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黃粱一夢
那是在代王宮。
晉陽代王宮。
不過總角之年的代王公子啓,正於殿室角落蜷縮着身子,將年紀更小的弟弟劉武,靜靜地抱在懷中。
母親竇姬、姐姐劉嫖,則都驚慌失措的在殿門處踱步,似是在等什麼人的消息。
宮門外,明明是淅淅瀝瀝下着的雨,以及烏雲密佈的陰雨天;
但公子啓卻透過腦袋旁的牆洞,看到隔壁的殿室明亮如白晝。
殿室上首,父親劉恆頭頂諸侯遠遊冠,身着王袍,腰繫專屬於宗親藩王的赤綬金印,面上愁容滿布,顯然是非常苦惱。
而在代王劉恆身側,中尉宋昌、郎中令張武,以及王太后薄氏的弟弟薄昭,正圍着王榻商議着什麼。
“別是有詐吧?”
“早些年,呂太后就想要讓大王去趙地,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要害大王性命!”
“如今又說要迎立大王……”
作爲代王劉恆的母舅,薄昭面上滿帶着驚慌之色。
“要我說,呂太后,還未必就駕崩了!”
“說不定這‘迎立’的說辭,都是呂太后在試探大王的忠心呢!”
“萬一大王點頭應下,再去了長安……”
“——大王可還記得當年,趙王劉如意是怎麼死的?”
“孝惠皇帝纔剛走開了一小會兒,那趙王劉如意,可就已經涼了屍啊?!”
薄昭的話語,讓劉恆眉頭鎖的更深,面上焦慮之色更甚。
一旁的郎中令張武,意見也和薄昭相差無多。
“大王,不得不慎。”
“自太祖高皇帝駕崩——尤其是自孝惠皇帝英年早逝,太祖高皇帝的八個兒子,如今,可就剩下大王,和淮南王劉長了。”
“那淮南王,從小就是養在呂太后膝邊的,說是呂太后半個兒子,也絲毫不爲過!”
“萬一這是呂太后想要治死大王,纔想出來的計謀,大王倘若真去了長安,只怕就再也無法回到晉陽了。”
有薄昭、張武二人先後出身反對,一衆代國官員、將領也都紛紛站出來,符合着表達了反對意見。
而在公子啓透過牆洞的目光注視下,中尉宋昌,也終於在代王劉恆的殷殷期盼下站出身。
只開口第一句話,卻讓原本還有些嘈雜的殿室,瞬間安靜到落針可聞。
——甚至就連‘隔牆相往’的公子啓,都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沉寂,而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臣認爲,這是大王的機會!”
“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大王非但無法匡扶漢祚,甚至連妻小的性命,都極有可能無法保住!”
頗帶些‘聳人聽聞’意味的話語,只引得代王劉恆蓊然起身,滿是焦急地對宋昌一拱手。
“中尉教我!”
便見宋昌繃着臉,走上前,手虛握成拳,在劉恆身前的王榻上輕輕一砸。
“呂太后,必定是真的駕崩了!”
“大王還年輕,封王就藩之時,更只有六歲,並不瞭解呂太后。”
“但臣在長安做過官,很瞭解呂太后。”
“——呂太后,是一個很注意忌諱的人。”
“對於不祥的事,但凡有人不慎提及,呂太后都是動輒打殺的。”
·
“當年,有一個宮人說:萬一趙王做了儲君,那呂太后就要搬出椒房殿了。”
“——次日,這個宮人身死暴室,渾身赤裸,更有足足上百道匕口!”
“到了後來,甚至只要有人提及孝惠皇帝的儲位,便大都難逃一死。”
“大王試想:一個如此注意忌諱的人,又怎麼會爲了試探大王,而佯裝自己已經駕崩了呢?”
一番話說出口,讓代王劉恆面上再度涌現出遲疑之色,宋昌這才繼續道:“呂太后,是萬萬不會這麼咒自己的。”
“至於其他人——哪怕是呂產、呂祿等諸呂子侄,也絕不敢犯這個忌諱。”
“所以,在臣看來,曲逆侯陳平、絳侯周勃都說呂太后已經駕崩,那就必定是真的駕崩了。”
“畢竟幾個月前,陳平、周勃還曾給大王送來秘信,讓大王也跟着齊王襄一起,舉兵誅呂、匡扶漢祚呢……”
聽到這裡,代王劉恆面上煩躁之色終於到達頂峰,只擰着臉攥緊了拳頭。
“寡人不解之處,就在於此!”
“——陳平、周勃要聯絡宗親諸侯,裡應外合共誅諸呂,最終起兵的分明只有齊王劉襄!”
“就算他陳平、周勃當真誅滅了誅呂,又爲了保全自己而處理了未央宮那位,要迎立的,也該是齊王襄纔對?”
“這皇位再怎麼着,也輪不到寡人的頭上吧???”
聞言,宋昌眼底閃過一絲喜意,面上卻是淡然一笑,再上前一步。
面色溫和的在王榻旁跪坐下身,溫聲細語道:“臣倒覺得,這恰恰能證明呂太后,是真的駕崩了。”
·
“大王想啊:陳平、周勃要裡應外合共誅諸呂,爲何只有他齊王劉襄敢舉兵?”
“——還不就是他齊王兵多將廣,國富力強?”
“這樣一個本就強大,做齊王就敢舉兵誅呂的人,若是坐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那陳平周勃等百官朝臣,哪還能有好日子過?”
“說不定日後,他‘天子襄’掌了權,還會清算陳平、周勃這些個‘亂臣賊子’。”
“但大王不同啊!”
···
“大王的代國本就苦寒,連軍費都湊不齊,宮裡的公子公主、王后姬嬪們,都是大王在王宮裡種地,外加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從俸祿裡分出來一些,才勉強養活的。”
“相較於他齊王襄,大王纔是那個更容易掌控,更能讓陳平、周勃等‘亂臣賊子’安心的傀儡啊!”
“不立大王,他們還能立誰?”
“——難不成還能立那個由呂太后一手養大,侍呂后比孝惠皇帝還要孝順的淮南王劉長?”
“對於陳平、周勃等‘賊子’而言,大王纔是最佳的選擇。”
“這也是臣爲什麼會覺得,呂太后是真的駕崩了、諸呂也是真的被剷除了……”
不知道爲何,聽到這裡的時候,公子啓的視野便越來越模糊,耳邊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到最後,那牆洞居然就這麼堵上了,就好似從不曾存在過!
只是睡夢中,公子啓並沒有感覺到這有什麼不對。
低下頭,看了眼已經在懷中睡去的弟弟劉武,便昂起頭,望向殿門的方向。
——很奇怪!
方纔還滿是焦急,甚至面帶驚恐之色的母親竇姬、姐姐劉嫖,此刻卻都變了副模樣。
母親穿上了皇后才能穿的鳳冠霞袍,端的是雍容華貴!
姐姐劉嫖更是變成了成熟婦人的模樣,身上那還帶着補丁的單衣,也已經變成了極盡奢靡的蜀錦。
“哦……”
“母親和阿姊,這是走了大運啊……”
公子啓仍舊沒有察覺到任何一場,就這麼想着,便緩緩將目光收回。
然後,公子啓就看見了讓自己頭皮發麻的場景。
——方纔出現牆洞的位置,此刻卻是整面牆都消失不見!
放眼望去,方纔還由父親劉恆,以及叔叔伯伯們商議大事的殿室,此刻卻盡是一片晦暗、破敗。
大殿之內,四個哥哥橫豎躺倒在地,身上華服依舊,肉身卻已化作枯骨!
而在上首王榻之上,母后呂氏同樣是一副骷髏外包着華袍,只那空洞洞的眼眶內,緩緩落下兩行血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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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
“將……咳咳……”
“將這個無君無父,罔顧人倫的混賬拿下!!!”
夢境切換的很快;
快到公子啓還沒有從那五具枯骨,以及那兩行血淚爲自己帶來的驚顫中緩過神,擡頭便看到已經貴爲漢天子的父親,正滿臉怒容的坐在御榻邊沿。
父親老了許多,兩鬢斑白,滿臉病態;
大刀闊斧坐在御榻邊沿,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卻是虛握成拳,擋在嘴前一陣陣重咳不止。
唯獨那混濁的雙眸,正滿帶着盛怒,直勾勾望向公子啓……
哦不;
望向監國太子:劉啓的目光深處。
“父皇!”
即便是在夢境中,太子啓看到父親這般作態的第一反應,也依舊是慌忙跪下身。
“父皇!”
“兒臣何罪啊父皇!!”
“兒臣……”
“——住口!!!”
求饒之語剛說出口,卻見御榻之上,天子劉恆本萎靡不振,甚至都萎靡到有些‘縮水’的身軀,只陡然拔高至數丈高!
就這麼滿臉怒容的站在御榻前,居高臨下的睥睨向跪地俯首,滿是驚慌之色的監國太子。
“朕,只問你這混賬一遍!”
“我兒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哄!!!
只厲聲一語,便好似千斤重錘,在太子啓心頭沉沉砸下。
“阿、阿揖……”
“阿揖,不從王太傅賈誼之勸阻,執意縱馬疾馳,不慎落馬,傷重不治……”
“——與兒無關啊父皇!”
“阿揖是自己要策馬疾馳,更是遠在關外的樑都睢陽!”
“兒身在長安,日夜都守在父皇身邊,就算有心,也根本是鞭長莫及啊!!!”
短短几句話的功夫,天子啓便由一開始的心虛,變得愈發振振有詞。
只不知這振振有詞,究竟是因爲真的有恃無恐,還是想要藉此掩飾自己的慌亂……
“朕都要死了!”
“——朕!都要去見太祖高皇帝了!”
“你這混賬,就不能跟朕說一句實話嗎!!!”
·
“阿揖足年十六!弓馬嫺熟!”
“是什麼樣的烈馬,能讓我兒揖墜馬重傷,又不治而亡?!”
“——是你監國太子送的馬駒!!”
“一匹剛出欄不久,連牙齒都還沒長齊的馬駒!!!”
“當着朕眼皮底下害死我兒揖——你真當朕這個漢天子,是你太子啓的泥塑雕像嗎!!!!!!” 砰!!!
說到怒及,天子劉恆更猛然拔出劍——拔出那柄數丈長的巨劍,架在了太子啓的脖頸處。
那巨劍足有兩指厚,被架在太子啓鎖骨上,就好似千鈞重擔般,壓得太子啓不自然的低下頭,才能將鎖骨處傳來的刺痛稍緩解些。
可即便到了這一步,太子啓仍費力的拱起手,含糊不清道:“樑…樑懷王……”
“執意縱馬……不甚跌落……”
“傷…重不治……”
這番話說出口,足數丈高的天子劉恆,便好似被施了定身術般,就維持着怒而拔劍,將劍刃架在太子啓脖頸處的姿勢,愣了許久,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天子劉恆又好似泄氣的皮球般,一點點恢復正常的大小——甚至縮的比平時更小。
原本遍佈眉宇間的怒火,也再度轉變爲肉眼可見的萎靡。
就好似一個老嬰兒般,蜷縮在御榻之上,有氣無力的睜開眼皮。
“阿啓……”
“朕,要大行了……”
“待朕到了地底下,還要和太祖高皇帝好好解釋清楚:我漢家的皇位,怎就讓朕這個皇四子坐了……”
“——解釋解釋兄長的兒子們,怎麼就在朕入繼大統前夜,悉數死在了周勃、夏侯嬰二人的亂劍之下……”
·
“將死之人,不可以帶着不甘死去……”
“告訴朕;”
“阿揖,到底怎麼死的……”
“我兒揖,到底是怎麼死的……”
“圓了朕的不甘,阿啓,便能坐上那方朝思暮想的御榻,做我漢家的天子……”
“但在那之前,阿啓,要和朕說一次實話……”
看着御榻上,父親劉恆這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太子啓就好像是忘記了先前,被那‘巨人’以劍架着脖子時的惶恐;
滿是哀痛的在御榻邊蹲下身,垂淚開口。
“父皇啊~”
“阿揖,當真不是兒臣……”
“阿揖那匹良駒,當真不是兒臣送去的啊~”
“——是有宵小在污衊兒臣,才讓父皇彌留之際,都無法瞑目;”
“阿揖,當真是墜馬重傷,不治而薨啊……”
靜。
御榻上的嬰兒般天子劉恆,彷彿再次被施下定身術。
又是許久,許久;
久到天子啓都有些奇怪:時間爲什麼停止流通,天子恆沙啞無力的嗓音,纔在太子啓耳邊響起。
——哪怕御榻之上,天子劉恆已經沒了氣息,那聲音,也還是清晰無誤的傳入了太子啓的耳中。
“了不起。”
“我兒,了不起。”
“——朕都做到了這個份兒上,還能咬牙不認!”
“我漢家的監國太子,了不起……”
·
“記住。”
“記住自己今天,在朕面前的樣子。”
“千萬不要認。”
“便是再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也絕對不要認。”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
“天子要做的,不是給死人公道,而是要借死人,來給活人謀利。”
“——要愛天下。”
“不要獨愛一家一戶,要愛整個天下……”
不知道爲什麼。
太子啓也不知道爲什麼。
早在這番話傳入耳中之前,御榻上的天子劉恆,就已然沒了氣息;
而在這番話結束之後,殿內也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但太子啓就是知道:直到這段話全部傳到自己耳中,父親劉恆才撒手人寰。
“父皇……”
太子啓想哭,但哭不出聲;
想撲在御榻邊沿,卻又根本無法活動身體分毫。
就這麼含淚看着御榻上的天子劉恆,一點點縮小,一點點縮小;
直到最終,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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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再度切換,太子啓,又變成了天子啓。
或者應該說,是大行皇帝啓。
不同於前兩個夢境,劉啓都是第一人稱視角——這第三個夢境,大行皇帝啓,是以上帝視角旁觀。
天子啓看到了一個英氣十足的身影,坐在了未央宮的御榻之上;
看到了老邁的母親:竇太皇太后,似乎是被那個銳意進取的少年天子所惹惱,險些氣的廢皇帝!
“那是榮?”
“怎這般冒失?”
·
“不對,那不是榮。”
“榮,絕不會這般輕舉妄動。”
“便是要忤逆母后,也必定會謀定後動,一擊便讓母后無力翻身……”
天子啓如是想着,畫面也在飛速推進着。
少年天子惹惱了太皇太后,被罰面壁太廟,過了足足好幾年,才終於回到了未央宮宣室殿、才終於出現在了漢家的朝議之上。
只是少年天子已近中年,頒下的第一道詔書,卻是冊封剛出生的皇長子之母爲皇后。
“這絕對不是榮!”
“纔剛出生,連能不能活着長大都不知道,就這般冊立其母爲皇后?”
“——萬一皇長子沒能長大成人,難道又要再廢皇后???”
“簡直兒戲!!!”
看到這裡,天子啓已經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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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慢慢的,那緊緊鎖起的眉頭,隨着面前的一幅幅畫面,而逐漸舒展開來。
天子,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甚至可以說是窮盡一生,都沒能等來的畫面。
——在草原,匈奴人叫喊着,嘶吼着,卻仍舊難逃被漢家的銳士斬於馬下的命運!
漢家出了兩個足以比肩淮陰侯的名將!
稍大那人老成穩重,又胸有韜略;
年輕那人則兵行詭道,思維跳脫,又每每能有奇效!
在這二人的率領下,漢家將帥愈戰愈勇,百戰百勝,將原本壓得漢家擡不起頭的匈奴人,一路趕去了遙遠的北海!!!
於是,匈奴人開始養羊,開始捕魚,開始稱呼漢天子爲‘聖天子’,稱呼匈奴單于爲‘匈奴王’……
“不是榮?”
“既然不是榮,又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天子啓很疑惑。
也很迷戀。
迷戀眼前,這一幅幅宛若仙境的美好畫卷。
但天子啓卻無法繼續看下去了。
那畫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呃……”
直到天子啓徹底轉醒,卻依舊沉浸於方纔那個夢——那三個先後出現的夢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正思考着那第三個夢境中,明顯不是長子劉榮的少年天子究竟是誰,耳邊便傳來宦者令春陀的低語聲。
“陛下……”
“近幾日,宮內外開始有傳言,說綺蘭殿的王夫人,當年是夢日入懷,才懷上的公子彘……”
只剎那間,天子啓面色陡然一冷,雙眸更不受控制的迸發出一抹肅殺!
片刻之後,天子啓又不由得一愣。
“那少年天子……”
“莫非是小十?”
·
“怎麼會呢……”
“朕怎會不立榮,轉而去立襁褓裡的彘……”
聽着天子啓這番呢喃,宦者令春陀只驚恐的跪倒在地,緊緊閉上了雙眼,身形更劇烈顫抖起來。
良久,天子啓才從思緒中回過神,見春陀這般模樣,又冷不丁咧嘴一笑。
“反正朕百年之後,你也是要去給朕守皇陵的~”
“知道這些事也沒什麼——爛在肚子裡便是。”
春陀趕忙將頭埋的更深些,天子啓卻是從榻上起身,負手凝望向殿門外,悠悠開口道:“至於王美人‘夢日入懷’的傳聞……”
“不過傳聞而已,不必理會。”
·
“嘿嘿……”
“也不知榮那小子回了長安,會不會被這則‘傳言’嚇死……”
“——綺蘭殿,又有苦頭要吃嘍~”
“也不知這回,是耳光,還是杖殺……”
“又或是公子榮,能給朕一個大大的驚喜,亦未可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