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夫尼村現在所有的居民都出來給他們的不速之客送行。森林後面有個細長形的林中小湖,湖裡的冰在邊沿上雖然有些融化,但是依然平整、堅固,飛機就停在這湖上。沒有路通這個湖,沒有人走過的荒地裡覆蓋着鬆脆的雪,像白粉似的。沿着這雪地有一道腳印,那是米哈依拉老大爺、捷葛加連科和蓮諾奇卡在一小時前踏出來的。現在人們沿着這道腳印擁到湖上去。領頭的是男孩子們,老成持重的謝連卡與非常興奮的費季卡走在前面。謝連卡因爲在森林裡發現了飛行員,這時就以老朋友的權利神氣地在擔架前面邁着步子。他穿着被殺害了的父親所留下來的大氈靴,極力不讓靴子陷進雪裡。小孩子們髒乎乎的,牙齒閃閃發亮,衣服破爛得出奇,有時候謝連卡威嚴地叱責他們。捷葛加連科和老大爺擡着擔架,步伐一致地走着,而蓮諾奇卡則在旁邊,在沒有人走過的雪地上奔跑,一會兒給阿列克謝掖好毯子,一會兒用自己的圍巾把阿列克謝的頭裹住。後面跟着一大羣婦女、小姑娘和老太太,人羣亂哄哄的,低聲交談着。
起初,雪的反光很明亮,它照得阿列克謝睜不開眼。接着,明媚的春光強烈地照射在他的眼睛上。他不禁眯起了眼睛,幾乎暈了過去。他微微地睜開眼瞼,使眼睛習慣於亮光,那樣就可以四下張望了。他的眼前,展現了一幅地下鄉村的畫面。
無論往哪兒看,古老的樹林都像是一堵牆似地站立着。頭頂上的樹梢密不透風,樹枝不輕易讓陽光過濾進去,使樹下面形成半明半暗的情景。森林是各種樹混合而成的。白樺樹,它的樹梢像藍灰色的煙,凝固在空中,而一根根白樹於依舊露在外面,並與松樹的金色樹幹帽比鄰,而在它們之間又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露出深暗色的三角形的雲杉。
樹木可以擋住敵人的視線,無論是來自地面上的還是空中的。樹下有一片積雪,它早已被千百隻腳踩過,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掘了窯洞。古老的雲杉樹枝上曬着嬰兒的尿布。松樹枝上倒掛着要晾乾的泥鉢和泥壺。一棵老雲杉樹的樹幹上垂掛着一串灰白色的苔蘚。這棵樹底下的樹根結實,在它旁邊,在佈滿細根的土地上,按道理是應該有一隻猛獸躺着的地方,卻坐着一個用碎布做的娃娃。它很舊了,有油污,臉扁平、很善良,像是用化學鉛筆描畫的。
青苔上已被踏出了一條“街”,跟在擔架後面的人羣,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移動。
人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露天下,阿列克謝起初本能地感到一陣喜悅,它來勢兇猛、不可名狀,後來由一陣甜蜜的淡淡的惆悵取代了這種喜悅。
蓮諾奇卡用小手帕替他揩去臉上的眼淚。她按自己的理解來解釋他流眼淚的緣故,就吩咐擡擔架的人走慢些。
“不,不,快些,咱們快點走吧!”密列西耶夫開始催促着說。
他本來就覺得他們擡着他走得太慢。他開始擔心會因爲這個緣故而走不成,從莫斯科來接他的飛機萬一不等他們就突然飛走了,那樣的話,他今天就去不了救命醫院。擡擔架的人步子邁得匆匆忙忙,把他顛得很痛。他低聲呻吟着,但還是不住地要求道:“快些,請快些!”米哈依拉大爺雖然氣喘吁吁,不時地被絆得要跌倒、暈倒,但他還是一個勁地催着。兩個婦女換下了老大爺。米哈依拉大爺和蓮諾奇卡各站在擔架一邊,小步走着。老大爺用軍帽不住地擦着直冒汗的頭頂、變成紫紅色的臉和打褶的脖頸,同時滿意地嘟囔:
“咦,瞧他急的,怎麼樣!他很着急……對了,阿遼沙,你是對的,是要快些!一個人要是在着急,那他的生命力就還強。你是我們撿來的最親愛的孩子。什麼,你說說看——不是嗎?……在醫院裡你要給我們寫信啊!地址要記住了:加裡寧州,鮑洛高夫區,未來的帕拉夫尼村。怎麼樣?未來的,怎麼樣?不要緊,會寄到的,不要忘了,地址是一點也不能錯的!”
擔架擡上了飛機,就在這時阿列克謝聞到了航空汽油味——熟悉的苦澀味。他又體驗到一陣強烈的喜悅。他們關上了他上面的賽璐璐的座艙蓋。他看不見送行的人怎樣揮手;看不見那個長有大鼻子的小老太太——包着她那條灰色頭巾就像是一隻生氣的烏鴉——怎樣剋制着恐懼、頂住螺旋槳揚起的風,衝到已坐在機艙裡的捷葛加連科面前,塞給他一小包還沒吃完的雞肉;他看不見米哈依拉大爺怎樣在飛機周圍忙碌着,叱責婦女們,驅趕着孩子們;他看不見老大爺頭上的帽子被風颳掉了,在冰上翻滾,他就光着頭站在那裡,他的禿頂和那幾根稀疏的隨風飄動的銀髮閃閃發光,像普通鄉間書畫上的聖尼古拉。在這穿得花花綠綠的娘子隊裡他是唯一的成年男子。他站在那裡揮手送別遠去的飛機。
捷葛加連科駕機飛離了冰層,從送行者頭上飛過,在高高的陡岸掩護下沿湖飛過去,飛得小心翼翼的,幾乎要觸及到了冰面,然後消失在叢林的島後面。他是團裡非常大膽的人,在飛行講評中常常受到團長的責備,因爲在空中飛得太大膽了。可是這一次卻飛得非常小心謹慎,不是飛,而是在偷溜,藉助湖岸的掩護,貼着地面,沿着山間小溪的河牀滑過去。對這個,阿列克謝一點也看不見、聽不見。熟悉的汽油味、潤滑油味、飛行的喜悅感使他失去了知覺,一直到機場上他才清醒過來。當時有人把他從飛機上擡出來,準備把他擡上已經從莫斯科飛來的急救飛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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