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雍正元年正月十六日事)
十七日, 大將軍王十四貝子於途中行文奏事處請示:先拜謁大行皇帝梓宮,還是慶賀新君登極。西北軍務參贊大臣侍郎渣克旦竟在沒有旨意的情況,擅自跟隨十四貝子及弘曙回京一.。
人未到京, 排場倒先來了。聽聞宮內流言, 大將軍王手上有大行皇帝給予的繼位詔書, 太后對此好像深信不疑。我無聲的扯動嘴角, 十四貝子若真有先皇遺詔, 此刻恐怕理直氣壯的舉兵勤王了吧,哪裡還用……
他詔令十四貝子回京原是怕其擁兵自重,迅速將其調離苦心經營數年的西北架空十四貝子的權利, 可是京城纔是八黨的勢力所在。現下,他的門人被派至各處彈壓可能的變亂, 京中只剩得怡親王, 隆科多等人, 廉親王、九貝子、敦郡王再加上衆人矚望的十四……
隆科多,這個時刻, 又一次成爲左右政局的關鍵人物,雖然他在十一月以隆科多總理事務繁劇爲名另派人署理了步軍統領之職,但隆科多任職多年,其中盤踞的關係不可小覷,不管用什麼方法, 定要穩住隆科多, 萬萬不能讓八黨掌握京中防務。
我閉上雙眼, 隱隱感到橫掃天地的風雪就要到來。站在寢殿門前, 望着養心殿的方向, 低喃着:“忍耐,千萬要忍耐……”
“額娘, 您在說什麼?”福惠跑至我身邊,歪着腦袋問道。
我將福惠抱起,微笑着說:“額娘在說:惠兒不好好唸書,只會玩兒。”
福惠玩着脖子上掛着的長命鎖,一面糾正我的言語:“纔沒有,惠兒做完了今日的功課纔出來的,額娘不信可以考考惠兒。”
揮去心中不祥的感覺,我笑着對福惠說:“額娘便考考惠兒今兒學的。”
“只背今日講的一篇麼?”福惠毫不畏懼的揚起笑容,那樣自信的言語,我好像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輕輕點頭,便聽福惠背誦起來: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爲龍爲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
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
蓼彼蕭斯,零露濃濃。既見君子,鞗革沖沖。和鸞雝雝,萬福攸同。二.
“恩,這個是《蓼蕭》,惠兒知道什麼意思麼?”淡淡笑了笑,原來福惠今日學的是這篇,用來形容現下的境況,倒覺得有些諷刺呢。
“知道,這是諸侯朝見周天子,首章是表達見到周天子的愉悅心情;二章祝願天子福壽無盡;三章讚揚天子與兄弟和睦相處,‘爲兄亦宜,爲弟亦宜’……”
我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宜兄宜弟”,冰冷的皇宮裡還會有融洽和諧的兄弟關係麼?
“爲兄亦宜,爲弟亦宜……”我輕聲重複福惠的話。這宮裡,只有稚童單純的心裡,纔會裝下這句血緣親情的話吧,鬥紅了眼的他們哪裡還會記得。
“額娘,惠兒解錯了麼?”福惠揚起臉,不安的問道。
我微笑着搖搖頭,柔聲說:“惠兒解得很正確。額娘遺憾的是:這宮裡只有惠兒懂得這句話的含義。”
福惠臉上一陣羞澀,嘟囔着道:“額娘騙惠兒,額娘不也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我寵溺的捏捏福惠的臉蛋兒,淡淡的說:“額娘懂沒用,要你阿瑪懂,更要你伯伯、叔叔們懂才行。”
福惠看着我,不明我話中深意。“阿瑪不懂麼?那惠兒教阿瑪好了。”小阿哥揚起純真的笑臉,像冬日裡怡人的陽光,劃破陰暗的天際,灑下幾點可以堅持下去的溫暖。
緊摟着福惠,我輕聲說:“恩,惠兒見到阿瑪的時候,記得告訴他今日學的功課。”
這張明亮的笑臉在未來的歲月裡會否像他一樣,變得只有漠然,心裡雖有擔憂,但只要我在一日,定會盡力化解他父子身旁的險惡。
“主子,熙少爺來了。”才聽得劉希文在外邊通傳,便見了侄兒進得內殿。
福惠親熱地衝上前,開心叫道:“熙哥哥,怎麼這麼許久不來跟惠兒玩?惠兒可想熙哥哥了!”
“熙哥哥忙着呢,惠兒別鬧。”看着侄兒睏倦的臉色,我對福惠道。
熙兒溫柔的笑了笑,抱起福惠陪他玩鬧起來。
“好了好了,大喪期間給人看見不成樣子。”我環顧左右,出聲勸阻了他二人的玩鬧。
令奶嬤嬤將福惠帶下去後,我拉了侄兒進得內室,開口道:“熙兒,我看你最近太忙碌了,要注意休息,知道麼?你從小身體就不好。”
“小姑姑不也是,我們都是一塊兒吃藥的。”侄兒好笑的反駁我的話,看着他眼中閃現的光芒,回想起曾經的記憶,不由得浮現會心的笑容。
我捏捏侄兒的臉,心疼地說道:“不同麼,我現在無甚事情,專管吃太醫開的補品。哪裡像你,忙得臉都消瘦了,看得人難受。”
“比起皇上的操勞,熙兒這點忙碌不算什麼。”侄兒揚起柔和的笑容。
我暗淡了眼神,開口問道:“十四阿哥今日晉見,是麼?”
“是。皇上已命削去十四阿哥王爵,只留貝子。”侄兒恭謹的垂首回答。
“怎麼回事?”不是答應我要忍耐的麼?這樣做,太后的心結只會越結越深,他怎麼如此衝動呢?
侄兒不以爲意我的震驚,解釋道:“小姑姑,十四阿哥實在鬧得不成樣子了,皇上才……”
“熙兒,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怎麼說話我不拘你。但是到了外邊,你是爲皇上辦事的人,萬萬不可多言一句招惹是非,知道麼?”
“熙兒知道。熙兒只對小姑姑說這些,連阿瑪、祖阿瑪他們面前,熙兒都不會說。”
我撫了撫侄兒的臉,微笑着說:“你最是懂事的,我姑侄倆私下說這些便好,你祖阿瑪年紀大了,不要讓他擔心。”
侄兒點頭應下。我靜靜的聽着侄兒的述說,腦海中不自主的想象十四貝子與他見面的情景。
他隱忍地握緊拳,保持臉上的微笑等待這個最親的兄弟的祝賀。
滿臉悲憤的十四貝子,想着應該屬於自己的皇位就這樣拱手讓人,多麼不甘。
他想到了答應我的忍耐了麼?侄兒說他隱忍脾氣上前將就十四貝子,臉上的笑容怕是早已僵住了吧。
那位至親兄弟卻未挪動一步,只是遠遠的怒視着他。
自作主張上前打圓場的副都統拉錫,拉了十四貝子上前行禮。
一母所生的相似固執,卻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十四阿哥狠狠地賞了拉錫一巴掌,“下賤的奴才!”
“新皇,”十四阿哥定定的瞪着他,語氣冰冷的說,“我若有不是隻管處分;若無不是,便將這個至微至賤的奴才正法!”說完,十四阿哥哈哈笑了起來,等待失去一切的結果。
這一刻,十四阿哥面前的他不再是至親的兄弟,而是謀奪皇位的仇人;他眼前亦無血緣的聯繫,有的,只是不容人反抗帝王尊嚴的絕然。
這如出一轍的固執,劃出無法癒合的裂痕。我閉上眼,眼前是他冷笑着下令削去十四王爵的樣子。
如今,要怎樣修復與太后的冰冷關係?
他卻沒有停止報復的打算,二十四日,他強令九貝子前往西寧效力。次年正月十六日,又命敦郡王、誠親王世子弘晟至喀爾喀蒙古。三.
這樣,能分解八黨在京中的勢力麼?這樣,可以改變衆人的反對聲麼?
春季到了,天爲何還是這樣寒冷?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感受早春的溫暖?
我擔憂的矗立在風中,看着籠罩紫禁城的黑暗,越來越濃郁。
注:
一.《清實錄·世宗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戊辰條。
二.《詩經·小雅·蓼蕭》
三.詳見《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正月丙申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