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青年踏出吳家。
樹梢被風吹拂,發出沙沙聲音,他負手而立,平靜道:“出來罷。”聲音緩緩落下,自天目山崩裂後,就始終一直糾纏在他身邊的那一條妖孽浮現出來,那是一條巨大的青蛇,天目山位於江南臨安府北側。
距離佛門聖地金山寺也不是很遠。
因爲東西雙峰皆有一池,如同雙眸仰望蒼穹,故名天目。
這一條蛇轉瞬化作了一條青色長蛇,巨鱗化作青衫,黑髮盤起,眼角眉梢挑起,臉龐略有消瘦,氣質英武,一雙豎瞳在夜色中散發出幽幽的光,看着眼前這青年。
“……你喚我出來做什麼?”
“我去京城,差一個坐騎。”
青蛇所化女子眼眸冰冷注視着他,雙手環抱,冷笑道:“你是怕自己這一次去京城以後死在那裡,沒有人能限制住我,所以臨死前也要拉着我一起走?喲喲喲,還真是得道真修啊,大恩大德。”
“小女子還真是要感謝淵先生你的生死相隨。”
灰袍青年雙目溫潤注視着她,輕聲道:
“這一次,或許對你也有好處。”
“之後,我可放你離開神州,不對你動手。”
青蛇豎瞳斂起。
這一路行來,自嘉靖十八年到現在足足過去了十多年,青蛇每日非得糾纏着這灰袍青年,一開始是爲了吃他血肉,吮吸他魂魄,可是這青年手段厲害,她每每都不能得手。
最後喪氣之下,與其說是執着於殺他,不如說是因爲這人世間除了這不知道多少歲的老傢伙外,她居然也沒了相識,無所事事下,只好糾纏不休。
這青年雖然一身本事沒來由得厲害,卻也一直沒有下狠手。
青蛇的膽氣越發地大,到了後面,已經是常常除去蹭吃蹭喝,非得給這青年點上一桌子菜也是常有的事情,某種程度上,青年兜裡多少錢,青蛇知道得更清楚。
而且一天一天,不出來暗算一下這年輕人,便覺得日子少了什麼趣味,
相當無聊。
她性情自我,這世上是趙家的天下還是朱家的王朝其實都不在意。至於眼前這青年是什麼身份,修爲多高來歷多難測,他要做什麼自然也是這樣,當年願意幫助白蛇水漫金山,今日在做一次也不算什麼,默默收回目光,道:
“你說的便是。”
“不過,我可沒有姐姐那樣的修爲,沒有辦法騰龍。”
“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我也不在乎了……”
青年失笑一聲:“原來是擔心這個?”
“我可以短暫幫你。”
他並指虛點青蛇眉心,一道法力流轉。
“我以前曾經見到過龍……”
“所以,給你指出一條路,也不算是難。”
………………
有人打着哈欠出門,遠遠瞅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當即呆滯住。
儒雅的先生,似乎有幾分英氣還有幾分蠻橫味道的少女。
先生伸手點在那少女眉心。
伴隨着清亮的龍吟,青衣少女轉而化作了一條巨大的青色蟒蛇,盤旋在青年身前,灰袍男子黑髮玉簪,氣質溫潤,伸出手按在蟒蛇眉心,眼底恍惚浮現的,是曾經見到過的應龍。
也是曾經在老師陪伴下看到的,那一條龍脈之形。
於是青蛇便短暫化作了青龍,指掌間升騰雲氣。
青年輕輕踏在龍首。
只留下原地做倒,嘴脣顫抖,說不出話的旁觀者。
龍吟升騰之中,青龍盤旋而起,在初始的興奮後,便朝着北方的京城所在位置飛騰而去,江南沿途多少亭臺樓閣,畫舫煙閣女子撫琴才子作對,斟酒自飲,都是風流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個閣樓裡面的才子在倦了往外看的時候,看到外面雲氣涌動。
再一看,隱隱然有鱗甲在雲氣裡穿梭,一時間呆滯住。
此刻花魁正在含笑說些什麼,卻見那才子突地跳起驚叫起來。
“龍!”
“有龍!”
這一聲驚呼傳出,花魁只覺得這客人擾事,可遠遠地聽到了相似的聲音,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男女老少一齊擁到了窗臺樓下,伸長脖子遠遠看去,見到青龍騰空,龍首之上一名灰袍青年安靜盤坐,黑髮玉簪。
整個江南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剩下一個個人看着仙人乘龍而去。
“世間,真有神仙之事……”
………………
京城。
嘉靖帝再度地招了一百餘名體質特殊的淑女入宮。
這位不穿龍袍,只是如同得道真修一般的皇帝,仍舊是聽從那些道人的說法,虔誠無比得修仙求長生,終其起因,其實應該是其中揹負雌雄龍虎劍的那位道人所說的——
“尋常修道者,行走於名山大川之間,就能修成地仙。”
“陛下佔有四海,遼闊無邊,若是用來修行,執掌神州之地利,五湖四海,名山大川之力匯聚於一身,當可以修成古今無雙的仙人。”
嘉靖帝大喜,賜給紫衣玉帶及金、玉、銀、象牙印章各一枚。
此刻邵元節冷眼看着這帝王一聲道袍,準備着日常的打醮典儀,雙手籠在了紫衣袖袍裡,旁邊還有幾名道人在忙碌着,皇帝回頭看他,笑言道:“卿看準備得如何?”
邵元節拂塵一掃,微笑道:“自然上善。”
旁邊身着道袍的一人,名爲陶仲文,噙着微笑看着那壯觀的齋宮,嘆息道:“如此,事情可成了?”
邵元節淡淡道:“自然是成了,年費動輒二三百萬兩,縱然之前數代積累厚實,也耐不住這樣的放縱,自古以來,多少富豪皆是以此敗光了家財,王朝同樣如此,當年文景之治,漢武揮戈不也輕易耗盡?”
“只是漢武至少是將匈奴打退,而我們這位陛下,卻是都用在了修道之上,好寶玉,好美人,好法器符籙,更好青詞,倒也是可笑至極。”
陶仲文無言一笑,悠然道:
“以一國爲陪葬,也是值得了。”
“不過,一百多年前出現的漏洞,總是無聲無息地解決了。”
“若非是忌憚不知道去了何處的西王母,何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地?”
提起那個名字,陶仲文眼底有陰鬱恐懼,對方落入了陷阱之中,居然還能夠做到脫身而去,之後更是徹底的銷聲匿跡,但正是這銷聲匿跡,反倒是以一己之力,將自己這邊都拖住了。
是的,可能在那跨越千年的佈局之下,西王母已經重傷,甚至於隕落轉世,但是隻要沒有得到確切的證據。
潛藏起來消失無聲的西王母,就代表着最大的威懾。
這也是當初的西王母爲何會沒有選擇回崑崙,而是選擇落入人間的理由,是險棋,但是毫無疑問,這一步棋,將西王母這三個字代表的分量發揮到了最高,幾乎於淋漓盡致。
不過,這也代表着,崑崙之主西王母無法輕易出現。
他們不能大動干戈,但是小規模地改變歷史,讓歷史走向大劫。
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不過再怎麼樣,此事其實和他們關係不大了,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
崑崙之主那樣的對手也不是他們所能對付的。
兩名青紫貴人對視一眼,噙着微笑,拂塵一掃,各自踱步走向前。
伴隨着盛大的典儀儀軌,耗費銀錢數百萬兩的齋宮裡面,香氣騰起,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香,每一處的佈置也都有講究,各色美玉,法器,符籙,都是價值貴重之物,依次羅列。
“哪怕是神仙的住所也不過是如此了吧。”
被徵召來的女子低語。
眼底滿是豔羨和不敢置信。
那位仍顯得幾分清俊的皇帝走出來,在一番儀軌之後,皇帝淨手。
在禱告大明昌盛,百姓安居樂業之後,皇帝取出了一枚玉璽。
下面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
旁邊的符紙上寫得文字,是要敕令加封大明皇帝爲‘太上大羅天仙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衆多道人下拜,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雙手按着那玉璽,就要往這加封聖旨上按下去。
無形之中,蘸取了國運氣運爲墨。
可就在此時,傳國玉璽突然劇烈反抗起來。
皇帝站在案几前,雙手握着印璽,渾身發力,面容隱隱猙獰。
印璽完全按不下去。
氣氛莫名沉默。
“回來吧。”
突而,一聲平靜的聲音響起。
那玉璽突然大放光芒,而後直接晃倒了皇帝,化作一道流光,飛到天空,而此刻雲氣陡然厚重,伴隨着雷鳴之音,衆人猛地擡頭,而後神色凝固,順着玉璽飛走的軌跡,有青龍遊動於天地之間,灰袍男子盤坐在龍首之上。
傳國玉璽落在他手中,緩緩旋轉。
哪怕是聽慣了神仙傳說的宮中人,也都驚愕不能言,正以爲這是仙人聽聞皇帝之命而來,卻見到兩名青紫貴人目眥欲裂,連連後退,龍吟之聲大震,青龍吞吐雷霆。
灰袍青年神色安靜。
懷揣着推背圖,瞬間鎖定了那兩名青紫貴人。
不知如何動作,那位邵元節道長背後的雌雄龍虎劍突而飛起。
劍光縱橫,將兩名身穿青紫道袍的道人直接釘穿在地。
青龍龍首上青年掌中玉璽微握,而後輕輕一送:
“當年始皇帝陛下曾經和你約定,由泰山府君你看顧玉璽。”
“人間無帝王,玉璽也歸於你處吧。”
他隨手一送,那玉璽飛向東方泰山之處。
衆人眼睜睜看着天地之間一道流光飛遁。
雌雄龍虎劍忽而飛起,落入了這青年手掌當中,並指拈着一道法令,這法令也是自邵元節掌中來,淵眼眸斂了斂,此刻他感覺到自身的某種力量在飛速消耗着,體內至少積蓄兩百餘年的道行迅速地消失。
以道門身份,踏入人間帝王事。
皆不得善終。
但是啊,老師……
我們這一脈,不都這樣嗎?
淵神色柔和下來,屈指叩擊那一道天師令,嗓音平靜道:“天師令,本爲正一盟威之道所有,卻入外人手中,幾毀神州兩百年積累,今日天師令還於正一,雌雄龍虎劍,爲免再度旁落。”
“某扣留五百年,以做懲處。”
“五百年後,遣當代天師來取。”
“且去!”
雌雄龍虎劍被罩入袖袍。
拂袖,天師令震顫鳴嘯,瞬間消失不見。
龍虎山祖師堂處,一道流光從天而墜,直入山石深處。
繼而平靜聲音徐徐落下。
天師府當代張家天師奔出,見到門外天師令安靜落於地上,怔怔不能言,許久後緩緩躬身,肅穆道:“……領受法旨。”
嘉靖帝面色鐵青,步步後退,他能夠做到讓天下的資源爲自己修道,當然不是蠢貨,看出來者不善,一邊讓周圍禁衛上前,一邊望向龍首仙人,怒道:“朕乃天子,乃大明天子,奉天承運,你要欺君犯上,不怕天神懲罰嗎?!”
龍首之上的青年眼眸微斂:
“人間幾千年,崑崙天神還不曾殺死過我。”
袖袍翻卷,龍吟陣陣,整個皇宮的禁衛軍,已經潰敗如塵。
皇宮之中早已經一片死寂,整個京城都看到了騰龍而下的仙人,靠得近些的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那聲音,皇帝步步後退,神色隱隱憤怒不甘:“朕乃皇帝,乃天帝,整個天上天下都是朕的,禱告大醮年年不絕, 天地當助我!”
“朕乃太上大羅天仙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退下,你退下!”
灰袍男子突然有些不知說些什麼的無力和失落。
一人之慾望影響天下,讓整個人間快兩百年積累耗盡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麼,太上大羅天仙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
青年平靜注視着皇帝,嗓音平靜落下。
“你自裁吧。”
ps:今日第三更……我實在是不擅長這些,躺屍……
明天這一小段故事就結束了吧。
在最開始的臥虎令武庫裡面寫着——雌雄龍虎劍,衛淵當時推測龍虎山的雌雄龍虎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