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人各有命
“少府所言~”
“倒也並非全然沒有道理?”
天子啓新元三年,夏四月初。
長安西郊,上林苑,獵場外。
策馬行走在前往獵場的小道上,聽聞自家大哥說起自己和少府岑邁之間的交談,河間王劉德如是道出一語,旋即便苦笑着搖了搖頭。
“館陶姑母平日裡,便同功侯貴戚素有往來。”
“在某些情況下,說長安的功侯貴戚,皆以館陶姑母馬首是瞻,也是沒什麼不對的。”
“——糧食的事兒,本就不是什麼關乎功侯貴戚命脈的大事,頂天了去,也就是多賺點和少賺點的差別。”
“有父皇在大哥背後撐腰,若是館陶姑母也能出面,那大哥此番平抑糧價,當也不會有多大阻礙?”
聽聞此言,一旁跟着的臨江王劉淤、魯王劉餘等一衆新封藩王,也是面帶贊同的連連點下頭。
對於館陶公主劉嫖這個姑母,哥兒幾個的感官基本一致:令人不齒歸令人不齒,但手眼通天,那也是真手眼通天。
拋開別的不說,單就是在東宮竇太后那裡的分量,便使的整個已知世界,都沒人能小覷這位孝文長公主。
——甚至就連天子啓,都得給這個一母同胞的姐姐三分薄面,以圖東、西兩宮能和平共處。
在如今漢家的東、西兩宮——在漢家的‘兩個皇帝’面前都有這麼大面子,到了功侯貴戚面前,館陶主劉嫖的名號,自更是響噹噹的分量。
再加上劉嫖平日裡,也沒少幫朝野內外的功侯貴戚、朝臣百官尋門路平事兒,就更使得這位不在編的辦事處主任,在如今漢家的貴族羣體當中,地位頗有些超然於物外的意味。
說回此番,劉榮以平抑關中糧價,來作爲自己獲封爲儲之後的第一考,卻遇到了相當大的阻礙;
找劉嫖,行不行?
行。
只要找上劉嫖,讓這位姑母點頭幫自己,那劉榮此番平抑糧價的事兒,便不再需要面對大半個貴族階級,所組成的既得利益集團;
而是隻需要對付那些個商賈賤戶,外加極個別不信邪的、可以忽略不計的蠢貨。
衆所周知:漢家的商賈不如狗;
如果連幾個商人都收拾不好、整治不妥當,那劉榮也別想着位即九五、君臨天下了——不如直接尋座煤山,挑棵歪脖子樹吊死……
只不過,與劉嫖‘收錢必辦事’的信譽齊名的,是將這句話反過來說。
——劉嫖收錢必辦事,辦事,也必收錢。
具體到劉榮此番,劉嫖要收的,那就不是通俗意義上的‘錢’了。
“大哥應該是在擔心館陶姑母藉機發難,再提太子妃那樁子事?”
遞過投名狀,也接受了和弟弟平分一郡的事實,常山王劉彭祖在劉榮面前,也是沒了許多拘謹。
自以爲一語中的,卻不料劉榮聞言,只笑而不語的側頭望向身側,正皺眉用力思考的三弟劉淤。
“臨江王認爲呢?”
含笑發出一問,劉榮便將期待的目光,灑向這位近日裡頗有長進的幼弟。
只是終歸得了母親慄姬更多遺傳基因,饒是一朝開竅,這位臨江王殿下,也還是很難達到劉榮所期望的層次。
“唔……”
“讓阿嬌做太子妃的事,母親當年已經拒過一回了。”
“若大哥此番登門,即是有事相求,便不得不擺低姿態……”
面帶遲疑的說着,劉淤不由稍一擡眼皮,捉摸不定道:“館陶姑母,怕是會獅子大開口吧?”
“除了太子妃,恐怕還會讓大哥再加點什麼。”
“——單只是這樣,倒也罷了;”
“咬咬牙忍了就是。”
“就怕館陶姑母因爲當年的事懷恨在心,讓阿嬌做了太子妃都還不能作罷,還要拿着當年的事兒折辱母親,更甚是折辱大哥?”
此言一出,衆兄弟自是連連點頭之餘,不忘將驚異的目光,撒向這位腦子向來不大靈光的臨江王殿下。
唯獨劉榮,先是面帶認可的對劉淤含笑一點頭,旋即又望向另一側的二弟:河間王劉德。
“老二教的不錯。”
“能想到這一層,老三就了藩,當也不至於被臣下欺了去。”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引得臨江王劉淤一陣竊喜,劉榮便自然的正過身,昂頭望向遠方的田野。
春耕已過,個把月前還光禿禿的田野,已經被一層細小的粟苗所鋪滿;
即便是這片獵場外的田野,也已經被上林苑的佃農們,種下了自己今年的期盼。
而在這片田野的盡頭,那處被林木層層圍起的獵場外——那座行宮之中,天子啓和館陶公主劉嫖,也難得相聚在一起,進行一番姐弟間的私下交談……
“父皇和館陶姑母,應該是在聊樑王叔的事。”
“——田叔此去睢陽,待其歸來,皇祖母當再也無法生出邪念,重提什麼儲君皇太弟之類。”
“而我,也要把這次的事漂漂亮亮辦完,把皇祖母的嘴徹底堵死……”
暗下如是想着,劉榮那張已經顯露出些許威嚴的面容,卻是悄然被一抹惆悵所充斥。
在兄弟衆人各懷心緒的目光下沉默許久,終,還是駐馬止步,側身望向左側的二弟劉德。
“老二說的對。”
“如果我想把這次的事辦好,把關中的糧價平抑下去,館陶姑母的堂邑侯府,便是怎都要走上一遭的。”
“——太子妃也好,少府瓷器也罷,總歸是能餵飽館陶姑母的肚子,好讓館陶姑母出面,讓功侯貴戚把伸向糧食的手,再原封不動的收回去。”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此番要考驗我的題目,當真是‘平抑糧價’這四個大字……”
···
“如果是,那我去尋館陶姑母,自是不無不可。”
“——便是父皇當年,也曾爲了穩固自己的儲位,而尋得了東宮薄太后的幫助。”
“也正是父皇那一次求助東宮,纔有了彼時的太子妃薄氏、如今的薄皇后。”
“但倘若父皇的考題,並非是平抑糧價呢?”
“如果父皇想要的,並非是‘太子平抑糧價’的結果,而是要看我在平抑糧價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手段呢?”
說着,劉榮不由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若是後者,那我尋館陶姑母來解決此事,那和交白卷,又有什麼區別呢……”
劉榮的一番話,無疑是讓在場的兄弟衆人陷入沉思。
而劉榮此刻,想的卻是比這八個弟弟加起來,所想的東西都還更多些。
——還有一件事,劉榮沒跟弟弟們說。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來,在宮中養出來的敏銳嗅覺:劉榮總覺得關中這次糧價上漲,背後未必就沒有那位姑母的手筆!
如果只是商人們具體操作,功侯貴戚們背後操縱,那劉榮確實可以通過劉嫖這個中間人,來和功侯貴戚們達成妥協。
比如在其他方面,給予功侯貴戚們一定補償,以換取功侯們在糧食的事上,不站在劉榮的對立面之類。
但倘若劉榮猜對了——關中此次糧價上漲,當真是館陶公主劉嫖在背後操盤,那一切,就都要變得複雜許多了……
“商人們想多賺錢,功侯們想多撈一筆,館陶姑母插手分杯羹,自是再正常不過。”
“——於是,父皇便‘因勢導利’,讓我去平抑糧價,看我在面對館陶姑母時,究竟會採取怎樣的措施。”
“是向館陶姑母妥協,付出至少一個太子妃得價碼,來解決這場‘太子首考’?”
“還是給出另外的答案,來讓老爺子眼前一亮/大跌眼鏡……”
如是想着,劉榮終又是一聲長嘆,旋即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
“想來此刻,館陶姑母心裡,已經是樂開花了吧?” “——知道負責平抑糧價的是我,便料定我必定會登門,低聲下氣的求館陶姑母出手;”
“怕是連價碼,館陶姑母都已經在暗下加了好幾回……”
半帶自嘲,半帶苦澀的一番話,惹得兄弟衆人再度低下頭去,重新陷入各自的思緒之中。
有慶幸自己不是皇長子,不用過這種非人般的日子的(如某位臨江王);
有爲劉榮的才智、心思縝密讚歎不已,自詡不如的;
自也有河間王劉德這樣,即便已經獲封爲宗親諸侯,也依舊習慣性爲大哥謀算的。
“太子妃的事兒,大哥應該要在館陶姑母那裡受點氣。”
“再有便是母親那邊,大哥要費點心思,讓母親在館陶姑母泄憤的時候,儘量別再鬧出亂子出來。”
“至於少府瓷器,本就已經歸了父皇、歸了宗社,不是大哥能把握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替館陶姑母求得一二成分利。”
“若除此之外,館陶姑母還另有所求……”
話音未落,一隻細嫩卻又有力的大手,只冷不丁的落在劉德肩上,將劉德趕到嘴邊的話生生止住。
待劉德順着那隻手緩緩擡起頭,引入眼簾的,是劉榮那張隱約帶着疲憊,更多卻是自信、從容的笑容。
“這些年,辛苦老二了。”
“尤其是老三性子直,不長於謀算。”
“——苦了老二,爲我這個做大哥的籌謀。”
說着,劉榮再稍一翹嘴角,手也在劉德肩上又拍了拍,纔將手收回,重新握住繮繩。
眼睛雖仍是看着二弟劉德,但嘴裡的話,卻分明是說給兄弟衆人聽的。
“人各有命。”
···
“弟弟們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治國安民,鎮守一方的命。”
“我做了太子儲君,便是親力親爲——以一己之力,爲天下謀算的命。”
“各認其命,各安其分。”
“此,謂天道也……”
語調平和,卻也頗有些意味深長的一語道出口,劉榮也不忘驅馬回過身,正對向弟弟們,鄭重其事的拱起手。
見此,兄弟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也是齊齊拱手,對劉榮深深一拜。
“太子長兄諄諄教誨,弟等,銘記……”
兄弟衆人一對拜,原本還算輕鬆愜意的氛圍,只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沉寂。
臨江王劉淤左顧右盼,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江都王劉非再三看向四哥劉餘,明顯是迫切需要得到指引。
最侷促的長沙王劉發,更是幾欲翻身下馬,根本無法在馬背上安坐。
如此足有三五息,劉榮纔將拱起的手收回,面上咧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走吧。”
“此番春獵,是父皇考校我兄弟衆人的武藝,免得各自就藩封國,丟了我劉氏宗親的臉。”
“——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來,不用有諸般顧慮。”
“若是誰遊獵一日無功而返,我這個做大哥的,可就要替父皇動家法了……”
有了劉榮這故作嚴肅的調侃,氣氛總算是重歸尋常。
兄弟衆人相視一笑,再度策動胯下馬匹,緩緩朝着不遠處,設在獵場外的露天宴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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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皇帝整日整日操勞國事,便是我那棟公主府,都有段日子沒去過了?”
獵場外的行宮內,聽聞姐姐劉嫖這似是調侃,也像是試探的一問,裹着薄毯側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啓,只微搖頭一笑。
“都是這把年紀的人了,阿姊,便莫在調笑做弟弟的了。”
“——就阿姊府上那些個鶯鶯燕燕,弟早些年還勉強能應付。”
“只如今這幅身子骨,若是再不老老實實調養,怕是不日便要一命嗚呼,去地底下見父皇了……”
嘴上雖然說着‘不不不’,但天子啓的身體卻很誠實——幾乎是在劉嫖說起‘公主府’三個字的瞬間,便不由自主的嚥了口唾沫。
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漢家對於皇子皇孫‘某些方面’的管教力度,便始終維持在一個非常微妙的程度。
就拿當今天子啓的兒子們,也就是劉榮兄弟九個舉例;
過去這些年,別說是女人了——和各自的母親一起,住在未央宮各處嬪殿的哥兒幾個,連宮外都不怎麼能見到!
頂天了去,也就是每年有那麼兩三次機會,能去母親的孃家看一看,別說是出長安城,就連在城內轉一轉,都是絕對意義上的奢望。
或許有人會說了:誒,不對啊?
怎麼先帝年間,當今天子啓就能帶着弟弟劉武,整天整天的在關中大地撒歡,甚至有機會‘誤了宮禁’,從而給彼時的廷尉張釋之刷聲望的機會?
這你就要問問當時,負責守衛未央宮各處宮門,以及長安各處城門的門衛了。
——我也想攔啊!
——可這兩個毛頭小子,一個是太子儲君,一個是當朝樑王!
——我能有什麼辦法?
所以,在獲封爲王,又或是得到封號、嫁出宮之前,漢家的皇子、公主們,基本就是養在未央宮裡的金絲雀。
能三不五時走到宮牆外,就已經是頂天了。
至於封王之後,如果能留在長安,那便都是住在尚冠裡的王府之中,吃穿住行怎麼舒服怎麼來,只要別太過分,就沒人管你有多荒唐。
而在當年,那段可以隨時出宮,甚至是出長安‘自由活動’,但在天黑前必須回宮的歲月,天子啓的女人們,都是養在姐姐劉嫖的館陶公主府的。
一開始,是天子啓少年血熱,一時激動推了妹子,又沒地方安置,就託姐姐替自己照顧着;
後來慢慢地,劉嫖也動了心思——爲了免去太子弟弟到處獵豔的麻煩,直接就開始在府上,給弟弟養好一羣羣婀娜多姿的美豔嬌娘。
啥時候來了,看上哪個摟哪個,完事兒之後也不用操心別的,就還是養在劉嫖這裡。
憑着這麼一手頗有些令人不齒的拉皮條,劉嫖在天子啓這個皇帝弟弟眼中,分量也是愈發的重。
——不是天子啓有多需要這麼一個皮條客,而是這麼一個能給自己養着女人的姐姐,讓天子啓感到很親近,很值得信任。
即便是到了如今,天子啓也依舊對曾經,那棟由姐姐劉嫖親手建造的溫柔鄉帶着眷戀。
若非身體狀況實在不允許,換做是三五年前,天子啓怕是當即就要派人回長安,從姐姐劉嫖府上打包幾個美人,到這上林行宮供自己肆意了。
只是今日,天子啓難得有心思和劉嫖閒聊,劉嫖話裡話外,卻是帶上了滿滿的算計。
“皇帝這說的哪裡話?”
“——才坐了這麼幾年天下,哪有這麼容易老的?”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皇帝縱是即位時年紀大些,也總能坐個十幾年天下。”
“這才三年而已,還遠不至敬酒色而遠之的地步呢……”
嘴上說着,劉嫖手上也已經是斟好了酒,將酒爵自然的送到了天子啓身前。
天子啓含笑接過,卻並沒有往嘴前送,而是自然的放在面前的案上;
旋即擡起頭,故作隨意道:“田叔送回了書信,說是過了函谷。”
“至多再十日,便可抵達長安。”
“等田叔到了長安,母后召見田叔的時候,還要勞煩阿姊,在母后旁邊安撫着些。”
“——田叔此去睢陽,查到的東西不少。”
“我擔心母后得知阿武那些事,會經受不住打擊。”
“若沒阿姊在旁勸着些,只怕母后此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