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

第373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

“陛下,禮部的奏疏。”馮保放上了最後一份奏疏,這份奏疏是禮部送來的,被馮保放在了最下面,不是馮保要針對禮部,而是這封奏疏,陛下看到了,一定會感傷。

朱翊鈞打開稍微看了看,隨後合上了奏疏,搖頭說道:“留中吧。”

這是極爲罕見的留中不發,在萬曆元年張居正的陳五事疏中,張居正要求過皇帝,應批盡批,這麼些年來,陛下勤勉幾年如一日,奏疏很少在宮中過夜。

朱翊鈞摁着那本奏疏,手非常用力的說道:“再等等看吧。”

萬曆七年三月,已經年過七十七歲的俞大猷,上書請求致仕,皇帝沒有恩准,而是下詔讓俞大猷不用參加廷議,那時候,帝國已經開始準備失去這位爲大明徵戰一生的將軍了。

俞大猷的身體時好時壞,身體好的時候,俞大猷會出現在皇家講武堂,出現在文華殿參加廷議,卻往往參加不到全程,就會疲憊,後來俞大猷自己也不肯來了。

俞大猷不願意被人看到他如此孱弱的一面。

萬曆七年六月中旬,俞大猷一病不起,傾注了皇帝大量心血的解刳院培養出的大醫官,對俞大猷的病情,束手無策,大醫官們最終確定,天人五衰,就是身體各器官衰竭。

萬里七年七月初,病重的俞大猷連續寫了三封奏疏,請求告老還鄉,俞大猷想要回家看看,皆被皇帝硃批否決,俞大猷又乞骸骨落葉歸根,陛下仍然不準。

那時起,京堂各個官署,開始準備。

兵部開始舉薦代替俞大猷的人選,禮部開始擬定俞大猷的諡號,而京營的將領們,都去看望了病重的俞大猷,朱翊鈞始終扣着禮部的奏疏,沒有硃批,他想等一等,他想再留一留,可人力終有窮時。

俞大猷戎馬一生,身上的舊傷極多,去年冬天舊傷復發之後,大醫官們就嘗試用過鎮痛的麻藥,但是俞大猷拒絕了服用,挺過了萬曆六年的冬天,已經油盡燈枯的俞大猷,終於要離開他用一生去守護的大明瞭。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將軍要走了。

三十二歲那年,俞大猷考中了武舉人,成爲指揮千戶,那時候,是他身體最強力之時,他覺得自己可以憑藉一身血勇,爲大明建功立業,開萬世太平,但那一年,俞大猷也得罪了福建按察司按察使,被按察使摁着一頓亂杖,然後被罷免了千戶。

那時候俞大猷想不明白,按察使明明是文官,卻可以打他軍棍,還能罷免他的指揮千戶官職。

四十六歲開始,俞大猷就發現自己老了,拳怕少壯,那時候,俞大猷感覺自己精力最充沛、血氣最爲方剛的年紀已經過去,也是那一年,他被朱紈舉薦爲了備倭都指揮,就是那個自殺明志的浙江巡撫朱紈,平倭平到只能自殺來證明自己沒有濫殺無辜的朱紈。

那年,俞大猷赴任,朱紈自殺,東南倭患,從此拉開了序幕。

那時候俞大猷已經全然明白了,朱紈要麼養寇自重,要麼自殺明志,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看似兩條路,其實朱紈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慷慨赴死,因爲他的內心,讓他只能這麼選擇。

人活一世,看似有很多的選擇,但其實只有一條路罷了。

五十歲,俞大猷發現自己的飯量開始減少,而且常常患有腸炎,但是頻繁的軍旅生活,又讓他不得不增加自己的進食,來保證自己的身體隨時可以投入戰場,隨着腸炎的困擾,他的胃、肝開始或多或少的出現問題,那一年,他在平倭。

五十二歲,他開始腰疼,對於一個武將而言,腰疼是一件要命的事兒,他試過了很多的法子,但都沒有什麼好的效果,索性停止了嘗試,疼不死人,很快,俞大猷就發現自己已經有些老眼昏花,視力下降的明顯,對於一個海軍將領而言,視力極爲重要,視力下降帶來的是,他已經很難射中天空飛過的海鳥,那一年,他還在平倭。

五十五歲,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力氣在變小,他第一次由衷的開始恐懼,自己將失去用自己的手中的劍守護大明的能力,筋骨皮骨,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萎縮,甚至連身高都低了一寸,但是這依舊無法阻止他爲大明效力,平倭大抵是那時東南將領畢生夙願,來不及感慨韶華易逝,俞大猷再次加入了戰場。

六十歲,倭寇漸平,只剩下了兩廣倭寇仍在逞兇,俞大猷發現自己體力下降的同時,聽力、味覺、嗅覺開始下降,牙齒開始鬆動脫落,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一拳打死一頭牛的俞大猷了,但他在戰場上累積了無數的經驗,他已經沒有能力親履兵鋒,帶頭衝鋒,但他依靠自己戰場累積的豐富經驗,仍然給大明帶來了一張又一張的捷報。

六十二歲那年,俞大猷平定了吳平等亡命之徒的水寨,沒有等到恩賞的詔書,反而被罷免了,因爲朝廷嫌俞大猷太慢了,哪怕是湯克寬已經將吳平在萬橋山徹底擊敗,吳平等亡命徒,在絕望中選擇了跳海自殺。

可閩廣巡按御史交章卻上奏說,俞大猷就是故意躊躇不前,弛防徇敵意圖養寇自重,即便是捷報傳到了京堂,但拋開平定叛亂這個事實不談,俞大猷被坐罪奪職。

這沒什麼,俞大猷很早很早就習慣了,年輕時候他還疑惑,六十了,他已經不疑惑了,能打仗就行。

朝中的言官們,可不最擅長這個?拋開事實不談,你俞大猷就一點錯沒有嗎?俞大猷挨言官這種老王八拳挨多了甚至挨出了經驗,也沒陳情,被奪了職位。

次年,俞大猷再次被啓用,開始在兩廣平倭,俞大猷收到朝廷的詔命,笑的很是開心,他老了,但還能打,朝裡的言官老王八拳揮的再厲害也平不了倭寇不是?

一直到隆慶六年,他一直在平定兩廣倭患,殷正茂能在兩廣這個極南之地,朝廷約束力已經較爲孱弱的地方,還能拆門搬牀,沒有俞大猷的鼎力支持,殷正茂是做不到的。

七十歲那年,俞大猷知道,自己不能打了,人老了,不中用了,牙都快掉光了,年輕時候如臂指使的大槍,他已經不能使用了,眼睛已經到了不帶眼鏡,看不清楚的地步,七十歲已是古來稀,也是那一年,俞大猷剿滅了電白港外最後一夥倭寇和亡命之徒朱良寶。

倭寇而已,七十歲就殺不動倭寇了嗎?

英雄易老,美人遲暮。

七十七歲的俞大猷躺在躺椅上,曬着七月的太陽,即便是陽光毒辣到了樹葉都耷拉着,蟬都快把喉嚨喊破了,但俞大猷依然覺得有點冷,他知道自己大限要到了。

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瓊州、饒平、惠州、潮州、浙東、浙西、興化、廣西、澄海、古田、松江、京師,處處都是他俞大猷的足跡,不是碌碌無爲、虛度年華的一生,沒有爲人謀而不忠的愧疚,精彩紛呈的一生,毫無遺憾的一生。

俞大猷把他的一生,都給了大明,他從沒有一刻後悔過。

他看到了自己當初抵背殺敵的戰友們,似乎是幻象,似乎又不是。

“大醫官,停了藥吧。”俞大猷用力的擡起了手,示意李時珍和陳實功,沒必要再熬藥了。

進入七月之後,大醫官們給他的藥湯里加入了鎮痛的藥,即便是俞大猷反對,但大醫官們不想看到俞大猷因爲舊傷復發再痛苦無比了。

李時珍加了一味來自新世界名叫死藤的藥,當地的語言翻譯之後,名字叫‘森林中的臍帶’的古怪藤蔓,擰出來的水,李時珍把它叫做死藤。

這種水帶有強烈的致幻性,其猛烈程度,大抵就是閹宦服下都能對着樹木聳動身體。

拋開劑量談毒性是一種錯謬,李時珍在解刳院研究了很久,這種藥物多了是奪命的死藤,少了則是鎮痛靈藥,李時珍在老鼠和猴子身上試過後,根據體重配藥,大明解刳院的那些凌遲犯們,用身體實踐過了劑量,當然他們不會獲得減刑,他們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一萬片的樹脂塊。

鎮痛的原理其實就是騙,欺騙你的腦子,你一點都不疼。

俞大猷對這種藥非常抗拒,這種明明應該很疼卻不疼,脫離掌控的感覺,俞大猷不喜歡,他都疼習慣了,突然不疼了,反而有點空嘮嘮的,生活裡缺了些什麼。

李時珍和陳實功不聽話,他們沒有停止熬藥,仍然希望能再留一留,可是天人五衰,李時珍、陳實功真的盡力了,俞大猷的情況和譚綸、高拱不同,俞大猷是身上的傷太多太多了。

舊傷復發,就像是無窮無盡的螞蟻在傷口上爬一樣,尤其是冬天。

“陛下還是不肯來嗎?”俞大猷無奈,他自己的身體他很清楚,但人老了,說了不算了,他也懶得多說,只是連張居正都來過了,陛下仍然不肯過來。

俞大猷想到了陛下,露出了笑容,陛下心裡擰着疙瘩,當初在見過了朱希忠和朱希孝,剛見過就兩人撒手人寰了,陛下總覺得是喪門星,遲遲不肯來,是怕自己的厄運如影隨形。

俞大猷沒有在自己的將軍府,而是在講武學堂,這是他在人間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除了平倭之外,就是這個講武學堂最讓俞大猷牽掛了,這裡是培養庶弁將,也就是基層軍官的地方。

俞龍戚虎,這是人們對他俞大猷和戚繼光的評價,自從萬曆三年將松江水師完全交給了陳璘之後,俞大猷回京,就一直擔任着一個不引人注意,但極爲關鍵的位置,講武學堂祭酒。

京師幾乎所有人都認爲,陛下器重他俞大猷,是在提防戚繼光。

戚繼光掌管了京營,可是俞大猷掌控了庶弁將,同樣,俞大猷還掌管了京營銳卒、墩臺遠侯遴選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職責,京營十萬強兵在戚繼光手中,而俞大猷掌控了京師、皇宮的戍衛,戚繼光就是真的黃袍加身,有俞大猷這個堅不可摧的盾牌在,戚繼光也不能得逞。

俞大猷對此的評價就四個字,小人之見。

俞大猷回京時就是養老,他並不能承擔這種重任,和戚繼光做了半輩子的戰友,俞大猷太清楚戚繼光的實力了,戚繼光真的想,當初京營只有一萬人時,俞大猷就攔不住戚繼光了,趙夢祐也攔不住戚繼光,戚繼光有想法,陛下早就已經去見先帝了。

陛下對文張武戚的信任,是一種不顧一切,賭上性命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當然也只有張居正和戚繼光二人了。

在俞大猷看來,陛下、張居正、戚繼光,其實都是一類人,他們要的東西不復雜,就四個字,大明再興。

“俞帥,俞帥,陛下到了!”一個小黃門生怕俞大猷沒有聽到陛下駕到的呼喊聲,在俞大猷耳邊大聲的喊道。

“沒聾呢,伱小點聲!”俞大猷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的確是老了,聽力的確下降了不少,但還沒到聾的地步。

朱翊鈞到了,他還是親自過來看了看,他知道,無論有沒有自己的厄運,似乎都留不住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沒有奇蹟發生。

俞大猷看到了一個人影,龍行虎步的走了過來,他知道是陛下來了,陛下的身影,他還是能認出來的。

“臣已經起不來了,還請陛下恕罪了。”俞大猷想行禮,奈何身體不允許,試了兩次,最終只能放棄。

“無礙。”朱翊鈞坐到了俞大猷的身旁,看着俞大猷望着的方向,什麼都沒有,不知道俞大猷在看什麼。

“陛下,這兩棵參天大樹是當初陸炳種的。”俞大猷說起了舊事,他親眼看到陸炳種下,現在已經亭亭如蓋矣了。

參天大樹?

朱翊鈞用力的攥緊了拳頭,那邊什麼都沒有,但俞大猷說那裡有陸炳種下的兩棵樹。

人要離開的時候,總是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是生命在最後時刻,回溯在人間短暫的歷程。

俞大猷的記憶有點模糊了,他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嘉靖三十八年還是什麼時候來着,臣和戚帥攻打岑港,那是倭寇的巢穴,很不好打,但殺倭寇,那不是有手就行的事兒?戚繼光殺了三千五百倭寇,臣少了些,只有三千三百級首功。”

“但當時朝中嚴黨和清流斗的你死我活的,清流的御史李瑚,因爲黨爭彈劾胡宗憲剿倭不利,順帶手,把臣和戚帥給一起彈劾了,戚帥攻破了岑港有功,臣就被下了大牢。” “當時,忠誠伯左都督緹帥陸炳,到了天牢裡來見臣,陸炳可比臣還要年輕七歲,陸炳花了不少銀子,買了臣的命,才從牢裡放了出來。”

陸炳,道爺的奶兄弟,是道爺一輩子唯一可以徹底放心信任的人,無論是放火燒還是宮女行刺,道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給陸炳,陸炳沒有辜負這個信任。

陸炳救了很多很多人,多到陸炳自己都不知道救了哪些人,但凡是對國朝有用的人,陸炳都會下力氣救。

“那時候花了多少錢?”朱翊鈞還是第一次知道,俞大猷和陸炳居然還有這個關係。

“嚴世藩那裡送了十二萬銀,徐階那裡送了七萬,後來又給了十萬,那個御史李瑚才肯放過臣。”俞大猷靠在椅背上,說了一個數字,一共二十九萬兩,陸炳纔買下了俞大猷的命。

“其實是世宗皇帝在救臣,陸都督哪來的那多銀子,他要真的有那麼多銀子,世宗皇帝就該擔心了,這些也本就是清流和嚴黨上貢的錢。”俞大猷還是解釋了下這筆錢的來源,就是走個賬的事兒。

“徐階就是比嚴世藩更貪。”朱翊鈞氣壞了,站起來走了兩圈,才坐下來依舊氣呼呼的說道。

清流真的比嚴黨好嗎?若是真的,海瑞就不會在《治安疏》裡陰陽怪氣世風日下了,海瑞愛講實話,也只講實話。

俞大猷有點冷,他抓着毯子緊了緊,繼續說道:“陛下以爲,當初撐着嚴黨屹立不倒的底氣是什麼?”

“東南倭患。”朱翊鈞說出了答案,嘉靖二十一年之後,人人都在倒嚴,但是人人都倒不成,朱翊鈞認真研究過當年的黨爭,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俞大猷在笑,陛下軍事天賦的短板,都補到政治天賦裡面去了,說起當年的清流濁流之爭,都在吵什麼骨鯁正氣,吵什麼徐階的功勞,吵什麼嚴世藩多智,能糊弄的嘉靖皇帝團團轉。

俞大猷覲見過嘉靖皇帝,道爺一點都不好糊弄。

嘉靖皇帝真的離不開嚴嵩、離不開嚴世藩?徐階這幫人的才智真的不如嚴世藩?這天下能人多了去了,東南平倭大業,纔是嚴黨屹立不倒的根本,陛下能看得出來。

還是這倭患,不得不平,大明兩線作戰,跟俺答汗打的你死我活,東南還在平倭,只能默認讓嚴黨囂張跋扈了,因爲胡宗憲真的在平倭,而不是和晉黨一樣,玩養寇自重的把戲,弄的朝廷焦頭爛額。

嚴嵩拿了聖眷是真的辦事,胡宗憲在東南的平倭,可謂是傾盡全力,徐階拿了聖眷,就只知道往自己兜裡摟銀子了。

“徐階快要恨死胡宗憲了,胡宗憲要是養寇自重,徐階也動不了胡宗憲。”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朱紈已經自殺明志了,胡宗憲又不是沒見到,但他還是啓用了一大批的將領,把倭患給平了,胡宗憲就只有瘐死一個下場了。

或許,胡宗憲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然也。”俞大猷嘆了口氣說道:“那時候,誰都沒錢,嚴黨沒有,因爲胡宗憲平倭是個大窟窿,清流也沒有,因爲他們連自己家都喂不飽,世宗皇帝也沒有錢,爲了點銀子,真的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陸炳救了臣,第二年就病逝了,世宗皇帝也是從那時候,再也控制不住朝局了。”

俞大猷雖然不在京堂,但他看得明白,作爲一個將領,看不清楚局勢,會吃敗仗,他看得懂當年的局勢,和旁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俞大猷覺得,陸炳對於道爺而言,極爲重要,陸炳一死,朝局徹底脫離了道爺的掌控。

俞大猷看着陛下模糊的輪廓,艱難的側了側身子,用力的說道:“陛下,術不如道,術只能管得了一時。”

俞大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明江山,他十分擔心陛下走了嘉靖皇帝的老路,沉迷於術,最終卻丟了大道之行,尤其是最近在萬里海塘的政策,讓俞大猷的擔心更重。

俞大猷不怪嘉靖皇帝更注重於術,因爲沒人跟嘉靖皇帝講大道之行,嘉靖皇帝也不信任何人。

嘉靖皇帝十六歲入京爲皇帝,楊廷和這個元輔太傅,不斷的用術來僭越皇權,嘉靖皇帝以術反擊,自那以後,嘉靖皇帝,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解大道之行了。

張居正不是楊廷和,主少國疑,張居正沒有欺負陛下,而且張居正只講道,不講術,不是不會,張居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本事,捱過打的,都知道到底有多疼。

“朕記下了。”朱翊鈞點頭說道。

俞大猷看着模糊的樹影,似乎有風吹過,又似乎沒有,他的感覺已經很差了,尤其是服藥之後,更難感覺到風了,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陛下還是太過於柔仁了。”俞大猷幽幽的開口說道。

“啊?”朱翊鈞愣愣的說道:“俞帥何出此言?”

“王崇古該死。”俞大猷從來沒有在陛下這裡說過任何人的壞話,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他沒有辜負陛下的信任,他停了很久纔開口說道:“臣怕臣走了,王崇古失心瘋。”

俞大猷,是朱翊鈞的護城河之一,而且極爲重要的京師、宮廷戍衛的護城河,司馬懿拉着三千死士謀反的時候,只用三千人,就終結了曹魏的國運。

朱翊鈞笑着寬慰道:“先生還在,戚帥也在。”

“正是先生在,戚帥也在,臣才擔心,王崇古壓力太大,臣怕他想不開。”俞大猷十分確信的說,王崇古鬥不過陛下,俞大猷很清楚陛下的手段,但陛下年紀還是小,羽翼仍未豐滿,狗急了會跳牆。

朱翊鈞看了看王崇古,在俞大猷看不到的地方,張居正、戚繼光、呂調陽、王崇古、王國光等廷臣,都在不遠處站着,俞大猷沒看到,他就是看到,他也會這麼說。

王崇古滿頭大汗,汗流浹背,他恨死張四維了,俞大猷臨了想要拉着王崇古一家陪葬,是爲了給陛下掃清障礙和毒瘤,苦一苦王崇古滿門,罵名他俞大猷背了。

王崇古不埋怨俞大猷,俞大猷是一個戰士,一生爲大明奔波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的鋼鐵戰士,張四維刺王殺駕、大火焚宮,沒有晉黨的勢力,張四維做不到,俞大猷擔心陛下的安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崇古怨恨不到俞大猷的頭上,只恨當初王謙給張四維下毒沒把狗東西毒死。

王謙買通張四維的家僕,意圖毒殺的時候,是陛下把羊毛生意交給王崇古之後,羊毛生意那麼賺錢的買賣,陛下都給了他們老王家,沒有大火焚宮之事,陛下也不必殺張四維滿門,朝廷和山西的地方矛盾也不用激化到那種地步。

王謙只恨自己學識淺薄,用的是砒霜,劑量小了。

“王次輔不會想不開的。”朱翊鈞拉着俞大猷的手,笑着說道:“朕已經長大了,李如鬆都不是朕的對手,哈,哈!一刀拿下。”

俞大猷第一次見陛下是萬曆元年,那時候陛下才十歲,這老人眼裡,十歲和十七歲,沒什麼兩樣,都是沒長大的孩子。

“哈哈,陛下說的是,陛下能妥善處置的。”俞大猷笑了笑,他多少有點糊塗了,陛下多智近似妖,陛下也已經長大了,晉黨和俺答汗合起夥來,都不是陛下的對手了。

大明也不是那個搖搖欲墜的大明瞭。

“陛下,講武學堂得辦下去,戚繼光就是兵仙轉世,他沒有庶弁將,也只是個人,不是神仙,這講武學堂培養庶弁將,還是得繼續下去,早年間臣和戚帥多次談論到了練兵,這沒有庶弁將,就沒有軍紀,臣懇請陛下留意。”俞大猷的話已經有些不連貫了,他這些想說的話,其實早就寫成了奏疏,陛下已經看過了。

老人都有些囉嗦,看到了陛下來了,就多叮囑了幾句。

“朕記下了。”朱翊鈞用力的握了握俞大猷的手,笑着說道。

俞大猷盯着眼前的樹影,兩顆樹已經開始有些扭曲了起來,慢慢的變成了陸炳的模樣,俞大猷聲音很低的說道:“這大好江山,臣真的想要再多看兩眼,陛下,臣,不能再爲陛下牽馬墜蹬,爲大明平倭蕩寇了。”

“放不下,不想放下。”

俞大猷慢慢的閉上了眼,那些和他抵背殺敵的戰友們,已經等他等了很久了。

朱翊鈞用力的拉着俞大猷的手,就這樣任由風吹了很久,俞大猷的手,還是從朱翊鈞的手中滑落,李時珍上前切了切脈,低聲說道:“陛下,俞帥走了。”

“朕知道。”朱翊鈞站起身來,將毯子又往上面蓋了蓋,人老了都很瘦弱,一張毯子足以蓋下。

“馮保,移植兩棵大樹到這裡來。”朱翊鈞看着前方,他是君王,天下之主,他不能軟弱,他站了很久,才轉過身來,對着馮保交代着事情。

“兩位大醫官,妥善安置俞帥遺體,禮部擬定官葬,諡號,兵部知道加左都督,錄平倭鎮海功,加賜漳平侯,俞帥長子俞諮皋承襲漳平伯,賜世券,與國同休。”朱翊鈞最後還是給了爵位,漳平伯,俞大猷以侯爵禮制下葬西山金山陵園。

朱翊鈞的墓也在西山,俞大猷葬在那邊,就是配享郊祭。

“臣等遵旨。”羣臣俯首領旨。

朱翊鈞離開了講武學堂,走着走着腳下崴了一下,他扶着柱子,慢慢坐在了石板上,似乎是疼齜牙咧嘴,眼淚都疼出來了。

“哥,你要是難過,就…”朱翊鏐在一邊十分不忍心的說道。

俞大猷說陛下柔仁,張居正說陛下柔仁,朱翊鏐很贊同,陛下的情緒並不是像表面那樣冷冰冰的像塊石頭,只不過是坐在那個龍椅上,必須像塊石頭罷了。

朱翊鏐清楚的感覺陛下身上那種由內而外的悲傷。

“疼的。”朱翊鈞揉着腳踝,嘴角抽動了下,這朱翊鏐真的打小就聰明。

朱翊鏐沒多說什麼,開筋那麼疼、習武那麼累、駱思恭打的更疼,扭一下而已,西山襲殺案中,陛下右臂都受傷了,右手都不能寫字的時候,也沒見皇兄喊過一句疼。

朱翊鏐想做點什麼,他哥不是腳疼,是心裡難受,陛下是皇帝,情緒還無法宣泄,只能憋在心裡,但朱翊鏐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無論做什麼都是添亂,只能繼續做個紈絝,不給皇兄找麻煩,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兒了。

說得輕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兄弟二人,坐在長廊上,任由熱浪滾滾的夏風,帶着絲絲涼意吹過,不遠處,張居正只是遠遠的看着。

“下雨了。”朱翊鏐伸出手,雨落在了他的手上。

次日的清晨,一道聖旨把整個京師都炸懵了,陛下移宮了,從西苑移到了講武學堂後的行宮。

俞大猷既不是張黨,也不是晉黨,硬要算是浙黨,但也沒人庇佑,其實真的要分,他是正經的帝黨。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富國以安天下,強兵以誅不臣(爲盟主“小飛毯”賀!)第一百四十九章 少年組天下第一高手朱翊鈞第二百三十二章 陛下比王謙還壞!三江感言+上架感言第四十章 曲則全,枉則直第二十八章 力足以勝天第391章 只能以七尺之軀許國第340章 根深蒂固的軟弱,習以爲常的妥協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句話殺死比賽第一十二章 晉黨的條件,格外優厚第487章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墾荒蕪田第九十章 懲罰性關稅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持續性的丟人第二百六十九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第510章 勝則反攻倒算,敗則懷恨在心第393章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第371章 陛下的軍事天賦比山還高第412章 人與人的悲歡喜樂,並不相通第二百五十三章 抄家抄乾淨,攏共分三步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是一個好主意!第350章 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第486章 一羣遠不如前輩的慫貨第463章 天道偏偏負善人,世事翻騰似轉輪第313章 衍聖公?誰愛要誰要,我們南宗不要第470章 還田的三個階段第499章 知恥,謂有羞惡知榮辱之心第540章 大明廷臣對皇帝使用了活字印刷術第一百二十一章 想讓朕跪着當皇帝?沒門!第483章 最是無情帝王家第五章 皇帝的信牌第520章 無事王老狗,有事王次輔第七十二章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第三十一章 張居正的新《陳五事疏》第二百六十三章 該殺殺,該抓抓,該拔舌頭拔舌頭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客氣的大明使者第一百二十一章 想讓朕跪着當皇帝?沒門!第八十七章 當國者政以賄成,吏朘民膏以媚權門第317章 勿有大功於家國,但求小恩於君王第五章 皇帝的信牌第409章 有史以來,第一支全火器的騎兵第358章 開海一念起,天地剎那寬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去把唐僧師徒除掉第287章 民以食爲天,萬務民爲首第448章 在死亡的邊緣試探第319章 殺倭寇?酒管夠!第300章 陛下,還是在意我的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想說,不敢說,不能說第五十五章 清談可以滅虜,北虜安在?第四十一章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客氣的大明使者第482章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第319章 殺倭寇?酒管夠!第308章 人給狗送葬,天下奇聞!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寧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第534章 倭不能不平,但也不能全平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第406章 給泰西一點小小的大明震撼第526章 第一次技術進步獎第五章 皇帝的信牌第二十二章 元輔,朕有疑惑第六章 一千個讀書人,一千個孔夫子第六十七章 這,只是一個開始第一百三十七章 只要價錢合適,靈魂都能出賣給惡魔第313章 衍聖公?誰愛要誰要,我們南宗不要第492章 不是臣工不努力,是真的無能爲力第294章 等,等太陽落山;等,等天下有變第524章 皇國興廢,在此一舉!尊王攘夷,就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魚兩吃第542章 有內鬼,這是借刀殺人第一百五十三章 活在當下,何不貪歡?第473章 朕這一生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第九十六章 公與私,根本難不倒元輔先生!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親手拿回來才行第456章 借還是不借,這是一個問題第444章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第460章 自由的界限第440章 羊毛來了,韭菜就沒了第一百七十五章 手縛濁龍潘季馴,慘如水鬼高啓愚第546章 壞就壞在,它不適合大明第三十七章 天下諍臣以何人爲首?第547章 言速勝多是養寇自重第445章 戚繼光沒有等到屬於他的十二道金牌第二百一十一章 手縛二雞之力的書生第475章 四個自然而然的推論第356章 精紡毛呢的最後盛宴第二百六十六章 用蘿蔔刻一個倭國國王的印綬第374章 兩宮太后非但不阻攔,還一起胡鬧第二百七十四章 倭寇必須死第535章 賤儒就是矯情第449章 秣兵厲武以討不義,務以德安近而綏第五十九章 讀書人的事兒,竊不是偷第六十七章 這,只是一個開始第二百三十八章 我們的選擇沒有錯(爲白銀盟主“暖陽1314”賀!)第三十九章 科道言官朝天闕第486章 一羣遠不如前輩的慫貨第529章 不想當國王的院長不是好船長第377章 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也休想第450章 知識本就是昂貴的第四十八章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第一百三十五章 《算學寶鑑》、《算法統宗》和《泰西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