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子啓再度轉醒時,已是入目黃昏。
御榻前,一衆重臣、大將早已是跪的腰腿痠痛,卻依舊繃着臉,各懷心緒的低下頭,目光不時朝御榻上的天子啓瞥去。
薄皇后和慄姬到了之後,也在御榻前跪了小半個時辰。
——根據天子啓昏迷前的交代,慄姬到了行宮,太醫原本就已經可以行鍼,以強行喚醒天子啓了。
但最終,劉榮卻還是堅持:再等一等。
等一等那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不料劉榮才第四次做出‘再等等太后’的決定,御榻上的天子啓,便強自撐着醒了過來。
睜開眼,側過頭,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大大出乎了殿內衆人的預料。
“呃……”
“呃啊……”
“是皇后來了啊……”
天子啓有氣無力的輕喃,領着慄姬一同跪在御榻前的薄皇后稍一愣,旋即便趕忙直起上半身,迅速跪行上前。
“陛下。”
“是、是妾……”
薄皇后不出意外的哽咽,惹得天子啓不由一陣百感交集。
只是眼下,並不是長吁短嘆,悲古傷秋的時候。
——天子啓,沒有太多時間。
尤其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薄皇后身上。
“呃、呃啊……”
天子啓轉醒,太醫令眼神請示過劉榮,得劉榮點頭允准,便來到了天子啓身後,於天子啓後脖頸,以及脖頸兩側行起針。
不多時,天子啓病態蒼白的面頰,便涌上一陣極不自然的潮紅。
看到這一幕,在場所有人的繃起了臉,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天子啓身上。
便見天子啓在老太醫的攙扶下,自御榻上緩緩坐起了身;
在衆人身上掃視一週,終還是低下頭,看向腳邊跪着的薄皇后,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想當年,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時,孝惠張皇后尚還健在;”
“先帝,爲此苦惱不已。”
“——即不能將兄長的妻子尊爲太皇太后,也無法將亡兄的遺孀趕出宮去。”
“最終,孝惠張皇后,被先帝安置在了未央宮外的桂宮,仍稱皇后,以頤養天年。”
“卻不曾想,先帝無奈之舉,竟爲今日的皇后,埋下了一顆善果……”
天子啓感慨的說着,在場衆人聚精會神的聽着;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馬談滿帶着莊嚴,在面前竹簡之上飛速落下幾筆。
太史令記:帝六年秋,於上林苑思賢行宮託孤,遺令薄皇后移居桂宮,一如孝惠張皇后故事……
“朕,對不住皇后啊~”
“卻是無力爲皇后,再做更多了……”
“這一世欠下的,朕,到了地底下再還皇后。”
“——朕先去,向皇祖母告罪;”
“待日後,皇后也到地底下見了朕,朕再帶着皇后,親自去向皇祖母謝罪……”
天子啓感慨一語,只惹得薄皇后淚如泉涌,止不住的搖着頭。
“妾、妾無福……”
“這麼多年,都沒能爲陛下誕下一兒半女,竊居椒房;”
“若非陛下仁慈,妾早就沒有臉面,在椒房殿繼續住下去了……”
聞言,天子啓面上更多出幾分不忍。
尤其是在薄皇后將沒能誕下龍子鳳孫的責任,大包大攬到了自己頭上,說成是自己沒有福氣的時候,天子啓心中,更對薄皇后多了幾分虧欠。
只是虧欠歸虧欠——天子啓,已經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正如天子啓所言:這一輩子欠下的,天子啓,只能等到了地底下,再想辦法去償還了。
至於這一世,爲了宗廟、社稷的未來,讓薄皇后移居桂宮,而後像孝惠張皇后一樣,在清冷的桂宮鬱郁終身——這,已經是天子啓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朕大行之後,凡桂宮用度,皆由少府內帑調撥。”
“若是乏了、悶了,皇后也大可將太子——將日後的天子召去。”
“再怎麼說,我漢家的太子、日後的皇帝,總還是要喚皇后一聲:母后的……”
說着,天子啓隱含愧疚的目光,便自然的落到了劉榮身上。
便見劉榮趕忙一點頭,順勢擡起手,將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抹一把,旋即鄭重回應道:“父皇莫要擔憂。”
“兒臣便是再怎般混賬,也終歸做不出不孝敬父母親長的事來。”
“母后移居桂宮,受這般天大的委屈,若兒還不知道讓母后過的舒心些,豈不當真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恰到好處的承諾,既不顯得虛僞,也沒讓天子啓的擔憂成真。
——對於薄皇后,天子啓最擔心的,並非是這位髮妻在自己死後作亂。
薄氏外戚,早已日薄西山。
自打薄昭死在自己的靈堂前、故薄太皇太后避居深宮時起,薄氏外戚,就已經再也無法對劉漢社稷,造成哪怕一丁半點的威脅。
天子啓真正擔心的,是劉榮對薄皇后——對這個苦命人心軟,從而搞出尊封兩個太后之類的糊塗事;
以至於日後,讓成爲太后的慄姬心懷怨懟,更甚是因此生出動盪。
但從劉榮的這番表態來看,天子啓的擔憂,似乎並沒有道理。
“是啊~”
“這混小子,又何曾做過那般不過腦子的事?”
“——朕這眼光,總還是不錯噠……”
對薄皇后——對自己死後,處境必將更加尷尬的髮妻:薄皇后做下安排,天子啓的目光,便自然移到了薄皇后身旁的慄姬身上。
只是看到慄姬那張迷茫中,竟還稍帶些怨懟的面龐,天子啓一時之間,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慄姬……”
“瘦了些?”
僵硬的一聲招呼,引得慄姬滿是幽怨的擡起頭;
那張寫滿對天子啓幽怨、不滿的臉,再加上自慄姬鼻翼兩側滑落的淚痕,更讓天子啓生出了一陣不自然。
“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陛下了。”
“——陛下,已經很久沒來過鳳凰殿了。”
“許是瘦了些吧;”
“陛下,也老了許多……”
夫妻二人——或者說是‘夫妾’二人之間的尷尬氛圍,也惹得殿內衆人一陣面面相覷。
稍一回憶,還真是。
——自皇三子,當今臨江王劉淤降世,天子啓的腳步,便很少再踏足慄姬的住處了。
一開始,天子啓倒也還三不五時的去上一趟。
畢竟是初戀嘛;
總歸是有些難以割捨的特殊情感。
只是隨着慄姬愈發善妒、脾氣愈發暴躁,天子啓也逐漸沒了低聲下氣,懇求慄姬‘消消氣’的耐心,索性就將慄姬母子四人丟在角落,不聞不問。
——無論是先帝年間的太子宮,還是在如今的未央宮,天子啓爲慄姬母子安排的住處,都是位於宮殿羣角落。
一晃這麼些年過去;
回過頭來,在場衆人這才驚詫的發現:天子啓和劉榮的生母慄姬,居然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
當然,這裡的‘沒見過面’,指的是沒有單獨坐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
逢年過節,又或是重大活動時,隨着後宮諸姬嬪朝覲天子的慄姬,也還是遠遠看到過天子啓的模糊身影……
“朕還記得,朕第一次見到慄姬的時候,慄姬便是這般模樣。”
“——入宮選秀的秀女們,對朕無不是予取予求,就連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唯獨慄姬,仿若鶴立雞羣——便那般直勾勾盯着朕;”
“就好似朕第一次見到慄姬,便已經欠了慄姬百八十萬錢似的……”
天子啓追憶之語,惹得慄姬不由得暗下一惱,卻也不敢當着這麼多朝公忠臣的面給天子啓難堪;
只恨恨低下頭,暗下瘋狂腹誹起天子啓來。
御榻之上,天子啓卻好似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不顧眼下時間緊迫,竟自顧自回憶起往日,與慄姬之間的點點滴滴。
從最開始,天子啓對‘與衆不同’的慄姬一見傾心;
到後來,慄姬日日承歡,偶爾鬧點小情緒,卻也全然成了天子啓眼中的閃光點。
等天子啓,或者說是‘太子啓’年紀大了些,開始忙着履行太子儲君的職責,慄姬的脾氣又越來越臭;
偏偏太子啓彼時,又被慎夫人、樑王劉揖母子步步緊逼,壓力山大——在儲君之位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焦頭爛額之下,慄姬又三不五時鬧出點幺蛾子,太子啓自也就與初戀漸行漸遠。
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待到現在,從天子啓口中說出那段漫長的歲月,天子啓的語調中,卻聽不出哪怕絲毫不愉。
有的,只是對自己過往經歷的戲謔,以及對慄姬的調侃。
還有對二人之間,擁有這段過去的唏噓。
——天子啓說着,慄姬聽着;
殿內每一個人,也都在聽着。
直到最後,天子啓終於將飛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的話題,重新拉回了眼前。
“慄姬曾同朕說笑:若是朕早日崩了,慄姬的兒子,就可以早日做我漢家的天子。”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齊刷刷側過頭,望向慄姬的目光,更頓時帶上了滿滿的不敢置信!
——不愧是你啊!
——慄姬!
原以爲對慄姬的抽象有充分的認知,此刻卻被天子啓一語破了防,在場衆人望向慄姬的目光,一世也有些複雜起來。
天子啓彌留之際,爲何要將薄皇后安置去桂宮,讓薄皇后做第二個孝惠張皇后?
答案,和先帝安置張皇后去桂宮時一樣:不這麼做,就無法處理這麼一個身份尷尬的人。
孝惠張皇后,是孝惠皇帝劉盈的妻子、太祖劉邦的二兒媳;
而先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劉邦的四子。
四弟與二嫂,該以什麼樣的身份相處?
——若是將嫂子尊爲太后,那先帝的母親薄太后算什麼?
又像什麼話?
若不尊,仍爲皇后,那就更奇怪了——做弟弟的,難道還能娶了亡兄的遺孀、自己的嫂嫂不成?
尊太后不行,不尊也不行,趕出宮去更不行;
無可奈何之下,先帝便只得以桂宮,來作爲孝惠張皇后的尼姑庵,讓張皇后在桂宮度過了自己的下半生;
以至於後世的學者們發現:孝惠張皇后離世後,居然是以處子之身入的土……
如今的薄皇后,也是一樣的道理。
若不效仿先帝安置孝惠張皇后的舊例,讓薄皇后成爲第二個張皇后,那日後的天子榮,就會淪落到和當年的先帝一樣尷尬的境地。
尊薄皇后爲太后?
慄姬會很尷尬;
不尊?
曾經的嫡母成了劉榮的皇后,更是綱常顛倒,人倫顛覆。
趕出宮去,就更是比痛下殺手,都還要更加愚蠢的下下之策。
而天子啓之所以要這麼做——之所以要如此安置薄皇后,究其原因,無非是爲了給慄姬讓路,免得日後的慄太后尷尬。
沒錯;
慄姬,要做漢家的太后了。
要住到長樂宮,成爲和當今的竇太后一樣的漢太后了。
而這樣的人,居然說過‘你趕緊死,給我兒子讓皇位’這樣的話?
非但說過,還被天子啓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了出來……
“也不知,日後之慄太后,比之如今竇太后……”
“唉……”
一時間,在場衆人心頭,都被一層厚厚的陰影所籠罩。
御榻之上,天子啓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卻是絲毫不顧慄姬比豬肝都還更紅的臉色,朝慄姬身旁,同樣面色尷尬的劉榮遞去一個眼神。
——嘿!
——小子!
——朕,就幫你到這兒了……
“慄姬,就快如願了。”
“朕,就快要去見先帝——去見太祖高皇帝了。”
“慄姬的兒子,就快要做我漢家的天子、慄姬,也就快要做我漢家的太后了……”
天子啓平緩的語調,卻仿若一記重錘,重重砸在了在場衆人——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哪怕是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話真從天子啓口中說出,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下都不由猛地一沉!
劉榮也不例外;
甚至就連天子啓自己,也同樣不例外。
“哈~”
“慄太后啊~”
“光是想想,朕就不免有些心驚肉跳。”
“好在慄姬的兒子,總還是出息了……”
說着,天子啓便含笑伸出手,在劉榮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說了這麼多,天子啓不惜以透支生命力——透支最後的生命力爲代價,令太醫行鍼爲自己注入的精氣神,也已經快到了消耗一空的時候。
只見片刻之前,還如常人般侃侃而談的天子啓,面色只陡然一擰!
口鼻之間,更是立時多出了幾抹殷紅!
太醫們趕忙上前,將天子啓扶着半躺下身,又用好幾個枕頭,將天子啓的上半身高高撐起;
便見御榻之上,天子啓身形搖晃,目光遊離的在御榻前——在視野範圍內找了好一會兒;
終於將目光勉強鎖定在慄姬身上,天子啓,也終於道出了自己最後的心願。
或者應該說,是擔憂。
“朕,臨將大行。”
“慄姬母儀天下,朕那些個混小子,就要喚慄姬一聲:母后了……”
“——程姬、賈姬,還有王夫人,固然是朕的妾,卻也終歸只是妾而已。”
“慄姬要怪,怪朕便是;”
“莫爲難朕這些個妾,還有他們生下的兒子……”
“既是做了嫡母,就不要爲難朕的庶子了……”
天子啓殷殷期盼,甚至暗含祈求的話語聲,終是讓在場衆人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哀痛,神情各異的低聲啜泣起來。
就連劉榮——就連直到此刻,都隱約覺得老爺子是在演戲的劉榮,也不免爲之動容;
眼眶中滑落的淚水,更是又多了幾分真摯。
而在御榻前,慄姬卻是深吸一口氣,胸膛也隨着深呼吸而劇烈起伏起來。
慄姬很氣!
本就對天子啓朝思暮楚、隨意被勾走了心魄的‘丈夫’有氣;
此刻,又聽到天子啓對自己的交代——都要死了,都還放心不下那些狐媚子和野種,慄姬恨不能當場氣炸!
只是過去這幾年,兒子劉榮有意無意在耳邊說起的一些事,也總算是在此刻,發揮了些聊勝於無的效果。
通過劉榮的描述,慄姬總算知道:皇帝,是必須要爭取誕下更多子嗣的。
這無關乎個人意願,又或是是否貪圖美色之類——單純只是皇帝的職責所在。
劉榮更是毫不避諱的說過:若有朝一日,劉榮成爲漢家的天子,那也同樣會廣撒網、多撈魚——儘可能多生幾個兒子出來,以安定天下人心。
但慄姬還是很氣!
哪怕有劉榮數年如一日的在自己耳邊,唸叨天子啓諸般不容易,慄姬也還是很氣!
有那麼一瞬,慄姬更是差一點就崩潰,一聲老狗險些就脫口而出!!!
卻不料: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殿外傳來的一聲奏報,將慄姬僅存的那些許理智給喚醒。
“陛下!”
“郅、郅中尉,將太后綁…呃,請!”
“郅中尉,將太后請來了!”
兵士且驚且懼的稟奏,卻是讓殿內衆人心下,不由得長鬆了一口氣。
——這種場合,竇太后是必須在場的。
若是不在,哪怕滿朝公卿大臣都在,也終歸難免一些留言碎語。
竇太后能來,即便是遲了些,也終歸是一件好事。
“母后來了啊……”
“母后……”
···
“母親………”
在聽到竇太后,真的來見自己最後一面時,天子啓的面上,瞬間涌現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但也就是這一抹笑意,成爲了天子啓最後的模樣。
便是帶着這抹得償所願的由衷笑意,天子啓,終於踏實的合了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
“陛下!陛下醒醒啊陛下!”
“陛下~~~”
“陛下……”
···
······
行宮內亂作一團。
不片刻,便是跪倒在地的身影一眼望不到盡頭,哀婉的哭泣聲,也迅速佔據整個思賢苑上空。
——御榻上,天子啓含笑而終;
御榻前,太子榮嚎啕大哭,幾欲昏厥。
殿門外,竇太后步履瞞珊,滿目滄桑。
而在殿側,太史令司馬談則輕輕吸了下鼻子,將淚意壓制下些許,方於面前竹簡上再度落筆。
——帝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帝崩上林苑思賢行宮。
遺詔:夫人慄氏子榮,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