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衆人神色大變。
葉弘悲苦的臉上,更是有些難以置信。
肖天全臉色微白,勉強笑道:“小兄弟,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墨畫想起適才,他將水仙花踩在腳底,碾進塵土,那副冷漠而快意的模樣,再看着他這副神情,感知他神魂中的怯意,心中卻漸漸篤定了。
“你就是水閻羅!”
“空口無憑,你……”
墨畫搖了搖頭,“你跟那個死掉的‘水閻羅’,肯定很早就認識,在之前的匪寨,在胭脂舟,在龍王廟,你屢次三番,想致他於死地。”
“而在白骨迷宮中,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也是你不顧一切,最後補的刀。”
“因爲只要他死了,你是水閻羅的事,就沒人知道了。”
肖天全譏笑幾聲,“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不止如此……”墨畫卻目光明亮,漸漸將一切都聯繫起來了:
“很早之前,在璧山魔窟,我和顧叔叔,還有道廷司的修士,圍堵封殺火佛陀的時候,你假裝攔路,但在交手時,卻刻意放走了他。”
“在你們交錯而過時,曾經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這個眼神,十分耐人尋味,而且透着幾分熟稔。”
“由此可見,你和火佛陀也認識。”
“這個眼神,意味着地位的傳承。”
“而在龍王廟裡,那晚你和肖典司在隔音陣裡的對話,我也聽到了。”
“肖典司說了,他爲了擡舉你,動用一切力量,爲你鋪路。甚至,還親自把你帶上了胭脂舟。”
“你去過胭脂舟,那這裡面的事,你不可能沒參與。”
“還有一點,水閻羅殺於家水寨滿門,動用了殘酷的刑罰,這裡面甚至還有一些道廷司刑訊的手段。”
“水閻羅是個心性殘忍的人,但你也是。”
“我已經看到了很多次,你在背後,殺人虐屍的模樣……”
墨畫語氣漠然,一一道來。
肖天全臉色漸漸慘白,嘴角抽搐,擠出一副笑容,“你說我是水閻羅,那那個死去的‘水閻羅’,他又是誰?”
墨畫道:“‘水閻羅’,只是一個名號。這個名號,一明一暗,是兩個人在用。一個是煙水河上,殺人如麻的水匪,另一個則是道廷司內,前途無量的執司。”
“但死掉的是假的,真正的水閻羅……”墨畫目光深邃地看着肖天全,“其實是你!”
或者說,和邪神簽訂了“魂契”,並在祭壇上留下名號的人,是肖天全。
所以,假的水閻羅死了,但名單上的名字,卻沒銷掉。
因爲真正的,將神魂出賣給了邪神的水閻羅,他還活着……
“一派胡言!”肖天全怒道。
但他這話,已然沒了底氣,甚至透着一些色厲內荏。
墨畫卻不打算放過他,而是聲音低沉道:
“真正害死了葉錦師姐的人,也是你吧……”
他之前就覺得有一些奇怪。
在胭脂舟上,他曾與那個已經死去的水閻羅對峙,問是不是他逼死了百花谷的葉錦師姐。
水閻羅的反應,墨畫現在還記得。
他先是錯愕,而後咧嘴一笑,說:“我玩過的女子,不知有多少,玩膩了殺掉的,也數不過來,哪裡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墨畫還以爲,這是他心性兇殘,殺人成性,不屑掩飾,但後面琢磨起來,卻覺得有些違和。
葉錦師姐,不是一般的女子。
無論樣貌,氣質,才情,身份,都足以令水閻羅這等“水匪”垂涎三尺。
他若真的染指過,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提及這個名字的時候,便是他真的鐵石心腸,也不可能沒有一點反應。
而且,花如玉生性好妒。
她又跟假的“水閻羅”有一腿,更不可能爲自己的“姘頭”,牽線搭橋。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假的“水閻羅”,他根本就不知道,葉錦是誰。
那個死掉的水閻羅,其實是替肖天全,背了一個黑鍋。
肖天全臉色難看,漠然站着,想要開口辯駁,卻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顧長懷和夏典司,臉上漸漸浮現怒容。
肖天全就是水閻羅這件事,他們剛聽到的時候,還覺得十分震驚。
可此時,種種跡象表明,這很可能是真的……
尤其是肖天全這副模樣,在顧長懷這等經驗豐富的典司眼裡,等於是不打自招了。
葉弘更是難以置信,喃喃道:“爲什麼?肖公子?爲什麼,我如此待你,你爲什麼要害死……”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肖天全,他麪皮抽搐,咬牙嘴硬道:
“沒有!我不知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水閻羅,與我無關……”
說着,他就挪動腳步,向後退去,想要逃離此處。
顧長懷神色一冷,便去抓他的肩膀。
肖天全連忙拔劍反抗,長劍砍向顧長懷的手掌。
夏典司俏臉一寒,一道冰寒的劍氣射出,劃破了肖天全的手臂,長劍應聲掉落。
顧長懷趁機欺身上前,便想扣住他。
肖天全素來厭惡顧長懷,此時感受到顧長懷的壓迫,本就因罪行被點破,而心慌意亂的肖天全,情急之下,下意識地在眼中浮出血色,摻雜着黑灰之氣,看向顧長懷的雙目。
墨畫一驚,連忙道:“他修了煞氣!”
而且是那種陰沉污穢的煞氣。
好在顧長懷被這種煞氣陰了很多次,早就有了經驗,此時察覺不對,早已避開了雙目。
但他心中卻不由震怒,當即不再留手,一掌拍在了肖天全的肩頭。
另一旁的夏典司,也面如寒霜,一劍刺出,劃破了肖天全的右腿,寒氣順着傷口,滲入血肉。
肖天全踉蹌幾步,跌倒在地,披頭散髮,十分狼狽。
當着夏典司的面,被顧長懷如此折辱,尤其是這兩人還聯手,肖天全心中羞怒。
另一旁的葉弘,仍舊失魂落魄,喃喃道:“爲什麼?”
這話,是在質問肖天全。
肖天全臉色猙獰,“爲什麼?當然是你那個好女兒,不識擡舉。區區一個三品家族的女子,我想與她歡好,是給她面子,她卻幾次三番拒絕我的好意。”
“我沒辦法,只能拜託妙夫人,費了些手段,把她騙上了船。”
“到了情霧籠罩的胭脂舟上,餵了丹藥,她也就老老實實,讓我爲所欲爲了。”
肖天全看了眼葉弘,陰沉笑着: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女兒,當真是個極品,不僅外貌好看,身子也水潤,當時在葉家做客,我一眼就看上了。在胭脂舟的時候,你不知我有多疼愛她,她那白皙的皮膚,不知被我折磨成什麼樣了。”
“只可惜了,她是個死心眼,否則的話我養在外面,做個妾室,時不時臨幸她一下,也好過她香消玉殞,被燒成一塊黑炭。”
這些話,字字誅心。
尤其是對身爲父親的葉弘來說,無異於拿一把尖刀,在他心頭來回地剜肉。
不光葉弘,便是顧長懷和夏典司,也氣得渾身發抖。
“我殺了你這個畜生!”
葉弘目眥欲裂,嘶吼着向肖天全撲去,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他不是肖天全的對手,被肖天全閃過,反手一掌擊在胸口,不由後退幾步,吐出鮮血。
肖天全目光陰冷,還想偷偷從袖中取出暗器,殺了葉弘滅口。
顧長懷早已怒極,見狀一腳踢斷了肖天全的手臂,右手磅礴的風力凝聚,一掌拍向肖天全的天靈蓋。
肖天全尖叫道:
“顧長懷!”
“顧長懷!你不能殺我!”
顧長懷的掌風,生生止住了。
肖天全尖聲道:“你別忘了,我是肖家的人,是肖家的嫡系,我受老祖疼愛,我還是有道廷司編制的執司!即便我犯罪,我該死,那也該由道廷司審判,由道律定罪,由劊子手行刑,你不能殺我!”
顧長懷神情冷漠,“你罪大惡極,早死晚死都是死。”
肖天全冷笑道:“你是想讓肖家和顧家,結死仇麼?你典司的位置,不想要了麼?還有夏監察,夏監察那裡,你如何交代?”
夏典司面如寒霜,“你還有臉提監察?”
肖天全事到如今,反倒撕破了臉,破罐子破摔了了,恬不知恥道:
“我又沒犯罪,爲何不能提監察?”
夏典司皺眉,“你自己親口承認……”
肖天全笑了笑,牙齒上沾血,“證據呢?我只是嘴上說說罷了,我是道廷司執司,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更何況,夏監察看重我,會對我委以重任,他不會讓我死的。”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內部的規矩,刑不上世家,我是世家出身,是嫡系!我跟那些賤命,可不一樣。”
顧長懷點了點頭,寒聲道:
“好,那我就先廢了你,留你半條命,這樣你進了道獄,受不受刑就無所謂了。”
“顧長懷!”肖天全失色。
便在此時,一道如洪鐘般渾厚的聲音響起,“住手!”
顧長懷目光一凝,這才罷手,轉過頭便見淵渟嶽峙般的夏監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附近。
他是羽化,神識強大。
這裡發生的事,必然瞞不過他。
只是他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叔父……”夏典司道。
夏監察搖頭,“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上船。”
說完他轉身離開,可剛走幾步,顧長懷便在身後叫住他:“夏監察……”
夏監察回過頭來,便見顧長懷英俊的面容上,一派肅然,目光鋒利得,宛如一柄利劍。
顧長懷道:“夏監察,您會依道律行事麼?”
夏監察微微怔忡,而後面色漠然,不見喜怒。
“道廷做事,自有道廷的規矩。”
說完之後,夏監察便離開了。
幾個夏家修士走到顧長懷面前,行了一禮,便將身負重傷的肖天全,帶到了船上。
顧長懷也並未阻攔。
墨畫和葉弘站在原地。
夏典司看了眼衆人,緊抿着嘴脣,也隨着夏監察一起,回到了夏家靈舟上。
到了船艙的一處密室中,夏典司便直言道:
“叔父,這肖天全罪行累累,卑劣至極,便是殺十遍都不爲過。”
“胭脂舟上,不知有多少女子,遭他們毒害……”
夏監察淡淡道:“我知道了……”
夏典司皺眉,“叔父!”
夏監察擡眸,微微看了眼夏典司,“你想如何?”
夏典司沉默片刻,堅決道:“給他定罪,將他斬了。”
夏監察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浩浩蕩蕩的煙水河,目光有些晦澀,“這裡沒有旁人,有些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肖天全,不能死。”
夏典司緊咬着脣邊,手指攥得發白,聲音有些沙啞和失望,“犯下如此重罪,還不能死麼?”
夏監察道:“犯下如此重罪,罪該萬死。但是,他的身份擺在這裡。”
“他若死了,那肖家於情於理,都不可能再歸順我們夏家,爲我們夏家鞍前馬後。”
“乾學州界這裡,我們是強龍,若要壓地頭蛇,就要有一條蛇,甘願爲我們做事。肖家就是這條蛇,沒有肖家,我們之後的計劃,將寸步難行。”
“這是大局!肖天全的生死,或許無關緊要,但這裡面涉及了太多權力和人脈的運作,不可能簡簡單單浪費掉。”
“那個花如玉呢?”夏典司問道。
夏監察目光微斂,有些不悅,但還是道:“那個女子,上面有人,此人面子太大,我不得不賣這個人情。”
夏典司冷笑,寒聲道:“我們這些世家,還將‘道律’放在眼裡麼?”
見夏典司還是不理解,夏監察便嘆了口氣:
“你在道廷司待久了,只看到了表面,不知道權力本身,只是一場遊戲,‘道律’也只是規則之一。既然是規則,便都是拿來利用的。而在這名利場的遊戲中,若想要贏,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妥協’和‘交易’。”
“那……”夏典司越來越心寒,“我的親事,就是讓我妥協,方便家族進行交易麼?”
夏監察一滯,有些啞口無言。
夏典司道:“叔父,事到如今,你不會還想讓我……與這肖天全定親吧?”
夏監察沒說話,只默默看着夏典司。
夏典司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失望。
夏監察有些不敢看夏典司的目光,緩緩道:
“人這一生,本就罪孽纏身,人心,本來也是骯髒的,只不過你心性單純,善惡分明,不知道罷了。”
“你不知道,其實肖天全這樣的做派,在世家子弟之中,並不少見。”
“道州之中,那些表面上光鮮亮麗,風采無雙的世家天驕,背地裡奢侈享樂,做得可能比這肖天全更過分。”
“不獨是男子,那些看着清純美豔,被尊爲‘仙子’,‘神女’,愛慕者衆多的世家女子,背地裡同樣可能糜爛不堪。”
“以貌取人,是人永遠改不掉的愚蠢。”
“世家的交際,是名利場,也是個骯髒的染缸,這染缸裡的人,很少有乾淨的。”
“但因爲世家推崇的子弟,大多數有一副好皮囊,所以外人自以爲其美好罷了。”
“你心思單純,又一心撲在道廷司的事務上,所以沒進這個染缸,因此纔會有一些膚淺的想法。”
“世家之中,真正能潔身自好的男子,寥寥無幾。”
“因此……”
夏監察看了眼夏典司,“你若明白這點,就會發現,肖天全的行徑,也不是不能容忍。”
“他這些骯髒的行跡,至少你事先知道了,總比將來嫁給一個表面上光鮮,但背地裡更糜爛的世家公子要好。”
“而且,我曾經教過你,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算計,要學會拿捏。”
“你知道了他這般劣跡,若還能跟他成親,那他心中必會感激涕零,這一輩子,都不會違揹你的意志。”
“之後我運作一番,讓他成爲肖家下任內定的家主,假以時日,整個肖家,都是你說了算。”
可任由他怎麼說,夏典司也置若罔聞,神情也越來越冰冷,心如死灰。
之前她常聽人說起世家涼薄,還不以爲意。
可此時此刻,她才親身體會到了,這種深入骨髓的涼意。
世家的子弟,其實不是“人”,而早已異化爲了一個個“工具”,一枚枚“棋子”。
夏典司茫然地看了夏監察一眼,目光失落之後,漸漸堅決:
“叔父,我不會跟肖天全這種畜生成婚的。哪怕被家族遺棄,這門聯姻,我也不會同意。”
“若是真的強迫我,我會……先殺了肖天全,然後自己去死。”
夏典司神色淒涼。
夏監察微微一怔。
他知道自己這個侄女的性子,外冷心善,責任心重。
她對自己也向來敬重,從未忤逆過自己的意思。
可卻沒想到,如今她竟也能對着自己,說出如此決絕的話語。
夏監察一時心情複雜,末了他深深嘆了口氣,“我不勉強你,你,好自爲之吧……”
“肖天全的人,我留下了,以後夏家的事,你也不要再過問了……”
夏典司孤身一人,離開了靈舟。
顧長懷,墨畫還有葉弘,都在靈舟外等着。
顧長懷見了夏典司,壓抑着怒意,冷着臉想問什麼,可見她面色蒼白,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微痛,稍稍明白了過來,便問不出口了。
“夏姐姐……”墨畫有些同情道。
夏典司苦澀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衆人心中便清楚了,不光花如玉,便是肖天全,也死不掉了。
之後夏家的靈舟,載着肖天全,離開了渡口。
肖天全甚至可能,都不會進道廷司,更別說道獄了。
墨畫幾人,只好默默返回乾學州界,途徑煙水城的時候,葉弘強打精神,苦笑着對衆人道:
“雖說事與願違,但葉某還是感念着各位的大恩大德。既已到了煙水城,便讓葉某便略作地主之誼,款待一下諸位。”
墨畫幾人本想拒絕,可見葉弘面無人色,精神極差,便點頭答應了。
葉弘便在一家酒樓,置辦了一些酒菜,宴請了墨畫三人。
但這酒宴卻很沉悶,大家都心事重重。
葉弘本想表達一下謝意,可他喝了幾杯酒,入口全無酒味,只覺苦楚難言,不由流出了淚水,喃喃道:
“犯這樣的罪,也死不掉麼……”
“是不是一旦身居高位,有權有勢,他們的命,就跟我們的不一樣了?我們這些賤命,死了就死了,但他們不一樣,即便犯了道律,也有人護着。犯了死罪,仍就能逍遙法外……”
“我這輩子……是不是,都報不了仇了……”
顧長懷一時心中羞愧,無言以對。
夏典司也臉色蒼白。
片刻後,一直沉默的墨畫卻道:“沒事的……”
葉弘一怔,夏典司也不由看向墨畫。
墨畫道:“該死的人,是會死的。”
顧長懷皺眉,“你……”
墨畫搖了搖頭,“我一個築基修士,境界低微,肯定什麼都做不了,不過……”
墨畫向天上指了指,認真道:
“人在做,天在看,哮天犬多行不義,指不定哪天就被老天降下懲罰,突然暴斃而亡了。”
這話有些天真,也有些想當然。
顧長懷,夏典司,還有葉弘三人此時也只是聽着,並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