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化解了南衙賤儒的種種攻勢,並且當着所有人的面,進行了表態,這一次,一步不退,死也要把未竟之事做完,按照陳末的想法,海瑞這種高價值目標,應該儘量避免在公開場合露面,甚至減少不必要的各種會面,來提高安全性。
有人跑到府衙門前,要認海瑞當親爹,這種事兒,緹騎來化解就可以了,而且海瑞做的部署,也沒有自己要出面的部分,但海瑞思前想後,還是出現在了百姓面前,講出了這番話來。
因爲他不出現的話,就不夠圓滿,似乎是緹騎們用手段化解了這場危機,而海瑞就像是個餒弱的小人一樣躲在緹騎的背後,不敢直接面對這些風風雨雨。
海瑞從來都是勇敢的。
海瑞再次回到南衙,整頓南衙吏治,切入點仍然是反腐抓貪,有些東西就是如此,不抓不行,一抓就靈。
人都是有自己的侷限性的,這一點海瑞也不例外,他處理問題的方式,過於直接,即便是曲則全了十二年,他依舊選擇正面應對。
而南衙賤儒的侷限性,也表現在這裡,他們習慣了一成不變的世界,面對這個日新月異的大明,就顯得手足無措,做出來的事兒,就顯得格格不入,十分的愚蠢。
他們希望世界永遠是他們熟悉的那個世界,拒絕任何的改變,拒絕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問題。
而大明明公們,也有自己的侷限性,即便是強如張居正本人,他其實一直對自己的新政、對萬曆維新非常的悲觀,他不認爲萬曆維新有什麼大的成就,就像是一個人帶着鐐銬跳舞,大明沉重的歷史負擔,讓萬曆維新舉步維艱纔對。
但現實就是:當年種下的種子,已經在生根發芽,在茁壯成長,在開花結果。
萬曆二年的時候,大明皇帝爲了保證絲綢的利潤,禁止了絲綢的原材料生絲的出口,禁止的理由,甚至都有些可笑,夷人拿去了織造,卻織不好,浪費生絲,而後開始鼓勵國內絲綢莊、織造局的擴張,將所有的生絲,都變成了絲綢。
這只是萬曆維新裡,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兒,但是其結果,讓張居正足夠的瞠目結舌。
“臣不得不承認,還是低估了萬夫一力之偉力。”張居正這個新政的首倡者、踐行者,對自己進行了一番批評,他太保守了,以至於現在有點像新政褒姒派,這很滑稽,但也是現實。
揚州府織造局是整個大明最爲龐大的織造局,光是織娘就有一萬餘人,整個織造局,綿延數裡,十八個工坊日夜不休的織造着綾羅綢緞。
“這一點朕也犯了唯經驗論的錯誤。”大明皇帝朱翊鈞站在揚州的正衙鐘鼓樓的高塔上,看着揚州府的街道,由衷的說道。
揚州的正衙鐘鼓樓相比京師而言,就小了很多,但足夠登高望遠。
徐州府讓皇帝多麼的失望,揚州府就讓大明皇帝多麼的滿意,甚至爲了多看幾眼,大明皇帝故意多逗留了一天的時間。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月的揚州是極美的,柳絮如煙、鮮花似錦,煙雨朦朦,花香撲鼻。
揚州已經把全部的城牆拆除了,即便是倭患的威脅之下,嘉靖年間,揚州起了一段土牆,但隨着萬曆年間的海疆穩定,這段土牆也被拆的一乾二淨,四通八達的道路、運河和長江,如此交通之下,鑄造了揚州今日的繁華。
揚州地方,每年三月份都會在瘦西湖舉行一次經貿踏青會,這是一種慣例,自兩宋時候就存在,以前是人牙行的狂歡,但現在逐漸變成了百貨的博覽會,柴米油鹽、鮮魚、瓜果、竹木、傘、籮匾、漆器、糖坊、玉器、鞋襪等等,二里長街,商貨種類就超過了三百種,琳琅滿目。
最讓皇帝意外的就是,隨着手工工坊的不斷興起,人牙行的生意似乎越來越難做了,揚州瘦馬,正在靜悄悄的退出歷史舞臺,或許是因爲手工工坊的興起,代替了人牙行的生態位,或許是因爲揚州不夠繁榮,煙花世界總是如此追逐着金錢,上海縣正在成爲新的煙花世界的中心。
或許是因爲百姓們終於能在萬曆維新之下,喘上一口氣,賣兒賣女的變少了許多。
揚州瘦馬,這種畸形的經濟產物,的確在快速消亡。
皇帝放出去的緹騎,沒有查到人牙行的痕跡,和徐州府遍地都是人販子不同,揚州只有一些個案,比如家裡孩子實在是太多,實在是養不了,將孩子賣給沒有子嗣的親戚或者同鄉,對於這種案子,緹騎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揚州府是南衙十三府之一,出於風力輿論的影響,揚州知府也不敢過分的諂媚,就是把揚州里裡外外,包括溝渠之內的垃圾清理乾淨,牌坊全都重新上了漆,道路進行了重新平整,府衙的磚縫清理了一遍,養濟院的孩子換了身新衣服,僅此而已。
不是特別恭順,和用毛刷把地磚縫兒刷的乾乾淨淨的北鎮撫司,還是有些差距。
“萬曆維新,其實證明了一件事,廟堂之高,即便是再相信民爲邦本,但總是在低估四方黎民的合力對天下的影響,對人力定能勝天無法充分理解,這是廟堂之高的侷限性,而且無論立場如何,當觀念被傲慢所裹挾的時候,距離出錯就不遠了。”張居正頗爲懇切的說道。
張居正是個儒生,吾日三省吾身,他善於自我批評,他就是廟堂之高的一部分,他認爲南巡的意義極爲重大,意義就在於,讓明公們清楚的知道,天下究竟是什麼。
包括這次南巡的所有明公,包括張居正,都普遍存在着一種傲慢,那就是改變大明現狀的是‘我’,而不是萬方黎民,這是一種錯謬。
只有看到壯麗山河的那一刻,纔會理解什麼叫萬民的力量。
濟寧以北的運河,就是觀賞性的運河,航運的確有,因爲冰凍、流量等等原因,讓濟寧以北的運河,運力不足,但從徐州開始,朱翊鈞、張居正、王崇古等人,才真正看到了什麼叫首尾相連、絡繹不絕、日夜不休的漕船。
張居正看到,自然要改變這種傲慢,因爲傲慢就會犯錯,高高在上的只是神佛,失去了萬民供奉的神佛,一文不值。
江山社稷,萬民的主要矛盾,還沒有轉移,但正在悄然發生着新的變化,大明朝堂,必須要看到這種變化。
“陛下,車駕準備好了。”馮保小心提醒着陛下今日的行程,拜祭揚州抗倭忠勇祠。
大明皇帝之所以要多停留一日,一來是貪戀揚州盛景,二來是爲了去拜祭忠勇祠。
嘉靖倭患,揚州一共有兩次大規模倭患入寇的經歷,第一次是嘉靖三十三年,第二次是嘉靖三十六年。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初二,倭寇入寇揚州門戶,南通州。
一旦南通州被倭寇攻下,整個揚州府都會變得岌岌可危起來,一如當初浙江岑港被倭寇佔了去,整個浙江被倭寇荼毒,直到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收復岑港。
南通州守城的參將解明道,全城抓捕倭寇的內應,並且親自登城防守,軍民一心,誓與城池共存亡,但圍攻倭寇衆多,當時由興化馳援的大明軍,被倭寇伏擊,全軍覆沒,南通州人心震盪。
四月初三,揚州府同知唐維聞訊,作爲書生文官,非但不避倭寇鋒芒,反而帶着揚州兵,直撲南通州馳援,星夜疾馳,趕到的時候,是四月十三日,這一天,也是興化援軍中了埋伏,全軍覆沒之日。
唐維進不去南通州,倭寇圍城,他只好領兵駐紮在城外,終於在四月二十二日這天,唐維和城中參將解道明取得了聯繫,而後開始了裡應外合,倭寇陣勢大亂,唐維率揚州兵開始入城。
倭寇趁着揚州兵入城的時機,再次開始攻城,唐維、解道明在城牆上堅守了四個時辰,擊退了倭寇,不顧疲憊和其他馳援而來的大明軍一道,將倭寇趕下了海。
嘉靖三十六年,倭寇再犯江北,胡宗憲、石茂華、唐維、解道明等人,相繼在灣頭、揚子橋、王家莊、淮安廟灣、蛤蜊港海口連戰告捷,徹底擊退了倭寇,至此倭寇不敢再犯揚州。
在戰後,胡宗憲爲英勇奮戰軍兵請功,設立忠勇祠紀念,胡宗憲將二百三十六名陣亡軍兵的名字都寫在了奏疏上,可最終朝廷只覈准了七十二人。
大明皇帝的車駕抵達了忠勇祠,讓朱翊鈞意外的是,位於城外的忠勇祠,可不是什麼人煙稀少之地,甚至朱翊鈞還看到了數間不弱於龍鳳呈祥的大厝,就是類似於京師百望山的大厝,勢要豪右之家才能置辦的奢侈產業!
“這忠勇祠周圍爲何如此多的別墅?”朱翊鈞有些好奇的詢問着隨行的揚州知府趙知節。
趙知節面色古怪的說道:“忠勇祠周圍的地價比城裡都要貴些,可是越貴,越有人買,因爲有忠勇祠在,所以反而心安。”
“原來如此,爲了圖一個心安啊。”朱翊鈞瞭然。
萬曆年間的大明,還是比較迷信的,越有錢有勢的人,就會越迷信,建在忠勇祠旁邊,連鎮宅都省了,還有什麼比忠勇祠更加能夠震懾邪祟?睡覺都踏實。
揚州忠勇祠建的不算多麼宏偉,就是個普通的正房加兩間偏房,佔地也就一畝左右,但就看門前石磚略顯光滑的痕跡,就知道這地方,平素裡香火非常鼎盛。
忠勇祠裡比較靜謐,朱翊鈞從馮保手中接過了點好的香,插在了香爐之上。
忠勇祠只有牌位,沒有塑像,兩側是一些壁畫,有些地方的色彩很鮮豔,顯然是爲了迎檢專門補過。
朱翊鈞拜祭忠勇祠是臨時起意,是臨時安排,在皇帝有這個想法後,緹騎們就立刻清街,顯然是之前就補過的,趙知節預判了皇帝的行程,沒有讓陛下看到斑駁的壁畫。
揚州府在開海的東風中,收益極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發展的快,能夠解決很多的問題,一些棘手、原先無法處置的問題,在發展的過程中,就會得到解決,比如揚州瘦馬,就是歷任知府的老大難,屢禁不止的風潮。
趙知節感激皇帝的開海政策,這都是他升轉的政績,所以就喜歡揣摩皇帝的心意,這忠勇祠,他就揣摩的非常精準。
朱翊鈞站在院子裡,院子正中間有個亭子,裡面有塊碑文,上面記錄着揚州抗倭的種種事蹟。
大明皇帝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說道:“這胡宗憲也不是什麼老實人嘛,你看,朝廷覈准了七十二人,這忠勇祠,正堂的確只有七十二人的姓名,可這左右偏堂,共計二百三十六人,一個不少。”
“取十枚銅錢來。”
朝廷覈准了七十二名忠勇之士勒石以銘,胡宗憲不能違背,但他報上去的人,一個都沒少,都在忠勇祠內,不過是在左右偏堂供奉祭祀,上面有令,他要執行,下面人心也要安撫。
朱翊鈞之所以要取銅錢,是因爲這院子正中間的圓池有一隻石刻的烏龜,投幣扔進了烏龜的嘴裡,會有好運氣,這只是一種美好的自我安慰,但池子裡堆積的銅錢,證明大家都想討個好彩頭。
朱翊鈞拿起了十枚銅錢,開始一個一個往池子裡扔,作爲一個虎力弓可以十矢皆中的銳卒,大明皇帝讓隨行之人大開眼界,十投十中,引發了陣陣喝彩,馬屁連連。
“先生試試?”朱翊鈞笑着說道。
張居正連連擺手,搖頭說道:“還是讓戚帥來吧。”
戚繼光接過了十枚銅錢,開始往裡面投,每投中一次,都會引發一次喝彩,最後一枚銅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正正好好的落在了烏龜嘴邊,打了個轉,沒有落進烏龜的嘴裡,而是落在了池中。
“哎呀,真的是可惜,差一點就進了。”戚繼光看起來頗爲懊惱,這十投九中,最後一個沒扔進去。
“是呀,很可惜。”朱翊鈞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武藝大部分都是跟戚繼光學的,戚繼光這最後一下,根本就是故意不扔進去,恰好差那麼一點,讓皇帝顯得無所不能。
該配合演出的時候,戚繼光不會選擇視而不見,大明朝堂,人均影帝。
朱翊鈞站在池邊,看向了正堂內的那一排排的牌位,露出了一個陽光明媚的笑容,揚州現在的繁榮盛景,對得起這些勇士們當年無畏的付出。
“揚州雖好,但現在該去南衙給我們的海總憲站臺了。”朱翊鈞貪戀揚州的盛景,但真的不能再停留了。
海瑞在南衙‘孤軍奮戰’,大明皇帝要趕緊前往支援纔是。
當然這是皇帝的自己的看法,在南衙士大夫眼裡,海瑞是一個人?!海瑞的背後是南巡的皇帝、朝廷、隨扈京營;在南衙,海瑞有水師總兵首裡侯陳璘、兩萬水師軍兵、魏國公徐邦瑞拱手讓出防務、巡撫李樂幫襯,南衙緹帥駱秉良配合工作;
在海瑞的身邊,還有兩名素衣御史,提刑千戶陳末、四百名緹騎隨扈協理。
這就是皇帝理解的孤軍奮戰。
皇帝害怕海瑞被人欺負,但是南衙的賤儒們有話要說,到底是誰在欺負誰!當年海瑞要是有這種力量,什麼做不成?!
朱翊鈞終於見到了那艘造價不菲的封舟,營造費用高達十五萬銀,讓大明皇帝心疼的昂貴,看到的一瞬間,朱翊鈞就直呼浪費!
封舟是快速帆船改建的,因爲是河船,所以底部比較平整,而並非爲了過洋的尖底船設計,去掉了桅杆,換成了比較奢侈的樓船造型,一共四層,而且加了搖櫓,動力只是人力,連螺旋槳都沒有,這就註定了這艘封舟,只能在河上行駛。
可內河運輸用不了這麼大的船,所以這十五萬銀,就只有一個作用,那就是爲皇帝過江使用,連動力都選擇最可靠的人力,而不是已經驗證成功的螺旋槳。
更讓朱翊鈞心疼的就是,這艘船過於奢侈了,十五萬銀,主要花在了裝潢之上,就這船奢靡到,只要它出現,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此。
這就是松江府造船廠造這艘船的目的,就是讓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來了,要不然這船不是白建了嗎?
大明皇帝在三月的最後一天,登上了前往南京的船隻,船隊至秦淮河,再到莫愁湖,抵達莫愁湖畔行宮,南湖別苑。
朱翊鈞的船駛過了長江,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皇帝來了,巨舶的航行速度並不是很快,在第三天,大明皇帝的船隊抵達了不太忠誠的應天府,整個過程,沒有出現任何的意外,比如起火,比如落水,當年道爺南巡的種種危險,沒有落到朱翊鈞的身上。
潞王朱翊鏐在北衙的胡鬧,大明百官都看在眼裡,相比較讓朱翊鏐當權,還不如朱翊鈞這個可以商量的皇帝,來的可靠。
皇帝禁止了任何人來到碼頭接駕,因爲他其實不在封舟之上,而是在一艘特殊加固後的馬船上,就是爲了防止意外的發生,如果有人要刺殺皇帝,費盡心機的闖到富麗堂皇的封舟上,甚至把封舟給燒掉,皇帝也不會有事。
“極爲順利,順利的超過了朕的預料。”朱翊鈞從馬船上下了船,腳踏實地的時候,頗爲感慨的說道。
反賊出身的王崇古一言不發,他其實很想說:玩心眼兒,誰能玩得過你大明皇帝!
封舟不能說固若金湯,也可以稱之爲牢不可破了,十五萬銀的造價,大明皇帝居然拿來當餌料,誰搞刺殺,都是被陛下釣的那條魚。
大明皇帝順利下榻南湖別苑,他前腳剛到,一個小黃門就急匆匆的拿着一份血書,闖到了正廳,跪在地上,將血書捧在了手裡,語速很快但咬字很清楚的說道:“陛下,南衙百官都到南湖別苑來哭駕了,他們說海瑞縱容奸民,魚肉縉紳,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人情不無少拂。”
“諸官血書奏聞,懇請陛下,酌量而用。”
朱翊鈞從馮保手中拿過了血書說道:“這江南多雨潮溼,先生年紀大了,定要找向陽的官舍安排,切記不可臨水,而且一應飲食,都要仔細些。”
“臣遵旨。”馮保趕忙俯首領命,其實不用陛下提醒,馮保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每到一處,陛下都要親自過問張居正的水食,這個弟子,也算是盡心了。
“讓朕來看看,這些個賤儒們,又搞了什麼花樣!”朱翊鈞拿起了血書,看了半天,眉頭越皺越深,神情越來越凝重,對着張宏說道:“你找個小黃門,去告訴海瑞,他想做什麼,就去做!大膽一些!”
“這些個死不足惜的賤儒!”
血書裡提到了一件事,隆慶四年,海瑞到任應天府三個月左右,他的妻妾在一夜之間死去,若不是這份血書,朱翊鈞根本就不知道當年海瑞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海瑞有個女兒,但正妻遲遲沒有爲海瑞生下兒子來,按照大明律,四十無子可以納妾,海瑞就納了個妾室,而這一妻一妾,一夜之間就死了,就在當年海瑞對付徐階,百官都爲徐階上奏求情的時候。
海瑞這次又來了,不過這次不同的是,爲了給海瑞撐場子,皇帝陛下親自到了。
大明左都御史海瑞抵達南京後,查清楚了前徐州知府陳吾尹的犯罪事實,而後和李樂一道推行了幾件事。
第一件就是裁省浮費,就是對自萬曆元年起,所有的城池、道路、橋樑、溝渠修繕費用進行了全面的清查,重點方向爲兩個,層層分包和事後修葺。
層層分包必然滋生貪腐,而一個工程因爲貪腐偷工減料,就必然會出現反覆修繕,修修補補湊合用的情況,這就是個無法癒合的傷口。
這兩個方向,可謂是直擊這些南衙諸官的命門,南衙多鼎建,這鼎建就有油水,海瑞也不是非要水至清,但鼎建大工,絕對不能出紕漏,你拿點無所謂,但鼎建大工不能用,就會追責。
就裁省浮費,光是抓人,就抓了各級官吏一百四十三人,而且還有三十一人,正在緝拿或者抓捕的路上。
第二件事就是追緝贓款,而血書哭訴的主要是這方面。
海瑞居然和酷吏著稱的稽稅院一道追擊贓款,除了貪贓枉法弄到的銀子要追緝,所有一條線上的勢要豪右都要補繳欠稅,而南衙提帥駱秉良和海瑞配合縝密,狠狠的追緝了一波髒款,短短七天之內,追緝欠款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十萬銀,而追贓的總規模超過了三百萬銀。
第三件事,矯正靡習,對於各級官署的鋪張浪費,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冬天每署用煤多寡、出行儀仗、水食規模、欠賬、宴請等等,都有了明確的細則。
比如宴請,就有八不準十二回避,這八不準非常明確:利用公帑宴請、勢要豪右宴請、工坊主宴請、利害相關方宴請、執行公務宴請、公帑私客、婚喪喜宴、商會宴請,視情況嚴重程度進行不同程度的懲罰。
這八不準也就算了,畢竟海瑞以骨鯁廉潔著稱,最讓南衙士大夫們難受的就是這十二回避。
看似只是要求迴避,沒有硬性規定不準參加,但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八不準明確了處罰,十二回避,則沒有更加詳細的懲罰條文,這就導致了人人自危,能不參加的宴會,都不去參加。
防止犯錯,導致仕途晦暗,就成了所有人唯一的選擇。
“馮保,去傳朕的旨意,若是還不肯走,還要在朕面前哭哭啼啼,就讓駱秉良來,抓到南鎮撫司大牢裡,要是地方不夠,讓王次輔建個王八樓,把他們扔進去!”朱翊鈞寫好了聖旨。
馮保帶着小黃門,來到了南湖別苑的大門前,大門前烏泱泱的跪了一羣人,馮保一甩拂塵,大聲的說道:“諸官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左都御史海瑞奉旨至應天以來,裁省浮費釐革宿弊,振肅吏治矯正靡習,上合天心、下順民意,合則順,不合則逆,惓惓爲國爲民之意,朕心甚慰。”
“爾曹所泣者,非苦也,乃苦加諸爾身也。萬般諸苦,昔爾加諸萬民也。”
“天下之事,創始甚難,承終則易,海剛峰所行,略有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人情不無少拂,過激不近人情之處,但其心其行,痛懲積弊爲民作主,固不去。”
“爾等不必在此聒噪,朕自有輔臣輔弼左右,且退去,不走莫對鐵窗空悔恨!”
“欽此。”
搞出了血書這一出的士大夫們,萬萬沒料到,會獲得如此強硬的回答。
皇帝不僅高度肯定了海瑞的作爲,還言辭訓斥了他們一頓,並且嚴厲警告,再聒噪,就是讓海瑞翻翻舊賬,看看他們腚底下有沒有事兒,是不是那麼幹淨!
如果不是那麼幹淨,還不肯走,那就只能在牢裡悔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