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死者的葬儀2

38死者的葬儀(2)

沈6嘉說了很久,一直到手機幾乎沒電,他纔有些歉疚地對伍媚說道:“我今天話多了。”語氣裡有明顯的懊惱,當然這也是托賴於沈國鋒的自小對這個長孫的訓誡——沉默不僅會讓人保持住尊嚴,也會讓痛苦顯得有幾分高貴。

電話那頭伍媚輕輕笑了一聲,“我這個人記性很壞的,你剛剛說了什麼,我全都不記得了。”

沈6嘉有些窘,感覺是自己不上路,倒打一耙,訕訕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其實這些話憋得太久,一股腦兒說出來,舒服了很多。”

迴應他的是細微的貓叫聲。沈6嘉下意識地說教道:“上次就跟你說過了,別讓貓上牀,不衛生。”

“你就別管我了,保重好自己吧。”電話那頭伍媚打了個呵欠,“不和你說了,掛了啊。”說完便收了線。

沈6嘉望着手機屏幕上的“本次通話時間46:23”,臉上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她,大概是他這灰暗的人生裡最跳脫的一抹亮色了。眼光微垂,沈6嘉將手機重新放進兜裡,彎腰撿起了那個已經鏽跡斑斑的曲奇餅乾盒子。

靈堂里長明燈的燈焰在夜風中瑟縮着,說是長明燈,其實按照藺川的風俗,不過是一個素色的瓷碟,裡面盛滿了香油,然後用多股棉紗線擰成燈芯,固定在瓷碟裡罷了。

沈述穿着孝服,正將白幡、紙馬、房子、金銀錠往瓦盆裡丟。火舌很快便將這些死物吞噬乾淨,沈6嘉默默的看了一會兒,這才掀開曲奇餅的盒蓋,將裡面的字條也一併丟進去燒了。就讓這些被掩埋的秘密跟着爺爺一塊兒去了吧。

沈述卻心底一緊,他這位能幹的侄兒這會兒到底燒的什麼?父親走得突然,並沒有留下隻字片語,關於大宅還有若干傢俬到底怎麼分配着實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偏巧有一陣風,將沈6嘉手裡的一張字條吹跑了,沈述眼疾手快撈住那張字條,又飛快地看了一眼。

不過就這一眼,他的老臉便紅了。

字條上用鉛筆工工整整地寫着“文彬說我擋了他的路,我不明白。但爺爺說過要兄弟友愛,所以我還是準備等他十歲生日那天,把他想要的那艘航模送給他。”

幸好紅彤彤的火光映襯着,沈6嘉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沈述趕緊將紙條一揉,丟進火焰裡。不過只是一瞬間,他靈魂裡流露出的人性便和那紙條一樣湮滅成飛灰了。

“6嘉,你是不是想想辦法,把你二嬸先弄出來,這麼大的事,她不露面總歸不好,會給旁人看我們沈家的笑話的。”沈述斟酌着開了口,“大嫂不良於行,你是孫子輩,我是個男人家,家裡總需要婦道人家幫着料理事務。”

沈國鋒的去世終歸和沈述一家扯不脫干係,沈6嘉心底不痛快,礙於輩分又不方便發作,當下只是淡淡道:“二嬸現在即便暫時脫身,檢察院也會派便衣24小時貼身監護,紙終究包不住火,我看這樣的體面,不要也罷。”

沈述本想反駁幾句,但視線觸及案几上父親的遺像,照片裡沈國鋒正直春秋鼎盛,一雙虎目精光四射,彷彿隔着鏡框在冷冷瞧着這不成器的兒子。他心底無來由的一軟,脖子微縮,住了嘴。

靈堂兩側和外面都已經放滿了白簇簇的花圈,富貴竹在風裡簌簌作響,有黃白兩色的菊花從花圈裡一頭栽下來,落在冰冷的地上。黑色的輓聯甚至被夜風吹拂得糾纏在了一起。夜色就這樣一寸寸一分分的加深,今天雖不是沈6嘉守靈,但是他並沒有閤眼,而是在沈國鋒的水晶棺旁枯坐了一夜。

停靈第二天是主要弔唁日。按照當地的風俗,普通人家有人去世,是要請僧侶着法衣,在靈堂後面設法壇打解冤洗業醮,並唸經超度,拜大悲懺的。但是沈國鋒身份特別,這種有悖於“馬列主義”的喪儀活動自然是免了。從早上七點不到,便開始有人來祭弔。晏家三口來的最早,還送上了一個特大號的花圈,白色的輓聯上筆墨淋漓的兩行大字,應該是晏經緯的手書——將星隕落生前高風似鬆凌白雪;鬥宿斂光逝後亮節如月映長天。

晏經緯神情哀慼,眼眶下掛着兩個大眼袋,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6若薷,低低道了一聲“保重”,這纔看向輪椅後面站着的沈6嘉,嘆息道:“我們是昨夜才知道的消息,沒能第一時間趕來,6嘉,有什麼幫得上忙的你儘管開口,莫要客氣。”

這樣的神情,渾然不似作僞。沈6嘉心下感激,點頭應了一聲“好”。

馮青萍則遞上了弔唁的禮金,沈6嘉連忙攔住她,“晏伯母,爺爺他一生清廉,必然不同意我們做小輩的借他的葬禮斂財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我們這次弔唁金一概不收。”

“老司令一生光明磊落,青萍,把錢收起來吧。”晏經緯感嘆道。

胸前彆着小白花的晏修明今日一身黑色套裝,她微微上前一步,“沈大哥,節哀順變。”頓了一下,她飛快地擡頭偷看一眼沈6嘉,睫毛抖了抖,聲音又輕了幾分,“憂悲傷身,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沈6嘉心頭微微一暖,點了點頭。

沈文彬站在一旁看着,心下有些不忿,用腳反覆碾着一莖掉在地上的白菊花。

馮青萍存心和沈母拉近關係,又勸了幾句,晏經緯瞅着6若薷一臉嚴霜的模樣,心底一黯,一手扯過妻子滾圓的胳膊,一手拉住女兒,匆匆告辭。

晏家前腳剛走,沈老爺子的親家,也就是6家的一大家子也坐早班機從沂南市趕了過來。6若薷見到孃家人,眼眶立刻就紅了。

沈6嘉的外公,沂南軍區的參謀長6振林如今已經是半退狀態,但是兒子爭氣,6淮如不過四十八歲年紀,已經是中將軍銜,妻子管思璇孃家也相當煊赫,完全可以在仕途上幫丈夫更進一步。 獨生女6管彤也已經和藺川市委書記蘇君儼的堂弟,再國內頗有名氣的青年建築設計師顧瑒澄訂了婚。

由於兩家不在一個地區,沈6嘉與外公外婆及舅舅舅母之間並不親厚,但是因爲6管彤在藺川讀書的關係,和表妹關係倒是不錯。只是如今6管彤定居在藺川,自然是會和蘇家人一塊前來弔唁。

日頭漸漸升高,前來祭弔的人愈發絡繹不絕。只苦了門口的警衛員們,要一一覈實來人身份,忙得一頭的汗。

除了軍方的人,整個藺川市政界、商界、學術界上的了檯面的大小人物幾乎都來了。市裡的各級領導、沈6嘉的摯交好友,連他的父親沈敘曾經工作過的國防科技大學的校長書記都來了。花圈白皚皚的擺放了一片,每隔十五分鐘就要清理一批,不然簡直連紮腳的地方都沒有。

沈6嘉做主將跪拜改爲了鞠躬,但是仍然有人在蒲團上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寫明瞭不收弔唁金,但也還是有人將白信封偷偷往沈家人兜裡塞。

沈文彬瞧着這榮耀的景象,心中不由有幾分飄飄然,他渾然不知這一切虛榮只是看在6家和自己的堂哥的面上,不然整個沈家絕對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伍媚是下午和晟時的幾位高管一起來的。她穿着藍黑色的綿府綢襯衫,同色系的過膝鬱金香裙,被晟時其他黑色三件套的男士們簇擁着進了靈堂。

因爲她是唯一的女性,其餘人便推她先去給沈國鋒上香。沈6嘉將三炷香拈給她。二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有了接觸。

伍媚擡眼看沈6嘉,就這幾天他瘦了一圈,臉頰幾乎都凹陷下去,愈發顯得氣質凌厲。連眼眶下也是深重的暗色,更添幾分陰鬱。她不覺嘆了口氣。感受到她溫柔的注視,沈6嘉心底微酸,要不是礙於是在人前,他恨不得當場就抱一抱她,將頭埋在她溫暖的肩窩。

6若薷坐在旁邊的輪椅上,眯眼打量着伍媚。晟時是她兒子的企業,何時裡面添了這樣一位女高管?她竟半點都不知曉。更可氣的是,這女人雖然未施粉黛,但眉目間那股子妖氣連身上的黑衣壓都壓不住。她一見了便不喜。

伍媚上完香後便退了下來,安靜地站在一邊。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看她,那些目光裡有帶着不加掩飾的腥臊的,有陰沉沉的嫌惡的,也有別的,不過她並不在乎,她習慣並享受陌生人對她的各種主觀猜度。

等到晟時的其餘幾位男高管都上了香,沈6嘉和下屬一一握手,輪到伍媚時,她故意加力,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又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從她捲翹的睫毛裡飛出來,不是佻達的,而是關心的。沈6嘉頓時覺得盤旋在心頭的抑鬱之氣散去了大半,指骨用勁回握住她,嘴角一勾,迴應她一絲笑痕。而這一切落在6若薷眼裡,完全就是狐媚女下屬連在靈堂這種莊嚴肅穆的地方也要亂髮情,勾搭男上司。若不是她坐在輪椅上,簡直恨不得當場甩這個狐媚子一個大耳刮子。

待到這一干人走後,6若薷本想尋隙質問兒子伍媚到底是何方妖孽,但她深知自己的兒子雖然本性敦厚,但骨子裡非常執拗,他認定的事,八十頭牛都擰不回來,便以一種瘋子的審慎和智慧,生生按捺住了心底蓬勃的怒意和妒意。打算自己先摸清了那小賤人的底細,再和兒子攤牌。

而伍媚下山時,便尋了個藉口,沒有和晟時的男高管們一塊兒去拿車,而是向上回和沈6嘉一道觀星的山頭走去。道路兩旁長着雞屎藤和葎草,在昏黃的光線裡搖晃着鈴鐺一樣的白色花骨朵兒。伍媚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從手袋裡摸出一包摩爾,抽了一根叼在嘴上,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香菸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賣弄風情的工具,她永遠只在煩躁的時候纔會抽一根。

摩爾煙身細長,焦油量偏低,帶着清爽的薄荷醇,她喜歡那股薄荷醇被吸入鼻腔那一瞬間的涼意,會讓人頭腦變得清明。有人聲從身後靠近,其中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着不屑,“瞧見沒,沈老頭的大兒子沈敘不在,二兒媳婦蔣玉霞聽說也犯了事,還在檢察院交待情況呢。留下個大媳婦,和二兒子,我看乾脆這兩個湊一對兒好了。”

有年長者喝道:“別亂說。”

長着一臉青春痘的年輕男人又嬉笑道:“爸,咱怕什麼,你不知道晟時的股價今天跌了嗎?我看啊,這沈家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青春痘身旁的幾個年輕男人也跟着肆無忌憚地嚼起舌根來,各種不堪的髒水都潑在了沈家人身上。甚至說出了“沈母這麼些年沒個男人,保不準能坐地吸土”這種渾話。

伍媚重重冷笑一聲,從一株香樟樹後面跨出來,瞥一眼青春痘,懶洋洋地說道:“要是我把你們說的這些話都錄下來交給沈6嘉的話,我想他即便是隻秋後的螞蚱,碾死你們幾隻小螞蟻還是不成問題的吧?”

爲首的男人見她氣勢逼人,雪白的右手夾着一支褐色的摩爾,煙身上妖冶的銀環隨着動作一明一滅,又看見她左手那鑲滿鑽石的高級腕錶,知道今日出現在明陽山的定然有很多惹不起的人物,此時又被她拿捏住了軟處,又急又怕。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裝乖還是該賣狠。

青春痘的父親埋怨地看子侄們一眼,規規矩矩地走到伍媚面前,“這位小姐貴姓?”

伍媚微微一笑:“免貴姓6。”她還在6上加了重音。

不遠處6管彤狐疑地看一眼顧瑒澄,壓低聲音道:“她也姓6?”

中年男人這下臉色大變,態度愈發恭敬,“6小姐,犬子出言無狀,我教子無方,剛纔言語不當之處,請您務必海涵,我今後一定嚴加管教。”又厲聲喝斥那一干紈絝子弟,“還不快滾過來道歉!”

伍媚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動作,“別給我來這些虛文,剛纔那些話我可以當成是你們放了個屁,臭味散了就算了。但是這位先生最好回家好生教育教育貴公子,養不教,父之過。否則日後被人敲掉滿嘴的牙齒,哭都來不及。”說罷,她右手輕輕一彈,一節菸灰準確地彈在了青春痘的臉上,唬的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伍媚卻輕蔑一笑,揚長而去。

待到這兩撥人走後,顧瑒澄才摸摸鼻子道:“應該是鼎言周允非的親家。”

6管彤卻是一臉興奮,“剛纔那個姑娘好厲害,我好崇拜她。”說完又揚揚手機,笑道:“反正我錄下來了,有空了拿給表哥看,也不知道他們認不認識。”

停靈的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鬧哄哄地過去了,第三天晚上是沈文彬守靈,他只顧着和小女朋友發信息,沒留神叫長明燈被風給吹滅了。素來平和的沈6嘉終於大怒,將這個不省事的堂弟罵了個半死。沈文彬自知理虧,除了腹誹了幾句“封建迷信”也沒敢頂嘴。

第四日就在這樣的意外裡不期而至。沈國鋒的遺體告別儀式在藺川市十方革命公墓舉行。十方革命公墓取意爲佛教所指十大方向,即上天、下地、東、西、南、北、生門、死位、過去、未來。八四年的時候經組織部批准,入葬幹部標準提升爲地方廳局級,部隊師級。

整個儀式在十方革命公墓的天和廳舉行。身穿軍裝的沈國鋒的被安置於蒼松翠柏之間,身上還覆蓋着一面鮮豔的黨旗。

哀樂聲裡,6振林爲老親家作了一生的小結。從京津趕過來的大領導們和沈家人逐一握手。然後便是各界弔唁羣衆圍繞着遺體走一圈。6若薷今日沒有坐輪椅,而是安上了假肢,拄着柺杖硬撐着站立。她的眼睛並沒有閒着,而是在一撥撥人羣裡尋找着伍媚。

不過遺憾的是伍媚並沒有露面,6若薷覺得有些憤怒,憤怒的是伍媚竟敢不把沈家放在眼裡;片刻後又覺得失落,失落的是對手似乎不戰而降;轉瞬又覺得一陣輕鬆,她的兒子還好端端的在她身邊扶着自己。

沈6嘉並不知道身畔的母親腦子裡已經轉過了無數心思。他在想着父親會不會出現,來送爺爺一場,然而他悲傷地發現,即使父親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認得出來。

儀式歷時一個多小時才結束。沈國鋒的遺體隨後被送去火化。最後深深看一眼爺爺,沈6嘉親眼注視着那扇真正代表着天人永隔的小鐵門在他眼前關上。

半個多小時後,對沈6嘉而言,亦父亦母的爺爺變成了一抔灰白色的骨灰。沈國鋒革命的一生,戰鬥的一生,光輝的一生,爲黨和人民默默奉獻的一生就這樣落下了帷幔,成了十方革命公墓一區一座漢白玉墓碑下埋葬的一隻骨灰盒。而由於沈6嘉的奶奶黃時櫻級別不夠,這對鴛侶的骨灰甚至無法緊緊相鄰。生時同衾,死卻無法同穴,沈6嘉忽然很想笑。

離開公墓時,沈6嘉並不知道,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清瘦男子抱着一束香雪蘭佇立於松濤之間,遠遠地注視着他的背影,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然後等到他們消失在道路盡頭時,男子才走向那座雪白的墓塋,撲通一下跪下來,連磕了九個響頭。然後默默地看着墓碑上沈國鋒的小像,嘴脣蠕動了半天才喊出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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