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大怒。
但並沒有將劉榮挑死於馬下。
在劉嫖看來,劉榮這一日,不過是上門給自己丟狠話,以呈口舌之快而已。
至於那什麼麥餅?
嘿!
麥飯有多難吃,天底下怕是就沒幾個人不知道!
就算此番,劉榮用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把麥子這種絕對意義上的‘劣糧’做成了美味,也必定是頃太子宮,甚至是頃整個少府之力,才做出這麼幾張餅而已。
關中民數百萬戶,近千萬口,每一天的口糧,那都是大幾十、近百萬石!
距離秋收還有將近兩個月,這兩個月的時間裡,關中若是沒有三千萬石糧食供給百姓,便怎都是會餓死人的。
好不容易‘消化’掉了,拉出來的時候,跟吃下去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純純就是在腸胃裡走了一圈,又原封不動得出來了。
憑着殺手鐗:寡人二字,總算是扶着老者擠進了人羣;
“肯定有人要問:太子宮的平價糧,還賣不賣了?”
“但這,來都來了,是吧……”
——就連劉榮本人都厚着臉皮,一遍一遍喊着那句:太子仁義,請大傢伙嚐嚐這美味……
——漢人剛烈,不喜跪拜,天、地、君、親、師除外。
“說出來,大傢伙都不願意信——就是這磨,能把過去難以下嚥,不到餓死的份兒上,都沒人願意吃的宿麥去殼、脫粒,再研磨成粉。”
第二日、第三日,劉榮依舊重複着第一日的行動:演示流水線,製作各類麪食,然後免費分發‘品嚐’。
又是兩句話說出口,同時腳下邁出幾步,來到流水線的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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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一瞧看一看了誒~”
那今年秋收之前,關中,又要餓死多少人吶……
又或者,直接就是失望至極……
“大家夥兒也瞧見了——今兒個,太子宮外的售糧棚,都變成了麪餅爐;”
念及此,老者本就溝壑叢生的眉頭,便肉眼可見的多添了幾道深坑;
儲君,也是君。
“平日裡,鄉間農戶想將糧食脫殼、脫粒,或是將豆磨成漿,便大都是用這個東西。”
“借過借過~”
作爲受賜几杖,享譽十里八鄉的長者,老人顯然見識過類似的場面。
“這才把售糧棚搬去了東市外,把太子宮外的售糧棚,都改成了麪餅爐。”
朝堂,居然已經到了要賑災的地步嗎……
一陣客套,惹得劉淤一陣眉開眼笑,顯然是過了把被人稱呼爲‘臨江王’的癮。
有朝臣百官、功侯貴戚家中奴僕,來探聽消息的;
“太子仁義,請關中父老嘗此美味~~~~”
“——售糧棚不是沒了,是被搬去了東市外,大家夥兒要買糧,去東市就有平價糧賣。”
爐子裡傳出來的麥香味,源頭應該就是這些麪餅。
——太祖高皇帝年間,關中糧價鼎沸,粟價足足八千錢一石!
百姓民吃完野菜吃樹皮,吃完樹皮吃牆土——土都沒得吃了,便不得不易子而食。
絕大多數人在想的,都是太子此番把事兒辦砸之後,天子啓會是怎樣一個反應。
“今我漢家海內昇平,百姓民安居樂業,豐衣足食;”
對於麥,老者的瞭解不可謂不深。
沒讓朝野內外等太久,劉榮很快便給出了自己的強勢一擊。
“——竟是臨江王當面……”
“讓一讓啊,讓一讓……”
“孤,更習慣叫這個東西爲:石磨。”
——怎麼可能嘛~
人類能嚼的動,還嚼的如此輕鬆的,怎麼可能是宿麥?
相信這麪餅是宿麥做成,不是因爲老者是個好騙的人,而僅僅只是‘太子儲君’這個招牌的信譽。
“這餅,便是孤今日,請大傢伙吃的麪餅。”
說着,劉淤的手便已經伸向了麪餅爐,從爐子旁的竹筐內抓起兩張巴掌大、半紙厚的麪餅;
許是麪餅還有些燙,不過兩張麪餅而已,卻搞得劉淤一陣嘶哈亂叫;
小跑着回到老者身前,好不容易將一張麪餅交到了老者手中,另一張麪餅也不敢耽擱,趕忙用嘴咬住邊沿,這才用手捏住耳垂,爲燙紅的手指降了溫。
堂堂太子儲君,願意屈尊降貴,在自家門口:太子家,也就是太子宮門外設棚賣糧,本就爲劉榮贏得了不少百姓的好感;
保護太子?
隨着劉榮每說出一個新鮮的名詞,圍觀衆人望向流水線的目光,便會更多出一分期待。
“若是家境殷實些,還能做肉餡餃子,或是餡餅……”
又見太子掏出來這麼個見都沒見過的東西,老者經過簡單的推理,便憑經驗將其歸納爲了賑災糧。
“不知是加了甜菜汁,還是直接加了蜜……”
望向那麪餅爐的目光,更是帶上了慢慢的凝重。
不知道有多少老農食不知味、寢不知安,就怕哪天一覺醒來,太子宮外就沒有平價糧往外賣了,自家只能忍着心口揪痛,去從糧商們手裡買高價糧吃。
說着,便哆哆嗦嗦側過頭,遠遠指了指土爐內,正散發出濃郁麥香的‘麪餅攤’。
“嘶~”
帶着這樣的疑慮,老者思慮再三,最終決定:還是不爲難嘴裡,那僅剩的幾顆老牙了……
之所以要打引號,是因爲這裡的‘叫賣’,主打一個賠本賺吆喝——只叫,不賣,純白送!
而且不同於先前,由太子宮的寺人、奴僕們叫賣——這一回,包括太子劉榮本人在內的當今諸子,成爲了這場‘叫賣’的生力軍。
手指向不遠處的流水線第四部分——也就是最後一部分:麪餅爐,劉榮本就溫潤平和的面龐之上,只再添幾分柔和。
夠軟,就意味着能咬得動、吃得下肚!
能嚼的動、咽的下,又是地裡長出來的糧食,能消化;
夫復何求?
“老丈說的哪裡話?”
實際上,要不是此地位於太子宮,這麪餅又是太子搞出來的,老者根本不會相信:此時正被自己拿在手裡的麪餅,是以冬小麥爲原材料製作而成的。
——在親自登門,勸告姑母劉嫖‘耗子尾汁’無果後,太子宮上下徹夜未眠。
——直到這個時候,大家夥兒也依舊沒把宿麥,當成以後可以日常食用的主食。
“嗯?”
太子再怎麼能幹,難不成還能用那冬小麥,爲關中的近千萬百姓,變戲法般變出兩個月的口糧、三千萬石糧食?
——怎麼可能嘛!
此番,關中糧價上漲,就連天子啓都愁的焦頭爛額,甚至已經做好了幾手準備,以應對任何一種可能發生的糟糕狀況。
太子何德何能,憑藉過去作價不過十五錢每石——就這低價,都很少有人願意買的劣糧:冬小麥,便平抑關中今年的糧價?
“新鮮出爐的麥餅子,熱乎的~”
有人將面拉成了條;
“和成面後,宿麥,也不再是大家所熟知的模樣了。”
不等劉榮反應過來,一旁的臨江王劉淤便含笑上前,順勢扶過老者的手臂,便將老者扶到了麪餅攤旁。
不多時,便見一老者一手持杖,一手捧着只破舊不堪,甚至還帶着補丁的錢袋,顫顫巍巍走上前;
也是會挑——直接就抓住了劉榮的手臂,開始上氣不接下氣的打聽起消息來。
搞得人又是餓的頭昏眼花、手腳無力,又是被這麥飯漲的肚子渾圓,好似隨時要被撐炸。
雖然不知道這麪餅、湯麪,還有那餃子裡頭,太子都加了些什麼東西,來讓這些東西變得如此美味,但至少太子不會放毒。
“得知這麪餅,不過是用平日裡,百姓民都不怎麼願意吃的冬小麥所制,又想到近些時日,關中糧價鼎沸,關中的父老鄉親們餓了肚子;”
——太祖高皇帝年間的那次糧荒,最先被百姓民選做口糧替代品的,是除粟之外的各式雜糧。
“不要錢~不要錢~~~”
“呃,不知,是哪位公子當面?”對劉淤尷尬的一拱手,便見劉淤滿不在意的拍去手掌餅渣,笑嘻嘻的對老者拱手一回禮。
“但也不急着去;”
“少君……”
近些時日,隨着糧商們反邏輯的擡高糧價,太子宮外的平價糧售糧棚,本就是長安一帶百姓關注的焦點。
“——老丈若是想買平價糧,也不過是幾步路的事兒,走一趟東市便有。”
只是這麪餅,爲什麼叫‘麪餅’?
既然是冬小麥,即宿麥做的,不應該叫麥餅,或是宿麥餅纔對嗎?
在劉淤身上打量一番——看着是個貴公子,應該沒有扯謊,或許真是太子的某個弟弟,漢家的某位新封諸侯宗藩;
——軟!
劉榮是儲君。
“承蒙各位關中父老厚愛,孤,謹謝!”
回了家後,還不忘跟鄉鄰親朋顯擺:嘿!今兒個,俺在太子那兒吃的!
說着,劉榮便指向身側,那正在被寺人緩慢轉動,且明顯比民間的‘磑’更精細一些的石磨。
“除了麪餅,這宿麥磨成粉後,以麥粉和出的面,還可以做湯麪片、湯麪條;”
很顯然,太子宮今日的異常變動,讓老者瞬間聯想到了那個糧食稀缺,百姓民食不果腹的時代;
甚至就算是這樣,老者也還是覺得:爲了將那堅硬無比,又無甚滋味的麥粒,變成手中這樣的麪餅,太子只怕也沒少花費心思。
而後,這五人便開始了截然不同的動作。
狐疑的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那張麪餅的賣相;
面帶遲疑的再擡頭,卻見方纔還被劉淤咬住邊沿的麪餅,眨眼的功夫,就已經被劉淤吞下了大半。
擡頭便見太子榮,此刻正站在一排‘流水線’前,對圍觀衆人環一拱手。
相比起細皮嫩肉的臨江王劉淤,老者那佈滿厚繭的手,自然不至於便面餅燙的原地跳舞。
將麪餅從邊沿掰下些——只是一個掰餅的動作,老者便對這麪餅多了三分期待。
“這,是怎麼個意思?”
一邊走,一邊嘴上還不忘說着:“這麪餅啊,是寡人的長兄——當朝太子偶然所得,只嚐了嚐,便發現美味異常!”
“先看看孤尋得的這個絕世美味,再去買糧不遲。”
便是往裡面加了名貴食材、佐料——甚至直接就是以其他東西爲主要材料,再象徵性的加了幾粒麥,也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許是看出了老者的疑慮,又或是先前,也被其他人問過類似的問題;
聽聞老者此問,劉淤只大咧咧笑着一擺手,正要開始解釋,便看到不遠處的太子宮正門,被已經擁擠不堪的人羣又往裡圍了圍。
也正是從這一日開始,太子宮正大門所在的蒿街,便陷入了爲期兩個月——連續兩個月的‘交通堵塞’……
約莫幾分鐘後,製作完成的各式麪餅、湯麪,甚至是餃子這樣的‘珍饈’,便隨着劉榮一聲令下,而被分發到了圍觀衆人手中。
——諸侯宗藩都吃得下,那還有啥好糾結的?
“這件東西,大家或許見過。”
只是這麥的滋味,實在讓人難以恭維不說,以麥粒直接蒸熟的麥飯,一不好咀嚼、二不好下嚥;
“——若非老朽口拙,這麪餅,分明帶着甜味?”
——有足足五個人,每個人面前,都無一例外的擺放着一團和好的面。
“太子這是,不賣平價糧啦?”
次日一大早,太子宮外,那綿延一里有餘的售糧棚,便都變了個模樣。
劉榮也隨之轉過身,踱步來到流水線最上方的位置。
“——賑災糧?”
隨着劉榮話音落下,夾在劉榮和太子宮正大門之間的那條‘流水線’,便開始了有條不紊的運作。
——以五十錢每石的價格,向整個關中範圍,無限量出售麥粉!
索性便也不再多說,遞給老者一個‘老丈一看便知’的眼神,便扶着老者朝太子宮正門外,那裡外三圈,擠的密不透風的人羣走去。
有人將面揪成了片;
“——磑(wèi),也叫磨。”
管他好吃不好吃——真到了人命關天的時候,這就是救命的東西啊!
於是,在將那掰下的小塊麪餅吃下口之前,老者對面餅這個新鮮事物,便已經認同了七八分。
“研磨成粉之後,原本無法下嚥的宿麥,就會多出很多種烹製的方式……”
而後,便見老者小心翼翼的擡起手中,那缺了一角的麪餅,皺眉輕聲問道:“這麪餅如此香甜,當是加了不少香佐之料?”
有豆,有稻,有雜草、野菜;
自然,也有麥。
“將麥粉和成面,是宿麥最好吃的一種製作方式。”
說話的功夫,劉榮也已經擡起腳,來到了流水線的第二部分。
一如個把月前,太子宮開始售賣平價糧時,宮內下人沿街叫賣一樣:這一日,響徹太子宮外的,仍舊是‘叫賣聲’。
更有人,奢侈的將面擀成圓皮,而後將剁好的肉餡包進去……
相比起前兩個部分,這第三部分,明顯更熱鬧了些。
有原本只是路過,卻惴惴不安的停下腳步,踮起腳尖,眺望向那一處處售糧棚的。
“朝野內外,都說這是盛世將現之兆,又何來賑災糧一說?”
“嗯~~~”
不是宿麥,而是研磨完成的麥粉!
於此同時,丞相府行令,少府內帑出資:在整個關中範圍內,給每個行政縣,配備三到五具精細石磨,以供百姓民免費將宿麥研磨成粉。
有人將麪攤成了餅;
帶着‘哪怕不好吃,這也是個好東西’的初步認知,老者終於擡手低頭,將那小塊麪餅放入嘴中。
或者應該說,如今關中,但凡是上了年紀的,經歷過太祖高皇帝一朝的老人,都不會對這種相對常見的粗糧、劣糧感到陌生。
更多的,則是原本想要買米,此刻卻捧着錢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
還是大懲小戒?
到第四日,劉榮終於圖窮匕見。
想到這裡,老者再度低下頭,又短暫遲疑片刻,終還是擡起那張麪餅,小心翼翼送到了嘴邊。
此刻又是如此謙遜的姿態,更惹得衆人連連拱手不止,若不是實在擁擠了些,更是恨不能直接跪下去。
那麪餅,那餃子,嘖嘖嘖;
只是想想,我這嘴裡都流黃水!
於是,太子宮外有白食——尤其還是極其美味的白食的消息,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遍了長安附近,方圓百八十里的範圍。
本就是焦點,或者說是‘風暴中心’,太子宮外突然變了個樣,自然是引來了無數人關注。
直到那一小塊麪餅,已經被自己嚼碎嚥下,感受着口齒間殘留的麥香,以及些許不知來由的甜味,老者原本還愁雲遍佈的面容,此刻卻帶上了幾分深沉。
“不是,讓寡人進去啊!”
既然吃不死,太子又不收錢,那就吃唄~
不吃白不吃!
帶着這樣的想法,這一日,幾乎每一個從太子宮門口路過的農人,都吃了個肚子渾圓。
不止是劉嫖如此認爲,長安朝野內外,幾乎就沒幾個人,覺得劉榮此番能成事兒。
便見石磨五步外的位置,一個明顯出身行伍的魁梧大漢,正擼着袖子,將石磨纔剛磨出來的麪粉倒在案板上,又加入清水,再費力的將其和成面。
“當今皇三子,不才,方獲封爲臨江王不久。”
一句話沒說,咀嚼片刻的功夫,老者的面色卻是變了再變;
至於今日,也權當是太子閒着蛋疼,不惜花費重金,給大家夥兒做了頓這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第二頓的美味。
“少、少君……”
彼時,蕭相國主政的朝堂,便會三不五時設下粥棚,以賑濟百姓。
先是聞了聞:嗯,很香!
“嗯……”
就算曆經‘千辛萬苦’嚥進了肚中,又會接連好幾天都難以消化。
這一下,劉榮可算是捅了馬蜂窩。
同時,也爲積弊日久,飽受糧食短缺之苦的漢家,捅開了一層名爲‘農業革命’的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