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禪院中,石案之上香爐青煙嫋嫋,溪水潺潺,一僧一俗對坐無言。
“晚輩行事孟浪,有擾佛門淨地,請禪師恕罪!”
吳明心中琢磨一番,本着禮多人不怪的想法,恭敬賠禮。
“是行事孟浪,還是出於激憤,或者心無敬畏?”
僧人淡笑道。
“咳,禪師慧眼如炬,小子無狀了!”
吳明心頭一震,面色訕訕的乾咳一聲。
作爲無神論者,對於神魔仙佛一類的志怪傳說,從來都是當做笑談。
即便之前行事確實受心魔影響,可未嘗不是出自身心所想!
面對這不知深淺的僧人,任何遮掩,顯然都無濟於事。
“你這個小滑頭,來我少林不過數月,何止一句‘有擾佛門淨地’就能圓說的?”
僧人點指一聲,卻不見絲毫怒色。
“禪師教訓的是!”
吳明低眉順眼的俯首認錯,做起了乖寶寶。
“你看這棋局如何?”
僧人莞爾,沒有追究的意思,指着棋盤殘局道。
“晚輩不懂棋!”
吳明微搖其頭,眼珠滴溜溜瞄《洗髓經》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呵呵,這殘棋乃是當年觀潮居士與我對弈所留,曾言及留待後人。
三百年來,你是第二個踏上少林的陸氏子孫!”
僧人的笑聲中透着一絲緬懷道。
“禪師說笑了,晚輩姓吳,並非陸氏後裔!”
吳明眉頭微皺,心思卻極速運轉。
論血緣關係,他確實是陸氏外親,但卻不能說是陸氏子孫。
而這第一個人,十有仈九就是陸九淵!
“你很聰明,當年你外公來到少林,也沒有下完這盤殘棋。”
僧人似贊,似嘆道。
“晚輩明白禪師的意思,但我確實不懂棋!”
吳明垂目道。
“懂也罷,不懂也罷,拿去吧!”
僧人不以爲杵,輕輕將《洗髓經》推了過去。
“無功不受祿!”
吳明看都沒看,直接拒絕。
“你以守經人的身份,對弈惠月,無論輸贏,《洗髓經》都應予你一觀。”
僧人淡淡道。
“禪師,我佛也會打賞坐下弟子嗎?”
吳明突然擡頭,直視僧人。
“阿彌陀佛!功過賞罰,自在我佛!”
僧人目中微訝之色一閃而逝,口宣佛號道。
吳明沉默,有些複雜的看了眼《洗髓經》和殘棋,心中思量萬千。
高人行事,一言一行皆有其深意,尤其是他還懷疑這僧人,乃是少林聖僧之一。
否則,不可能擁有無聲無息,將他自外院攝到此地的神通。
先是指摘其數月來所作所爲,明顯都看在眼裡,接着又點出殘棋來由,之後才推出《洗髓經》。
一步步,一環環,看似無關,但在吳明心中,卻好似交織成了一張大網!
網的中心,正是他本人!
“若我與之對弈,恐怕就要承接觀潮先祖的遺澤。但我的目的是《洗髓經》,當從一而終。”
一念及此,吳明目光堅定的擡頭,朗聲道,“晚輩想入九難塔!”
“你可想清楚了?”
僧人目光微閃道。
以他的修爲境界,自然能一眼看透吳明是否下定決心,只是還想做最後的努力罷了!
數百年的因果循環,即便是聖人一肩抗下,也是一種極大的負擔!
“晚輩秉持本心,從一而終,請禪師成全!”
吳明俯身一禮道。
“若貧僧堅持傳你《洗髓經》呢?”
僧人沉默少頃道。
“能得禪師傳經,晚輩自然感激不盡,只是……那首詩也會寫完!”
吳明不卑不亢道。
“你這小滑頭,果然頑劣!”
僧人笑罵一聲,並不見怒的點指道。
“多謝禪師心胸廣博,寬恕小子的胡作非爲之舉!”
吳明誠懇道。
他很清楚,若非自身沾染因果,僧人絕不會與他見面,更不會一而再的寬恕其無禮之舉。
換做別的人,恐怕早就一掌拍殺,亦或者視而不見,早早趕下山去了!
當然,這並不能作爲依仗,而是貴在一個堅持本心!
“也罷,九難塔也有很多年沒有開放了,你若能闖過去,也算是一分福祉,去吧!”
僧人微笑頷首,隨手一揮。
嗡!
無形的光影瀰漫,瞬息籠罩吳明全身,眨眼消失不見。
“哎,因果難圓,觀潮啊觀潮,你雖仙去數百年,可讓貧僧等的好苦啊!
也罷,既然此子不受,只能從你陸氏子孫中挑一人了,算算時間,惠岸也該到石鼓書院了!”
僧人沉默許久,望着殘棋呢喃嘆息一聲。
以他的睿智,自然能看出,吳明堅持不受《洗髓經》的因由。
先人遺澤不受,是不想沾染這份因果,堅持本心。
不受《洗髓經》,同樣也是這個理由,而且,要憑自己的努力得到,依舊讓少林寺欠着一分因果。
如此一來,不管日後如何,因果糾纏不清,吳明自然仍有理由待下去。
看似求經,實則自困於此,以少林爲屏障,抵擋無法抗衡的力量!
……
“這是哪兒?”
一陣難以言說的天旋地轉後,吳明只覺周身一輕,出現的一片有些昏暗的地方,連連搖頭纔看清眼前所在。
無數百丈高下的石塔,宛若亙古聳立,古樸的氣息迎面而來!
嗚嗚!
就在此時,一聲嗚咽傳來,卻見小貓吊着行囊,自虛空中一團漣漪漩渦中出現。
搖晃了幾下大腦袋,看到吳明後,歡快的撲了過來!
“莫非,這裡就是慧忠所說的塔林?”
吳明目光一陣閃爍,深吸口氣,神色恭敬的向虛空一拜,便走向塔林之中。
沙沙!
寂靜的塔林內,唯有其腳步聲此起彼伏,顯得不像佛門淨地,倒有些幽冥意味!
但仔細一想,塔林在佛門中,多半是供奉歷代高僧金身的所在,說是一座墳場也不爲過。
有這等氛圍,也在情理之中!
沒有急着尋找九難塔,吳明好似遊客般,漫步在塔林中。
看似毫無目的,實則在仔細觀察,將一座座石塔收入眼底,與記憶中曾去過的少林塔林對比。
嗡!
不知過了多久,蓮燈微震,將他從探索中驚醒。
“看來,真的是我太執着於此,才導致心魔入體,都沒有發覺。”
吳明心神一震,苦笑着拍了拍行囊,沒有再去深究,徑直尋找起九難塔來。
並非是就此放棄,而是他修爲太低,若非機緣巧合,骨頭都能當棒槌了。
若想追尋如此虛幻縹緲的事情,只能留待日後!
“怎麼會沒有?”
尋找了半晌,沒有找到九難塔所在,吳明納悶不已,吩咐小貓幫忙。
嗷嗚!
小貓低聲嘶吼,四爪翻飛,瞬間繞着石林飛奔。
藉助其一雙夜能視物的虎目,視角寬廣了數倍,只是尋找了幾個時辰後,依舊沒有九難塔的影子!
“那神秘禪師說,九難塔已經多年沒有開啓,恐怕慧忠沒有跟我說實話。
佛門講究機緣,恐怕若無緣分,就不能得其門而入!”
思量許久,吳明盤膝而坐,心神沉入深處,觀想《金剛經》。
雖然看不清,但並不妨礙揣摩這本佛門真經的意境。
不僅如此,更是回想當日盲僧唸經時,引動衆僧誦經,信念加持的一幕!
嗡!
也不知是否巧合,當其心神完全沉入其中之時,好似引起了某種力量的共振,體表金色佛光微閃。
《金剛經》所化的梵文虛影在神魂深處一震,隱約中,天地間好似有梵音陣陣,重現當日衆僧誦經的一幕!
呼呼!
幾乎在同時,塔林中無端起了一陣微風,徐徐圍繞着吳明盤旋不定,好似共鳴般與其體表的金色佛光相呼應!
“一葉障目,古人誠不欺我!”
聽着梵音誦經,吳明似有所悟的緩緩睜開雙眼,金色霞光微閃,一條清晰的石路就在眼前。
數十丈開外,一座並不起眼,約麼百十丈高下的古拙石塔映入眼簾!
大開的黑黝黝石門洞中,隱約有石階縈繞而上,看不真切,門口上方的石匾上清晰的吸着兩個大字——九難!
吳明沒有遲疑,背起行囊,帶着小貓,拾階而上。
“嗯?”
但走了好一會,依舊沒有上得二層,吳明眉頭一挑,四下觀看,赫然發現,依舊在原地踏步。
身後不遠處,還是石門,石階上的灰塵,清晰的透出一行腳印,延伸到腳下!
“九九八十一難嗎?嘿!”
吳明目光微轉,看到石門後立着的掃帚,便走了過去。
“咦?”
剛剛拿起掃帚,眼前光景大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透亮門戶,而在身邊還多了一副扁擔和兩個水桶。
掂量了下,發現和當初智先帶他挑水時所用,並無二致!
“原來如此!”
回望了眼石階上的腳印,吳明灑然一笑,背起扁擔,挑着木桶便走進了門戶。
當他暗暗心驚的是,走出門戶所到的地方,赫然是和智先歇腳的所在。
“八步趕蟬,一步一禪機,滄海桑田,一步一光景!”
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吳明會心一笑,大踏步走向取出的山泉。
不同於當日的千斤重擔在身,這一次竟然比之前重了數倍有餘,也不知是他心思又複雜了幾分,亦或是本就如此!
但他渾不在意,堅定不移的向着心中目標前進!
渴了就喝山泉水,餓了就吃米髓丹,累了席地而坐,觀天望月,徹底過上了野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