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之媚 18長夜行
伍媚下到半山腰,看見一輛奧迪a6,車牌號還比較小。她心知十有□是高升宣傳部部長的晏經緯的車。記住了車牌號,她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山下走。
取了車,伍媚將車窗打開,風馳電掣地往回開。夜風帶着露水的涼意拂進車裡,露在外面的肌膚幾乎有種潮溼的感覺。
明陽山逐漸被她拋在身後。爲了抄近路,伍媚的車又駛上了距離明陽山不到2o公里的龍宸山的盤上公路。此時已是深夜,道路空闊無人,飆車帶來的快感才稍微平息了她見到晏經緯時所帶來的憋悶。
她正開得起勁,卻見半山腰上一輛黑色轎車直衝而下,利落地一個打拐就超到她的前面。伍媚心中不忿,一踩油門,直追上去。
夏商周從左後視鏡裡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紅色的suv正似乎要超他的車,愣神的空隙裡那輛車已經和他並行。
伍媚正想囂張地比個中指,然而望見夏商周蒼白的側臉的那一瞬,她下意識地踩下了剎車。
夏商周看見伍媚,也猛地踩下了剎車。
隨着接連響起的車輪在路面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兩輛車像兩隻死螃蟹,並排擱淺在了路中央。
兩個人的車窗都大開着,夜風鼓進車內時會發出尖銳的鳴哨聲。
夏商周嚥了嚥唾液,“好巧,又遇見你。”
伍媚想,一定是先前的香檳才讓晏夷光有一霎的詐屍,紅脣微揚,她又是那個油鹽不進的“伍媚”了。
“夏總這麼晚了還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比不得伍老師夙興夜寐,教書育人來得辛苦。”
伍媚低低一笑,“呵,夏總這話可叫我無地自容,我不過是剛從陽明山上看流星雨回頭罷了。”
夏商周的心像半路失控的電梯,猛地一個停頓。八年前的一個夏夜,當夷光把那個他想買了很久的德國蔡司勝利女神迷你望遠鏡拿給他時,他曾經發誓,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爲她實現。那個時候,夷光只是笑眯眯地指着月亮,問他:“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給我摘?”儘管這是一個笑言,但是這些年他卻一直在全球高價收集月球隕石碎片。可惜,夷光已經看不見了。然而爲什麼,爲什麼每次遇見伍媚,都會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夷光?
收回思緒,夏商周告訴自己伍媚不是夷光,淺笑道:“噢,巧的很,我也是剛從龍宸山觀星迴頭。可惜今晚不是朔月,不然大概更宜觀星。”
伍媚有些險惡地一笑,“反正我不喜歡天龍座。朔月不朔月的,我倒無所謂。”
夏商周眉毛微微上挑,“爲什麼?”
“大概是因爲我的英文名字叫medea吧。”伍媚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朝夏商周擺擺手,她發動汽車,消失在了夜色裡。
夏商周卻忍不住皺眉凝望着她汽車消失的方向。
美狄亞,那個希臘傳說中酷烈的魔女。她的丈夫伊阿宋在她的幫助下取得了金羊毛,成了蓋世英雄,而天龍座的原身便是看守金羊毛的毒龍。或許當初美狄亞選擇不幫伊阿宋盜取金羊毛,便不會有後面的悲劇了吧。爲了伊阿宋,她背叛了自己的父親,殺死了自己的弟弟,逃離了自己的祖國。可是最後這個男人卻準備另娶柯林斯公主——一片癡心付水流後她先是用毒衣毒殺丈夫的新歡,繼而殺死自己的兩個親生孩兒,最後乘太陽神的華車一去不歸,留下一無所有的伊阿宋……這樣的慘烈,讓夏商周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沈宅內。沈6嘉送晏經緯父女離開後,被母親6若薷差人叫進了房。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月白色的落地燈,6若薷坐在輪椅上,半張臉在燈下,是潤澤的青白色,半張臉在燈外,是暗沉的灰青色,彷彿帶着一張詭異的面具。她身後的博山香爐裡,蘇合香正徐徐噴吐着煙氣。
沈6嘉垂手站立在母親的輪椅之前,默然不語。
6若薷右手撫摸着左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開了口,“你爺爺年紀大了,身體眼見着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是個半廢人,也幫不了你什麼,你外公雖然還在位,但是老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不想求孃家什麼。”
沈6嘉安靜地聽着,但是心頭卻破天荒地泛起一股煩躁之意,蘇合香的香菸像一張網,緩慢卻穩妥地將他縛住。
6若薷話鋒一轉:“晏修明倒不像現在社會上那些個做張做致、喬模喬樣的丫頭,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沈6嘉心頭的煩惡更甚,他陡然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一隻小蟲,而樹脂就要將他一點一點地吞噬,直到無法動彈。“母親,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
這個兒子一直是乖覺懂事的,這樣明目張膽地違逆她的意志還是第一次,6若薷登時大怒:“你以爲我會看得上晏修明那個媽,你以爲我想和那種貨色結親?真是笑話,沈家是什麼身份?6家又是什麼身份!要不是你那位好父親爲了一個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沈家也不會失勢成現在這樣!區區一個市宣傳部長,還未必能隨隨便便進我們家的門!”
“母親。”沈6嘉語氣痛楚:“現在是晟時的上升期,我只是不想被兒女私情絆住手腳而已。”
6若薷這才放緩了口氣,她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我早就告訴過你,永遠不要相信女人,更不要陷入愛情。在感情裡,不是你的真心被別人的負心所傷,就是你的負心傷了別人的真心。人心莫測,你自以爲的真愛,在別人那裡,或許只是一盤葷菜。枕邊人合上眼眸,在那個由她自由主宰的精神世界裡,你就這麼有把握自己還是她的愛麼?你只要把晏修明當做一件物什就可以了,每個月送她兩件珠寶四束玫瑰幾套好衣裳,管保她死心塌地,誰叫你去真愛上她?”
沈6嘉不覺蹙眉,“母親,既然不喜歡她,又何必耽誤人家。”
“喜歡?”6若薷玩味一般地重複了一遍,死死盯住兒子,一字一頓道:“你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有喜歡的人了?”
煙霧裡依稀有一雙涼浸浸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睇着他,沈6嘉睫毛微垂,“沒有。”
“沒有最好,我也不想爲了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女人壞了我們母子間的和氣。我累了,其餘話不用再說了,明天你就抽空和晏修明吃個飯,記住,其他不要緊,但是千萬不要碰她,萬一粘上了,那就成狗皮膏藥了。”6若薷不忘指點兒子。
沈6嘉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裡,半晌,他才鄭重開了腔,“母親,這種事我做不來。”
“你說什麼?”6若薷陰沉沉地問道,未等兒子答話,她一把抽出身側霽紅大花瓶裡插着的雞毛撣子就劈頭蓋臉向沈6嘉身上招呼過去。
沈6嘉不躲不讓,任由雞毛撣子抽在身上。
6若薷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上臂可以說使足了力氣,一時間臥室內噼啪響個不停,好幾根黃褐色的雞毛都飄落下來。
“我這些年過得是什麼日子,不人不鬼,我還不是爲了你!你爸爸是個混蛋,把我變成了一個笑話,連你那個貨腰孃的二嬸也敢挖苦我!”6若薷狀若瘋癲,她一把扔開雞毛撣子,將空蕩蕩的褲管粗暴地捲上去,“看看我的腿!我這樣苟延殘喘,是爲了誰?還不都是爲了你?你現在翅膀拐硬了,就不聽話了?”
那哪裡能叫人腿,只是一段恐怖的肉樁,肉樁盡頭因爲安裝假肢的緣故,還有一些青青紫紫的痕跡,看上去猙獰而噁心。沈6嘉不忍卒看,別開了眼睛。
6若薷古怪地一笑,“嫌惡心嗎?你摸摸看,這肉跟死的一樣,軟的、重的……”她一面說,一面當真去拽兒子的手往殘餘的斷腿上貼。
沈6嘉眼睛都紅了,他撲通一下跪下來,低垂的頭是一個絕望的弧度,“母親,兒子求您別這樣了,兒子求您了……”
6若薷奇蹟般地安靜下來,審慎地看了一會兒跪着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張便籤紙,“這上面是晏修明的手機號碼。”
沈6嘉沉默地接過來,起了身。
“您早點休息。”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這間陰暗的常年飄着各種古怪香菸的臥室。
門外張媽憂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一手帶大的沈6嘉,“太太心裡頭也苦,你別怨她。”她是6若薷嫁進門時從6家帶來的傭人,自然對她格外上心些。
“我明白的。”沈6嘉疲憊地一笑,“我回房了。”
沈6嘉的臥室在三樓最南首。素來愛潔的他並沒有急着洗澡,而是坐在卷着雲頭的花梨牀上,呆呆地看着張媽先前幫他拿上來的那瓶白雪香檳和兩隻笛形香檳杯。他的手撐在牀上,彷彿不這樣就支撐不住身體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6嘉才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冰涼的黃藤席子印出了一道道痕跡。他有些恍惚地看了一會兒掌上的印痕,這纔將手裡的笛形杯和牀頭櫃上那隻空空如也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
“乾杯。”低低地說了一聲,沈6嘉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