯愛在這些年的幽居生活裡已經被漸漸消磨,只有對顧傾城綿綿不絕的仇恨讓她如同嗑藥一般,還能夠精神抖擻地活着,只是隨着越服越多,她也連帶恨上了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甚至恨上了自己的兒子。對她來說,刺痛沈6嘉,彷彿就是在報復沈敘。
沈6嘉躺在自己臥室的牀上,他的牀上的席子還沒有撤掉,此刻陰匝匝地涼意如同蛇一樣遊進他的四肢百骸,牙關甚至都控制不住地抖起來。
他想着在巴黎幽靜的賓館裡,在灰藍色的真絲帷幕裡,他和伍媚的那場歡娛。她雪白的**曇花一般在他身下綻放。那個時候她黑色的眼睛裡只有他。滿滿的都是他。可是,倘若她是…
沈6嘉簡直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要一想,一種道德上的污穢感便兜頭蓋臉地襲向他,直壓得他擡不起腰來。
不,不會的,她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一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那只是出於母親惡意的猜度。
沈6嘉覺得自己彷彿被一把鈍刀一刀又一刀地凌遲着。
牆角忽然傳來“啪”的一聲,是重物落下的聲音。沈6嘉按下壁燈,原來是他先前豎直放置的行李箱因爲重心不穩,倒了下來。
靈光一閃,沈6嘉猛地想起離開巴黎前,他費了半天氣力才從客房經理那裡高價買下的沾染有二人歡愛痕跡的牀單。紛亂的心臟似乎立時安穩了一些。他從來都不是選擇逃避的人,相反,他會自己想法設法去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