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張居正放過了十位參將,是因爲他清楚的知道,這十個參將離開了宣府、大同,就不會再繼續爲惡了,他用不過分追究這十位參將,換取了楊博對於王國光調整邊方糧餉政令的支持。

而在辦完了這件事後,張居正十分鄭重其事的請求皇帝陛下開口說話。

一定是張居正作爲當朝首輔做不到的事兒,張居正纔會開口求助,請求皇權的支持。

“元輔先生請起,是何事,讓元輔先生如此的鄭重?”朱翊鈞放下了筆,看着張居正開口問道。

他很樂意給張居正站臺,如果張居正要求太過分的話,朱翊鈞也不會跟張居正發生衝突,他現在還小,但是他可以選擇擺爛,就是不答應、不下印,張居正就辦不了。

張居正站起身來,但是依舊十分恭敬的說道:“禮樂征伐、慶賞威罰,此恩威之大端,不可下移之義,二柄在君,失之則天下無道。”

“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古人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備廢弛,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自今望陛下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庶幾臨敵號令,嚴整士卒用命。”

“元輔先生所言在理,朕聽聞漢文帝到細柳營犒勞軍士之事。”朱翊鈞想了想選擇了活學活用,張居正能引用他的話,他就不能引用張居正講的《帝鑑圖說》了嗎!

“漢文帝至霸上、棘門兩營地,車駕徑直進入,無人阻攔,漢文帝先導車至細柳營,軍門都尉言: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漢文帝車駕至,軍門都尉仍不開門,漢文帝只好讓人持節找到周亞夫說,天子進營犒軍,漢文帝等一行人,才進了細柳營。”

“剛入細柳營,軍門都尉再言: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漢文帝徐徐前行,至中軍大帳,周亞夫出迎,手執兵器,只鞠躬作揖道:甲冑在身,以軍禮參見。”

“漢文帝出細柳營後,感慨道:嗟乎!此真將軍矣!”

“元輔先生,漢文帝爲何說周亞夫爲真將軍也?”

張居正頗爲恭敬的說道:“彼時,漢高祖被匈奴圍困於白登山上,被迫立定城下之盟,與匈奴約爲兄弟之國,長城以北,引弓之國,人強馬壯,將勇兵雄,祖宗恥辱未曾洗刷,漢室江山未靖安,天下無寧定。”

漢初,草原氣候溫和多雨,匈奴人兵強馬壯,對漢王朝形成了實質性的威脅,所以不能馬放南山,不能興文匽武。

朱翊鈞回答道:“今日,皇祖父庚戌之變,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亦城下之盟,答應封貢馬價銀息兵安民,俺答汗創立金國,亦引弓之國,人強馬壯,祖宗恥辱可曾洗刷?大明社稷可能靖安?”

“未曾。”張居正極爲鄭重的回答道。

朱翊鈞看了二十七位廷臣一圈,沒有人站出來說庚戌之變城下之盟不是恥辱,他點頭說道:“如此,理應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這是形而上之知,該如何踐履實之行?”

張居正還想跪但是陛下三番五次讓他站着說話,他只能俯首說道:“臣僭越,臣嘗考古者,人君命將,親推其轂,授之以鉞,蓋將權不重,則軍令不嚴,士不用命,臣斗膽,京營提舉將才諸員今日已經入京,三四月爲期,校京營提舉將才武藝!”

“臣俯請陛下移步北土城,主持將才校武藝。”

人君任命將領,親自推他的車,授予將領斧鉞,是因爲將領的權不重,則軍令無法嚴苛,軍士就不會搏命,張居正請皇帝主持三月爲期的京營提舉將才的武藝考覈。

張居正之所以請皇帝陛下出面,完全是因爲皇帝不出面,京營無法振奮,京營是皇帝的天子親軍,皇帝連考校將才都不露面,重振京營,是無稽之談。

請皇帝出京師,這是何等大膽的行爲,自從當年嘉靖皇帝南巡,火燒行宮之後,皇帝多久沒出過宮了?

葛守禮猛地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爲不妥!”

“元輔先生乃是經世之才。”

“陛下江山社稷繫於身,乃是萬金之軀,豈可自輕!匹夫見辱立拔劍而起,挺身而鬥,爭強好勝,武藝之事,此不足爲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危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臣懇請陛下,以聖人躬安爲重!亦罷習武之事,居移體、養移氣、修至德,以安天下。”

“元輔!觀其所以,微見其意,你不要太過分了,陛下幼衝,你如此威震主上,予取予奪!博陸亡人臣禮,不道遂至顛覆!”

得虧朱翊鈞讀了點書,知道博陸侯是霍光的爵位,否則這葛守禮說的什麼,都聽不明白,霍光死後霍氏滿門被誅殺,都說霍光廢立,亡了人臣之禮,不道導致了顛覆。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爭強好勝的武藝,不是勇,只有心懷天下方爲大勇。

葛守禮的邏輯是極爲完整的。

朱翊鈞看着葛守禮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他在判斷,判斷葛守禮是在爲晉黨張目,還是單純的因爲張居正要求皇帝做事,才站了出來怒噴元輔亡人臣之禮。

朱翊鈞有些不確信的說道:“葛總憲的意思是,京營提舉將才之事,不應該?或者說,稍假忠勇可用將才以權柄,使其志向才能得以展布,不應該?”

“唯理所在。”葛守禮卻非常鄭重的說道:“武備不興,胡虜狷囂四野,臣不善軍伍之事,振興武備,理所當然,稍假忠勇可用將才權柄,戚帥滅董狐狸、卜哈出兩千餘級,耀我軍威,薊州總督樑夢龍上賀表讚許,理所應當。”

“但是這些事,都應爲人臣所做,何須勞煩陛下?”

朱翊鈞聽明白了,葛守禮是真的不懂,或者說,大明京營廢弛的時間太久了,從弘治年間變成了建築隊之後,徹底沒有軍威已經有八十年,葛守禮不懂這裡面的利害關係,他只覺得戎事都該是臣下主持,天子勞心,軍將勞力。

現實是,這事張居正不請小皇帝,他都辦不了。

葛守禮作爲總憲,他纔不用顧忌什麼具體事務的困難性這種事,反正又不是他去辦,這就是清流言官,高談闊論,不切實際的根本原因,清流根本不用踐履之實,只需要狺狺狂吠,喋喋不休,對着具體辦事的人,指指點點。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葛總憲,朕來問你,刺王殺駕,王章龍可爲盜賊?”朱翊鈞開口問道。

葛守禮回答道:“王章龍盜賊也。”

朱翊鈞笑着問道:“那朕差點死在了他的手中,朕習武健體,不求殺敵,只求應對一二,不應該嗎?”

“應該。”葛守禮眉頭一皺,還是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這不就是了嗎?”朱翊鈞含笑不語,等葛守禮自己想明白。

葛守禮眉頭緊皺而後慢慢舒展,隨後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神情,俯首說道:“臣慚愧。”

朱翊鈞問葛守禮,小皇帝應不應該習武,保全自己,其實就是在問,皇帝要不要掌京營?若是不掌,盤踞在京師附近的驕兵悍將,比一個王章龍要可怕的多,皇帝能睡得着纔怪,皇帝應不應該讓京營知道誰纔是皇帝?哪怕這個皇帝只有十歲。

要習武防止盜賊,那自然要掌京營,防止驕兵悍將犯上作亂,道理是相通的。

葛守禮是認同張居正的部分做法的。

他認同應該給武將事權,不能讓武將跟文官的奴隸一樣,那打仗真的打不贏,打不贏就只能承受屈辱;他認同應該振興京營,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皮之不附,毛將焉存?沒有京營,地方藩鎮必起;

而且對校武藝遴選京師將才也認同,把京營搞成晉黨一家之美,那也是亡人臣之禮。

葛守禮只是不認同讓十歲人主這麼辛苦,陛下上午聽政講筵、下午習武種地,陛下已經很辛苦了;葛守禮更不認同的是,張居正把皇帝當成提線木偶去操縱。

這已經不是葛守禮第一次彈劾張居正亡人臣禮了,上一次的話更難聽,什麼伱一死,恥辱必然伴隨而來之類的話,簡直不堪入目。

在葛守禮的視角下,張居正獨佔講筵,就是利用教育對小皇帝進行哄騙,但是葛守禮和陛下一陣奏對之後,發現陛下條理清晰、邏輯完整,而且沒把話點明,給他這個總憲留了幾分面子。

這不是張居正能哄騙出來的。

張居正甩了甩袖子,像是甩晦氣一樣說道:“葛總憲,你若是眼饞這講筵差事,或者覺得我隔絕內外,我可以讓與你!”

好像給陛下講筵是什麼美事一樣!

張居正面對那些角度刁鑽的問題,都對自己的學問產生了疑惑!

這已經不是張居正第一次把講筵的差事推出去了,楊博看葛守禮又要答應,趕忙拉了拉葛守禮說道:“陛下,元輔乃是不器君子大才,講筵之事,還是讓元輔擔着爲宜。”

“我…”葛守禮還想說話,楊博立刻開口說道:“葛總憲,慎言。”

下了文華殿,楊博一定要跟葛守禮講明白其中的兇險,葛守禮不是循吏,他更偏向清流,他去講筵,三兩句話,就被陛下給難住了。

王家屏、範應期都快成了士林笑柄了。

葛守禮這個總憲的位置坐的本來就不穩當,要是再丟這麼大個人,只能致仕了。

“元輔先生?”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爲自己講筵,就這麼爲難嗎?三品一條槍捅進去的時候,高低得整點辣椒麪,好教張菊正先生知道厲害!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張居正俯首,這次這話,略顯無奈,他領了先帝遺命,爲輔國大臣,帝師這件事,只能他來做。

朱翊鈞看着葛守禮問道:“葛總憲還有什麼疑問嗎?”

言官就是負責找茬的,葛守禮雖然腦子不靈光有些憨直,但到底是爲了他這個人主說話,不是爲了族黨排異不勝不止,朱翊鈞對言官的要求很低,不能搞族黨排異那套。

這是之前彈劾譚綸事兒中,在鬥爭中,明確的底線,明確的對錯。

“臣慚愧。”葛守禮趕忙說道。

“成國公以爲呢?”朱翊鈞看向了成國公朱希忠,他可是位列勳貴之上,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京營提督總兵官!

朱希忠聽聞皇帝點名,先是一愣,廷議他很少說話,也沒他說話的份兒,他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爲善。”

朱希忠對於自己的弟弟朱希孝教皇帝練武這件事,舉雙手贊成,對於重振京營,舉雙手雙腳贊成!武勳式微,原因很多,這京營糜爛絕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大明已經很久沒有新的武勳了。

“諸位大臣還有疑慮否?”朱翊鈞又看向了所有的廷臣,這裡是文華殿,就是商量的地方,若是商量不通,強制執行,執行也執行不下去,大明早已經不是洪武、永樂年間,皇帝說一不二,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年代了。

諸位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沒有人再站出來質詢張居正讓皇帝操勞軍務。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朕曾聽聞元輔先生講筵,岳飛盡忠報國事。”

“嶽少保子岳雲十二歲沖齡既入軍陣,編入張憲麾下,十六歲隨父出征隨州、鄧州,每戰衝鋒在前,勇不可當,相繼攻克隨州、鄧州,人人皆稱:贏官人。”

“紹興十年,二十二歲岳雲已爲背嵬軍前鋒,郾城騎步混戰,岳雲身先士卒,一戰定勝;”

“金賊盤踞潁昌十萬餘,岳雲立軍令狀,攻不下潁昌提頭來見,岳雲領兵三萬,力克潁昌金兀朮十萬雄兵,陣斬金兀朮女婿夏金烏。”

戰報可能會撒謊,但戰線不會,潁昌被岳雲攻克之後,金兀朮狼狽逃竄至汴梁,渡過黃河,生怕南宋軍隊追擊。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雲、張憲被斬首示衆,岳飛在風波亭大理寺被冤殺。

岳雲死的時候,二十三歲,已經從軍十一年,爲國征戰七年。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元輔先生所請,朕以爲並無不可。”朱翊鈞總結性的說道,答應了張居正所請。

他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詩詞,表達了自己不會因爲年少,就丟失志向,會好好的做好這個皇帝奮祖宗餘烈,讓大明變得更好一些。

“陛下英明。”張居正俯首說道。

“陛下英明。”羣臣紛紛俯首見禮。

自從刺王殺駕案以後,小皇帝的懶散不見,雖然年紀尚幼,但說話已經很有條理了,就以兩次駁斥葛守禮彈劾張居正亡人臣之禮來看,陛下睿明日開,已有明君之相。

小皇帝這個改變,到底是因爲刺王殺駕案,還是因爲懼怕張居正,還是其他原因,羣臣並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們很清楚,這種改變對大明是有益的。

當然有些人看到小皇帝這種改變,就會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大明的皇帝就應該老老實實的在乾清宮、文華殿、奉天殿做個會蓋章的神像!

朱翊鈞這樣的皇帝,不是有些人期盼的!

想要把手摸向京營,小皇帝是不是可以安排落水了?

廷議很快結束,朱翊鈞答應了自己要考校武藝,其實就是去露個臉,具體的事情,由兵部左侍郎吳百朋、薊鎮副總兵楊文負責。

“兵部左侍郎吳百朋如何?”朱翊鈞看着奏疏問張居正主持校考武藝的兵部左侍郎。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吳百朋和海瑞是好友。”

張居正把吳百朋和楊文二人的履歷介紹了一下。

吳百朋和張居正是同榜進士,多年主持平倭之事,親自指揮了揚州平倭、虔州剿倭、三巢治亂,是大明朝堂之上,除譚綸外,少有的擁有軍事天賦、能夠指揮軍士作戰的文官。

而楊文是戚繼光南兵的核心人物,譚綸在做台州知府時候招募的鄉兵,以戰功升任薊鎮副總兵,楊文在薊州,主要負責練兵,戚繼光的南兵共有六千人,其中有三千人,就是楊文負責訓練的。

在軍事上,譚綸招募的台州抗倭六虎是南兵的主要將領;在政治上,吳百朋、譚綸、張居正都會爲南兵說話;在經濟上,南兵完全仰賴朝廷給銀、給糧。

南兵是一個複雜的集合,戚繼光是最閃耀的那一顆明珠,南兵也從來都不是戚繼光的私軍。

上一次戚繼光封爵後,玄武門外還腰牌之事,一些個看戚繼光不順眼的言官,開始上奏彈劾,即便是張居正不開口,也自然會有人爲戚繼光說話。

吳百朋和海瑞是好友,倆人一個性格,眼裡揉不得沙子,馬芳賄賂之事,就是吳百朋發現的,但是彈劾並不是吳百朋發起的。

因爲吳百朋人不在京師,而是在薊州、永平、山海關閱視戚帥轄下三鎮之地的長城鼎建。

這也是晉黨面對張居正一拳又一拳無力招架的原因。

宣府大同在閱視鼎建,薊永山三鎮也在閱視鼎建,這三鎮的長城鼎建沒有問題,宣府大同問題這麼大,這就只能捱打了。

戚繼光手中有六千南兵的銳卒,還有十萬三鎮之軍,手下有陳大成、楊文這等悍將,再加上朝中有譚綸、吳有朋兵部明公,而戚繼光本身又封了爵,成了武勳。

晉黨對付戚繼光,哪裡有那麼容易?

只要張居正不背刺戚繼光,戚繼光這個薊州三鎮左都督,就不會有什麼太多的顧慮。

難忘那一年深秋,你我皆年少,心中有大志、胸中有韜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從此以後,同志同行且同樂,彼此攜手共進,風吹雨打,狂風驟雨誰也不能離間,終於多年以後,你功成名就,我糞土當年萬戶侯,緣分卻走到了盡頭。

分手之後,大家還是朋友。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誰讓戚繼光一直打勝仗呢?

“開始講筵吧。”朱翊鈞坐得筆直,看着張居正,讓他開始講課。

“臣昨日和楊太宰夜談,略有所獲。”張居正開始講解他和楊博的夜談所得,主要就是萬物無窮之理之間的普遍聯繫、矛盾的定義、矛盾的無處不在、矛盾相向產生的疑惑,解決這些疑惑之後的影響,由人對萬物無窮之理,延伸到國家之制上。

這些道理,張居正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聽懂,但是他一定要爲陛下解惑,這是作爲帝師的職責。

“先生的《矛盾說》真的是令人大開眼界,茅塞頓開,先生大才!”朱翊鈞越聽眼睛越亮,能從君子小人對舉互言、結合知行合一,領悟出辯證法的真諦來,這張居正不愧是不器君子之才。

“陛下謬讚。”張居正極爲謙虛的回答道。

張居正其實不是很在乎晉黨,大明制度設計,皇帝纔是關鍵,張居正最期盼的就是皇帝陛下能成才,這纔是張居正心中的重中之重。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不如將這個論述,刊刻邸報,發行天下?”

大明的邸報就是每五天定時發行一次,發行的對象是大明官署,所有到下章各部的公文,每五日一送內閣,備編纂成冊,而後由提塘官,發往大明各地之府州縣等地。

提塘官,就是邸吏、邸官,專門負責傳遞邸報,邸報到地方後,會有抄報房,由一些個考不了功名的文人,負責謄抄邸報內容,每日銀一分,給兩頓飯,算是窮酸書生的營生。

六科編纂、內閣審覈、雕版刊印、提塘傳遞、抄報房文人摘抄、傳播天下。

若是比較重要的邸報,比如先帝龍馭上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內署的三經廠、翰林院和國子監,都會刊刻,直接刊行天下。

朱翊鈞所說的就是後一種,矛盾說,刊刻發行天下。

“陛下,臣何德何能?刊刻邸報?”張居正鄭重其事的拒絕了,皇帝十歲、太后二十七歲!主少國疑,輔臣當國,張居正這個時候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天天參加廷議的葛守禮,親眼看着陛下親自下印,都這樣了,葛守禮都認爲張居正有事沒事在威震主上、僭越神器、哄騙皇帝,這要是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豈不是坐實了他張居正要做權臣嗎?

萬萬使不得。

“風氣清朗則海晏河清,惡劣的行徑無所遁形,筆爲器意縱橫,教化萬民,以正以文,政可治、國可期、萬民之所向,既然是元輔先生和太宰商議,就以元輔先生和太宰二人共著好了。”朱翊鈞想了個辦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一作二作,功勞平攤,張黨晉黨,人人有份。

張居正仍然拒絕,俯首說道:“陛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朱翊鈞眉頭緊皺,想了想說道:“元輔先生說笑了,朕沖齡德涼,如此學問通達之學,豈是十歲人主能說出來的?貪天之功,貽笑四方。”

張居正卻非常肯定的說道:“新建侯王文成公在世時,更強調知行合一,而王文成公離世後,門徒都強調致良知,似乎只要致良知,就足夠了,知行合一,全然忘記了。心學變成了高談闊論之說,臣委實痛心不已。”

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王文成公王陽明的心學,知行合一致良知的總綱領,還沒過三代呢,知行合一就沒了,只有唯心至上的致良知存在了,我覺得對,天下就該如此!

就跟葛守禮彈劾張居正僭越神器一樣,只要葛守禮覺得是,他就能彈劾。

天下的學問已經出了問題,禮已崩樂已壞,需要清朗風氣,這是禮樂,需要自天子出,意思是,小皇帝一作,張居正二作,楊博三作。

“那好吧。”朱翊鈞只好答應了下來,以天子的名義,將張居正的矛盾說,刊刻發行天下。

朱翊鈞看向了馮保說道:“馮大伴,此事由內署所領三經廠雕版刻印,刊行天下吧。”

馮保還在思索這矛與盾,到底是怎麼碰撞出火花和疑惑,又是怎樣循環向前,突然聽到了陛下命令,纔回過神來,這裡面還有自己的事兒,他俯首說道:“臣遵旨。”

至此,《矛盾說》一作爲大明至高無上的小皇帝陛下,二作爲大明權勢滔天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先生,三作爲大明碩德之臣掌佐天子少傅楊博,由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領內署三經廠刊刻天下。

但是這矛盾說,似乎仍然不是很完整,矛盾對事物發展的影響,具體是怎樣?又是如何體現呢?

朱翊鈞看着張居正頗爲確切的說道:“元輔先生,朕有疑慮。”

“元輔先生所言矛盾說,令人耳目一新,只是這利矛總是對的?還是這堅盾總是對的?若是一會兒是利矛是對的,一會兒是堅盾是對的,亦或者說,有時候,利矛的一部分是對的,堅盾的一部分是對的,該怎麼辦呢?”

張居正始終沒有講明白矛盾的對立與統一,放到楊博問題上,君子和小人是對的,但是放到楊博這個人身上,卻統一在了楊博的身上。

張居正刻意避開了楊博問題。

同樣,矛盾對事物的發展和影響,張居正的《矛盾說》,並沒有講明白,這個學問,仍然不甚明瞭。

這是讓朱翊鈞頗爲不滿的地方,哪怕是《矛盾說》刊刻的晚一點,也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張居正眉頭擰成了疙瘩,十歲的人主,突然變得面目可怕了起來,從一個陽光開朗的男孩,開始一點點崩解,而後變得不可名狀,不可觀察、一種莫名的存在,但是他想知道,迫切的想知道,皇帝陛下問題的答案,突破自己的認知的邊界,瞭解萬物無窮之理中,自己仍然不甚明白的地方。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

“臣,誠不知,容臣緩思。”張居正有些口乾舌燥,他覺得自己似乎明悟了什麼,但卻什麼都不明白,像是在霧裡看花、水中撈月,就像他這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那樣,遙不可及。

“朕不急。”朱翊鈞笑着說道:“今天要講論語,還是帝鑑圖說呢?”

御座之上,一個不可知的存在,又慢慢變成了十歲人主,他樸素、好學、求知,笑容和煦而富有感染力,似乎剛纔發問的不是他一樣。

“臣爲陛下解惑。”張居正再俯首,開始了今天的講筵。

上架了!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罵人不揭短,爲什麼要罵人?第二百七十三章 吃幹抹淨不幹事第394章 把努爾哈赤送進解刳院去第356章 精紡毛呢的最後盛宴第308章 人給狗送葬,天下奇聞!第458章 春冰種秋火回,謂之雁行第395章 老奴酋的七宗罪第五章 皇帝的信牌第358章 開海一念起,天地剎那寬第二百六十一章 熟練度拉滿的裡挑外撅第一百八十六章 許願池裡的王八都搖頭第二百零八章 大明皇家格物院第511章 元輔次輔,收收神通吧!第三十二章 卿之所願,唯理所在第418章 大明,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第一百九十二章 度數旁通十五屏第二百章 拿着我的銀子,離開我的船第340章 根深蒂固的軟弱,習以爲常的妥協第541章 沿街乞討亦祖宗成法乎?第一百五十七章 朕就是這樣的人,小肚雞腸第七章 前首輔高拱授意行刺第446章 氪金戰士VS血肉之軀第300章 陛下,還是在意我的第291章 來自海瑞的馬屁第543章 鼎建大工裡的蠅營狗苟第350章 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第二百四十五章 言先生之過者斬,勿論第453章 白銀,就是百姓們的血汗錢第一百三十三章 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第一百一十六章 生民之骨血已罄,國用之費出無經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鄭公來去匆匆,寧遠伯入京面聖第438章 歲月蹉跎,往事不復第541章 沿街乞討亦祖宗成法乎?第二百五十二章 賤儒們那張犯賤的嘴第二十六章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種全新的鑄炮法,專利人:戚繼光第一百三十八章 壞了,日後當明公得會算學第三十四章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第一百一十一章 拆門搬牀募軍餉,單刀赴會勸賊降第459章 葉李十四條劃第407章 愛我家園,清潔先行第二百三十七章 他們失去了一切,但是獲得了自由第425章 大明律,不保護泰西番夷第一百三十七章 只要價錢合適,靈魂都能出賣給惡魔第374章 兩宮太后非但不阻攔,還一起胡鬧第352章 格物院有祥瑞進獻第459章 葉李十四條劃第二百二十一章 資源鎖死科技樹第二百零一章 海總憲,朕有個主意第440章 羊毛來了,韭菜就沒了第288章 怎麼可能讓狗皇帝順意!第430章 不爲刀俎,即爲魚肉第323章 大明處處都是迴旋鏢第二十一章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第554章 莫敢言,道路以目第357章 打碎了一個聚寶盆,就再建一個聚寶第二百五十九章 朕將帶頭衝鋒第333章 再苦一苦這賤儒,罵名張居正來擔第二百五十三章 抄家抄乾淨,攏共分三步第333章 再苦一苦這賤儒,罵名張居正來擔第347章 我家皇爺爺讓我給你帶句話第394章 把努爾哈赤送進解刳院去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 君子處事,有經有權第473章 朕這一生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第二十八章 力足以勝天第433章 戰爭只是暫停,從未結束第一百九十五章 思路清奇小皇帝第541章 沿街乞討亦祖宗成法乎?第515章 自有大明律處置他!第555章 欠陛下的債,還不完,根本還不完第535章 賤儒就是矯情第481章 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冤大頭第一百九十九章 當大明的看門狗,豈不是能吃到骨頭?第353章 不是思維簡單,而是這樣做效率最高第七章 前首輔高拱授意行刺第497章 陛下劍指之處,大明軍兵鋒所向第522章 非威不畏非惠不懷,德威兼用感心攝第一百六十七章 立國之宏規,保安之上畫第一十一章 幕後指使之人浮出水面第337章 提筆區區十八畫,道盡人間萬般苦第344章 誰輸誰贏不重要,打的好看就行第364章 在最後一個野人死掉之前,大明絕不第380章 我真的不想進步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親手拿回來才行第549章 奇觀:正衙鐘鼓樓第二百零五章 復古派中的古墓派第513章 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第一百六十九章 讀書人的心眼兒真的髒第350章 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第370章 兩宋男兒戴簪花,人妖物怪齊卸甲第444章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第358章 開海一念起,天地剎那寬第366章 帝皇的王座是黃金馬桶第319章 殺倭寇?酒管夠!第320章 爲這個破破爛爛的世界縫縫補補第334章 握緊手中的榔頭,敲碎他們的腦袋第396章 人主當急萬民之所急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種全新的鑄炮法,專利人:戚繼光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第二百七十七章 漫不經心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