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七月-十月三十日事)
時間漸漸沖淡了喪女的傷感, 七月初九日,傳來皇帝從寬處理,令二哥革職留任的旨意一.。面對這個等待已久的處置, 聽在耳裡, 有些麻木, 一瞬間, 竟覺得這是用映雪的性命換來的他的幸運。
“馨兒……”他擁着我, 輕聲問,“在想什麼?”
我看向他,微微笑了笑。他此次未隨駕行圍, 每日在獅子園處理政務,行事愈加低調。“馨兒在想……”我倚在他身旁, 打趣道, “未知去歲的秀女什麼時候進府, 這裡還要恭喜爺得納新人了。”
“康熙五十年起,親王府裡再未進秀女, 馨兒如此建言,我是否應該重新考慮增加妾室?”他見我坐起身在旁生氣,眼裡流露笑意。
“傻孩子,”他將我拉進懷裡,笑道, “既然不樂意, 還胡言些什麼。”
“我自是不樂見的, 可誰知你心裡想是不想, 你若執意爲之, 我也只得強顏歡笑……只是希望爺不要‘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就好……”
“什麼‘新人’、‘舊人’的, 又胡思亂想了。”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柔聲勸道,“別哭了,你不是見着我未再納妾室了麼,還要拿這樣的話混講,可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我意稍解,二人正隨意說話兒,忽見蘇培盛在外稱有要事稟告,語氣裡滿是焦急。我忙將蘇培盛喚了進來,聽他說道:“爺,纔來的消息,四川提督康泰所領一千兵丁譁變,竟擅自棄提督而去二.。”
“什麼?!”他驚訝的接過信函,揮手打發了蘇培盛。我與他同看了函件,原來是四川提督康泰克扣綠營官兵銀兩而演發這場變故,好在總官兵路振揚及時前往調停,將此一千兵丁遣回成都,再由身爲巡撫的二哥出面撫慰,才壓下風波。
“胤禛,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我看向他眼睛深處的壓抑不住的愉快,輕聲說道,“綠營因區區銀兩譁變,若在戰場上,後果不堪設想。”
“馨兒,那幾兩銀子雖然至微,但卻是那些官兵及其家人一月的口糧,你叫他們如何不憎如何不恨那貪妄之人?但綠營不似蒙古、滿洲兵,不加撫卹易生亂心,這便是皇阿瑪不信任綠營漢兵的原因。”
“如此說來,那康泰實屬可惡,不管蒙、滿、漢兵,總歸要吃飯的,怎的平白逼人上了絕路。”我眉頭緊皺,出言數落。
他將我拉進懷裡,壓低了聲音道,“知道麼,你二哥起復的機會到了!康泰貪去的銀子茶米原是你二哥賞給松潘兵丁的東西,這次譁變又是他壓下來的……”
“真的麼?!”我驚喜地望着他臉上的肯定,想孟光祖案以來,二哥沉悶的官場生涯終得見一線曙光。
“馨兒,”他忽又暗淡下眼神,收緊了擁着我的手,“記住,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傷害你……”
我擡起頭,不解他話裡的意思,但從這日起,他再未來我院子。
十月,自熱河回駕京城後,皇帝腿膝病犯,又染上風寒,皇太后亦聖體違和,一時間人人臉上異變,憂心□□至尊的病情會否改變朝政的走向。
正當此混亂之際,府中不敢大肆鋪張他的壽辰,只在園裡辦了簡單家宴,唯我與大福金、李姐姐、格格、阿哥們數人而已。
左右等不見他的人,正欲差人去請,卻見了蘇培盛行至我們面前,恭謹說道:“奴才給福金、格格、阿哥們請安。爺說了,福金、格格、阿哥們自行用膳,無需等他。”衆人面面相覷,這壽筵少了壽星,還怎麼進行下去?
無奈匆匆對付了晚膳,大家方纔散去。
天氣漸冷,我不自覺地走到書齋,拾裙進去,微暗的燭光中,他雙手交握,俯首其間,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屋門吱呀的一聲響,驚破寂靜。他憤怒的擡起頭,將書桌上的物品掃落,狂躁的說道:“不是說不要打擾我!滾!”
幾本摺子飛過來,我來不及躲閃,直直打在身上,那麼疼,我卻不敢說出聲。
“胤禛……”他爲何這樣動怒?輕輕拾起落地上的摺子,淚水滑落,滴在摺子上,我若無其事的拭去淚痕。
正想爲他收拾書桌,聽見他說道:“不要收拾了。”
我把摺子放在他面前,轉身便想離去,他卻緊緊拉住我的手,淡淡的回頭看他。
“方纔,我未看清是你……對不起,馨兒,不要生氣。”他愧疚的開口。
“我知道,”我笑着說,“你的眼睛不好麼。”
“摺子打到你了麼?”他放開手,臉上有些冷淡。我搖頭阻止他的愧疚,在他身旁坐下。
“如果我不是雍親王,如果我得不到想要的,是否衆人都會離我而去……”他低頭看着地面,喃喃問道。
“胤禛。”我擁着這個孤傲的男子,喚着他的名。不要這樣悲傷,無論怎樣,我會在他身旁,即便他因爲二哥哥的緣故對我疏遠……
“馨兒,不許離去。”他緊緊擁着我,仿若乞求的輕聲說道。
“不會。只要你不叫我走,我絕不離去。”
嘆息一聲,聽見他緩緩述說:門人戴鐸已經失望的想到了“將臺灣作將來之退計”三.。
“儲君未定,不過見着十四出征,他們倒慌着爲將來作打算了。”他冷哼一聲,說道。
“戴鐸是個聰明人,他折中言及之計策不過是爲你,又何須生這麼大的氣呢?”我不解的問他。
“戴鐸的聰明不過是自作聰明。你知不知道,他路經江南,在福建任官,不事民生,唯念各處鑽營。”
我見他在氣頭上,也不好爲戴鐸說什麼,停頓片刻,聽他冷冷說道:“這些個門人,俱是不中用的。”
“是,我家阿瑪,已然致休,幫不上半點;我家大哥,除了做官,樣樣兒在行;我家姐夫,膽小、怕事,除了忠心,一樣沒有;唯有我家二哥,才情麼,略高人些,就是野馬一樣不服管……”
他止不住笑了起來,“哪有人這樣說自家人的。看看你把親生大哥都說成什麼樣兒了。”
我揚起笑,道:“逗逗你麼,只有犧牲一下大哥哥了。”
見他有了笑容,我纔開口問:“今兒是你大壽,不出去熱鬧麼?”
他復又冷了眼,說道:“有甚好熱鬧的,衆人都關心西北之事呢,誰關心一個皇子的生辰?”
“這話醋味兒好濃,”我笑着將手放至他臉上取暖,“真真賽過先唐那位房夫人了。”
不提防他伸出手,笑問:“我的壽禮呢?”
“你不說我倒忘記了,”我離開他的懷抱,進內室取來外褂,道,“走,看壽禮去。”
“還要出門麼?”他疑問的看着爲他穿衣的我,“什麼樣兒的東西?”
我但笑不語,拉他出門。馬圈的太監牽了馬來,我二人各乘一騎,揚鞭而去。
登上玉泉山頂,俯瞰京城,賽過天上繁星的璀燦。
我移開掩住他雙眼的手,笑道:“胤禛,你眼前這片美麗,是我送你的壽禮。”
天空無聲的開始落雪,柔柔的像柳絮一樣上下翻飛。星空下的世界如此潔淨,悲傷遁形,只留下對這片美景的震撼。
“你,怎麼發現的……”他喃喃反問。
“哥哥告訴我,難過的時候擡頭看,淚就不會流下。如今,滿天繁星都在我們腳下,哪裡還會有悲傷?”
愣愣看了良久,他笑着所:“這個也算壽禮麼?馨兒,你倒會撿現成的。”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放心,園子裡還備有玉如意和幾方上好的徽墨呢。”我看着他,微笑着回答。
他展開斗篷,將我納入他溫暖的懷抱。
“我想要的壽禮已經得到了。”
注:
一.詳見《清實錄》康熙五十六年七月辛酉條。
二.詳見《清實錄》康熙五十六年九月辛未條。
三.語見《文獻從編》之戴鐸康熙五十六年奏摺:“……時爲主子默禱靜聽好音,不意近聞都門頗有傳言。……臺灣道一缺,兼管兵馬錢糧,若將奴才調補彼處替主子屯聚訓練,亦可爲將來之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