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記住這王印之重!
你幹~嘛~~
哎呦……
暗下叫苦不迭,劉榮卻也不敢耽擱,一路狂奔帶小跑,總算是在籍田禮結束前趕回了社稷壇下。
同一時間,在場功侯百官紛紛側目,向劉榮投去同情的目光。
——衣服該怎麼穿?
理論上來講,確實是什麼身份穿什麼衣服。
天子穿皇帝冠玄,太子穿深藍冠袍,皇子穿諸侯王袍等等;
但想想就知道:劉邦開國的漢家,有這麼一位老祖宗開先例,後世之君又能有多守規矩?
掰着指頭算:孝惠皇帝上朝倒是穿冠玄,但除了朝會,便大都是穿着裡衣——也就是這個時代的睡衣、家居服,在宮裡醉生夢死。
先帝更誇張!
但凡沒人盯着,便動不動做出一副老農打扮,嚇得奉常卿一天跑三趟未央宮,生怕這位穿着一身粗麻,就跑到宮外幫老農種地去了!
作爲先帝手把手教出來的繼任者,當今天子啓也是不逞多讓。
雖然不至於cos老農,但也是突出一個隨心所欲。
有朝臣請見,天子啓覺得麻煩,便穿着常服就見了;
沒有外人在,只有宮人和妻女的場合,嫌熱脫掉外衣也屬正常。
還有更誇張的。
——別看當今天子啓沒有顯露過‘御駕親征’的意圖,但在宮裡頭,那可是酷愛cos將軍!
動不動就身着甲冑,甚至是走在上朝的路上心血來潮,讓身邊的禁卒把甲具脫給自己,好讓自己穿着去上朝,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至於開國年間,太祖高皇帝令叔孫通爲漢家制定的《漢禮》中,關於天子什麼季節穿什麼顏色的相關規定?
劉邦表示:爺們兒就是喜歡紅色,你咬我?
先帝也有話說:朕在位二十三年,天子冠玄滿共就那麼三兩件,其中一件還是黃龍改元后,讓織室拿碎布片拼了件黃的……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太子儲君的服飾,自然也是極爲寬鬆。
要是想裝x、想端架子,一年四季,甚至日夜不脫的穿太子衣袍,那也沒人說你;
覺得有點高調了,想和其他兄弟們一樣,按‘皇子’的身份穿諸侯服飾,也沒人就真不拿你當儲君。
甚至在非正式場合,你若是也想cos個奇奇怪怪的東西,只要別搞到衣不遮體的程度,大家也只會說你‘甚肖父祖’,而不是說你有違禮制。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宗周已亡,禮樂崩壞。
理論上該怎麼做,潛臺詞也往往是:實際上,還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間的……
“難爲太子咯~”
“都還沒告廟祭祖,離宮別居呢,陛下這就開始……”
對於劉榮今日的遭遇,沒人覺得劉榮真的做錯了什麼,卻也沒太多同情。
——更多的,還是看好戲的閒情逸致。
哪有太子不捱罵的?
遠的孝惠皇帝就不說了——便說天子啓,挨先帝的罵挨的還少了?
要知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當今天子啓,便做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儲君!
二十二年,愣是連一句純粹的誇讚、認可,都沒能從先帝嘴裡聽到!
也就是彌留之際,得了先帝譭譽參半的一句:狠辣果決,頗具人主之姿。
劉榮好歹也做了太子儲君,就算再怎麼天資上佳,也總歸是要體驗一下儲君不可或缺的人生經歷……
“嗯。”
“這纔像話麼;”
“穿的跟個皇子似的,成何體統?”
似是息了怒,又好似仍帶些怒意的一聲低呵,天子啓也總算是將目光,從已經換裝好的劉榮身上收回。
走到田埂外側,由宮人擦去腳上泥土,再穿上布履;
旋即便不顧百官公卿目光流轉,一把拉過劉榮的手腕。
“祭告社稷,太子當隨於朕左右。”
丟下這句話,天子啓便拉着劉榮,大步走到社稷壇前,而後便深吸一口氣,一級級朝着壇頂的祭臺走去。
祭壇頂部的祭臺上,竇太后聽聞耳邊宮人附耳提醒,面上神色不由得再一冷;
而在祭壇下,重新回到廣場的公卿百官,卻是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還沒告廟祭祖,卻反先祭天?”
“——怕是不合規矩吧?”
“雖是祭了太廟,但終歸沒有祭高廟,更不曾舉大典,而納百官之拜啊……”
···
“太子着諸侯之服,當是不想再觸怒太后:”
“卻不知陛下,爲何要如此駁了太子?”
“莫非,陛下是想看看太子,能不能鬥得過太……”
當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中的第一時間,太子太師申屠嘉便猛搖了搖頭,旋即便恢復到方纔,那垂垂老矣,好似隨時都要睡過去的慵懶之態。
——在申屠嘉看來,即便是再怎麼抽象的帝王,都不會讓一個羽翼不豐的儲君,去和天子都未必鬥得過的太后掰腕子,爲的,卻只是驗證這個儲君的能力。
至於天子啓究竟爲何這麼做?
多年爲官的經驗,在這一刻告訴申屠嘉:別急;
看不懂就再等等看。
總會看得懂的……
“皇長子倒是懂規矩,知道還沒祭天舉典,不宜擅着儲君之服;”
“皇帝怎又鬧這麼一出,平白讓皇長子在百官公卿面前丟了體面不說,還給了我這老婆子這麼大個下馬威?”
“——是怕老婆子我食言而肥,會將頒出去的冊立詔書再重新收回?”
“還是怕我這老婆子瞎了眼,便認不出我漢家的皇長子了?”
祭臺上,竇太后與天子啓並排端坐於臺中央,看着前方的禮官朗誦着祭辭,嘴上不忘清冷的挖苦天子啓一句。
聽聞此言,天子啓不置可否,只稍有些煩悶的深吸一口氣,再和胸中鬱氣一同吐出。
倒是坐在天子啓斜後方的劉榮,飛速用眼角撇了眼祖母的背影,旋即便壓低聲線,就勢朝天子啓的背影俯身一拜。
“兒臣年弱無知,失了禮數,罪不容恕。”
“父皇不與兒臣計較,寬仁慈愛;”
“兒臣,謹拜謝……”
雖是沒直接和祖母搭話,卻也算是隱晦的表明了立場:老爹做得對!
至於皇祖母,好歹奉常的禮官正在祭天,皇祖母還是少說兩句,專心、虔誠的爲天下人,向社稷祈福吧……
“倒不愧是皇帝的兒子。”
“就連這話裡話外的陰損,都是打自孃胎裡,便帶在血脈裡頭的……”
如是一聲暗諷,竇太后也終是沒再多說,恢復到平日裡那悽苦慘然的模樣,靜靜‘觀摩’其禮官正在進行的祭祀。
既然是祭祀,那邊必定是枯燥、乏味,又極爲費時。
久到竇太后都挪了好幾次身子,天子啓也額角冒出虛汗——就連劉榮都有些坐不住了,祭禮官才終於結束‘祈福’祭祀環節。
到這裡,籍田禮便算是結束。
按照慣例,天子啓便可以起身,扶着母親竇太后走下社稷壇,而後在百官公卿的夾道恭送下,乘車回到長安城。
只不過今日,情況卻稍有些特殊。
——今日籍田禮後,還有另外一件事,同樣需要走一道‘祭天’的程序。
“昔者,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祭臺之上,天子啓緩緩從座位上起身,上前幾步,再次來到祭臺南側邊沿。
再度居高臨下俯瞰百官公卿,卻並不再是朗聲高呼,而是以正常的音量開口道:“商湯以七十里的土地,終得立殷商;周文王以百里的封土,而立周國祚。”
“——朕聽說:這是因爲商湯、周文王的聖明,纔可以用那麼小的土地,便最終建立那般宏大的功績。”
“朕,很認同這樣的說法。”
·
“但商湯的聖明,如果可以讓後世子孫得保宗廟,又怎會有商紂失了殷商宗廟?”
“若周文王的遺澤,可以庇佑後世子孫延存國祚,又何來秦之虎狼篡逆,覆了宗周社稷?”
依照慣例,爲自己接下來的話擺出一些事實依據,算是作爲開場白,也算是援引往事,爲自己接下來的話做鋪墊。
待這番話傳入在場每一個人耳中,天子啓纔將話題引入正軌。
“在朕看來,湯、文的賢明,並不能讓商、周的國祚長久延存。”
“真正讓他們的社稷長久存續——尤其是讓宗周享國八百年的,恰恰是飽受詬病的分封之制。”
“——歷朝歷代,包括宗周的先例,如田氏代齊、三家分晉,又列國相王等故事,以及我漢家於高皇帝年間的經歷,都說明分封制的弊端,首在不可封異姓。”
“宗周遍封諸姬宗室爲公、侯,也確實是周室享國八百年,最爲重要的根基。” “朕祖高皇帝,更曾於元勳功侯斬白馬而誓盟:非劉氏,不得王!”
···
“有宗親血親相助,周天子才能統御天下、號令諸侯;”
“我漢家承周社稷,不效仿這樣的善政,難道要反去學殘虐的秦王政,將全天下都化爲郡縣、都歸朝堂所轄嗎?”
“——秦王政的做法,是朕很不願意採取的。”
(王政之法,朕甚不取)
“所以,按照太祖高皇帝時便有,併爲我漢家歷代先皇沿用的祖制,遍封朕諸子爲王關東,以爲天子羽翼。”
“又今日春耕,恰逢祭天籍田,便索性不再靡費,一併以遍封朕諸子爲王事,祭告於社稷天神……”
待天子啓這番話道出口,奉常的禮官們,也終於到了出場的時候。
——奉常右丞(本該是奉常卿)宣讀分封詔書,餘者依次走下祭壇,將受封的皇子領上祭臺;
每念出一個名字,便是一人被領上祭臺,先後朝竇太后、天子啓——乃至端坐祭臺上的太子劉榮拜禮;
旋即便背對着竇太后、劉榮二人,在祭臺南沿——在天子啓身後跪下身。
而天子啓的諸子,最終獲封爲王的詳細方案,也隨着這封詔書宣讀而出,方塵埃落定。
“詔封:夫人慄氏子德,王(wàng)河間,都樂邑~
夫人慄氏子淤,王臨江,都江陵~
···
夫人程氏子餘,王魯地,都曲阜~
夫人程氏子非,王江都,都廣陵~
夫人程氏子端,王膠西,都高密~
···
良人唐氏子發,王長沙,都臨湘~
···
夫人賈氏子彭祖,王常山,都元氏~
夫人賈氏子勝,王中山,都盧奴~
···
夫人王氏子彘,王膠東,都即墨~”
······
當禮官悠長的唱喏聲音落,當今天子啓前十個兒子中,除皇長子劉榮外的九人,便已是依次跪倒在祭臺南沿,朝天拱起手。
——就連年僅三歲的皇十子劉彘,也在禮官陪同下跪地拱手,像模像樣的昂首望天。
直到這時,天子啓才終於回過身,低頭望向面前跪着的九個兒子。
隨着天子啓嘴脣張開,一陣厚重的禮樂,也於祭壇下突兀響起。
“爾得爾國,爲朕羽翼,代朕牧民!”
···
“爾得爾民,爲民父母,撫民耕作!”
···
“爾得爾威,立爾威服,以成闕德!”
···
“爾治爾土,爾食爾祿,民脂民膏……”
伴隨着天子啓莊嚴肅穆的訓誡,諸皇子身上的服飾被禮官一一脫下;
取而代之的,是華貴嶄新的諸侯王袍,以及象徵着‘遠行就藩’的諸侯遠遊冠。
再後,是一方方象徵着王權的金印,被禮官依次送到每一位皇子面前,再由天子啓親手從托盤上拿起,又重重砸在皇子們高舉過頭頂的雙手上。
“記住這方王印,砸在手裡有多疼、拿在手裡有多重。”
“記住平日裡,老師們的諄諄教誨。”
“——到了各自的封國,務當勤於國政,以治下子民爲要、以安民撫民爲重。”
“切不可沉迷享樂,懈怠了國中政務。”
···
“這方金印,是朕在太后、太子——在滿朝公卿的注視下,在上蒼、社稷的見證下,賜予爾等的。”
“但若是要收回,卻只需朕詔書一紙、宮人二三……”
又是一番訓誡警醒,受封的九位皇子齊身再拜,而後便在天子啓灼灼目光注視下,將各自的王印小心繫在腰間。
待最小的劉彘,也在禮官的幫助下將王印繫好,兄弟九人才齊身上前;
在天子啓讓開位置後,來到祭臺邊沿,先仰頭朝天一拜,在俯身朝百官公卿一拜。
隨後自是有一番誓詞,諸如‘一定做個好王’‘一定愛民如子’之類,便不必多贅述。
倒是有個小插曲;
皇十子劉彘本就年幼,諸侯金印掛上腰間,縱是有禮官在旁攙扶,也是晃晃悠悠走不直道。
見此場景,本落座於祭臺上的太子劉榮,自是當仁不讓的起身上前,不顧禮官的微詞,一把將幼弟抱在了懷中。
再和其他弟弟們一同走上前,小聲引導着懷中幼弟,向天拜禮、向百官公卿拜謝……
“不是說太子過去,一向都和綺蘭殿不對付的嗎?”
“怎今日……”
···
“作秀?”
“亦或是太子不對付的,只有綺蘭殿那位王夫人呢……”
這便是政治人物的日常。
對於上位者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吃口飯、喝口水,都不得不本能的進行揣摩,以提取有效信息,供日後之用。
而對於下位者,則時刻保持着吹毛求疵的嚴苛,以維持自己的威儀。
很顯然,劉榮這一番舉動,成功的將自己想要表明的立場,一覽無餘的展現在了漢家君臣面前。
——對弟弟,我是很願意,也確實是能夠包容的。
但對弟弟們不安其分的生母,我這個儲君太子,也有的是雷霆震怒……
“既是封了王,便當就藩。”
短暫的寧靜,終還是爲天子啓沉聲一語所打破。
便見天子啓道出此語,旋即便望向最靠近自己的兩個兒子:老二劉德、老三劉淤。
“河間、臨江,都是新分封的諸侯國,沒有現成的王宮。”
“準河間王、臨江王,在長安多留一段時日,等各自封國內的王宮建成,再離京就藩。”
言罷,天子啓又好似生怕別人看出這個安排,是爲了讓這兩個兒子再幫幫劉榮般,轉頭望向其他的兒子們。
“魯國雖是新設,卻曾爲呂太后封與南宮侯張偃。”
“王宮是破舊了些,修補倒是費不了多少時日。”
“魯王留個二十日,便啓程就藩吧。”
···
“江都王的廣陵城,是劉濞老賊曾經的吳都,內有吳王宮。”
“雖被血洗,卻也遠毗東海,待江都王抵達廣陵,也當灑掃乾淨了。”
這便是要劉非不日啓程了。
再看向下一人,天子啓面上頓生不忍之色,更擡腳上前,滿是憐憫的摸了摸皇六子……
哦不,已經是長沙王了。
摸了摸長沙王劉發的頭頂,輕聲道:“長沙貧瘠,山高路遠,王此去封國,切當緩行。”
對於劉發這個兒子,天子啓算不上厭惡。
準確的說,是劉發在天子啓這裡,一向都沒什麼存在感。
也正是因此,天子啓纔會將長沙國——這個不該封宗親去受苦,又不得不封個親兒子去撐場面的諸侯國,封給劉發。
只是再怎麼說,也終歸是自己的血脈。
對於劉發即將就藩長沙,天子啓縱是明知非如此不可,也還是難忍一陣悲憫……
“國中缺了什麼吃穿用度,大膽往長安遞奏疏。”
“少府有的,能運去的,朕都自無不允。”
再許下一個看似模棱兩可,實則效用極高的承諾,天子啓便強迫自己,看向了下一個兒子。
或者說是接下來的四個兒子。
“常山、中山本爲一郡,你兄弟二人就了國,便要守望相助。”
“——同爲新設的諸侯國,沒有王宮,伱二人,便也在長安留一段時間。”
“剛好太子要忙些事,幫太子長兄打打下手,也好敘敘手足情誼。”
···
“膠東、膠西皆位齊地,皆有王宮於都城。”
“——膠西王年稍壯,便不日就國吧。”
“膠東王……”
說起年僅三歲的皇十子,漢家如今的膠東王劉彘,天子啓先是看看小劉彘,又看了看將劉彘抱在懷裡的太子劉榮。
又透過劉榮的肩上,撇了眼母親竇太后;
終還是五味雜陳道:“太過年幼,便先留在長安吧……”
“好歹也得等過了六歲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