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骨頭看着驚恐莫名,渾身骨頭打顫。
這個小祖宗,他在做什麼啊?!
萬妖谷供奉的無上威嚴的羊角頭骨,是隨便能坐在屁股下的麼?
真是作死到無法無天了。
“一定要趕緊脫身,絕不能跟在這小祖宗身邊,不然哪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作死,受了天譴,一道天雷劈死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受牽連。”
劍骨頭心中焦急道。
墨畫卻不管那麼多。
羊頭骨坐着不算舒服,冰冰的,涼涼的,還有點陰氣,但好歹是光滑的,湊合着坐坐還行。
條件有限,也不能挑那麼多了。
於是,墨畫就拿着萬妖谷供奉的羊頭骨當小板凳,坐着偷聽黑衣頭領和金貴商議。
此時,那金貴在恭敬地彙報着什麼。
“頭領恕罪……那個老煉器師,不知爲何突然發瘋,殺了看守的妖修,引爆了邪器室,自殘而亡,好在歐陽家的那個小子無礙……”
“但那個老煉器師死了,谷內暫無可傳授邪劍鑄造之法的妖修了,公子的計劃,怕是要耽擱一陣了……”
“此外,萬妖獄的大門外,突然有妖修暴斃發狂……”
“這已經是第七起了。”
“還有不知爲何,我偶然間會發覺,有什麼‘東西’在監視着我,甚至是在監視着……整個萬妖獄。”
“我懷疑……”
金貴頓了一下,沒說下去。
黑衣頭領目光微凝,聲音低沉道:“你懷疑……可能有什麼人,偷偷潛入了進來?”
“未必是人,”金貴道,“有可能……是煉妖圖裡的東西,跑了出來……”
黑衣頭領目光一沉。
金貴急忙解釋道:“我琢磨過了,這些事若是自然發生,可能性太小,說有‘人’在背後搗鬼,也不太可能。”
“且不說萬妖谷守備森嚴,有沒有人能進來。”
“即便有人真進得了萬妖谷,也絕不可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做出這些事而不留痕跡。”
“尤其是令妖修失控這種事。”
“唯一的可能,就只有……煉妖圖!”
金貴擡眸,看了眼黑衣頭領,神情十分凝重,“所以我猜測,是煉妖圖裡,那些可怕的東西……跑了出來,因爲本身無形無質,所以鬧出什麼亂子,都不易被發現。”
黑衣頭領瞳孔一縮,微微頷首。
躲在羊角雕像後面的墨畫,也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這個金貴,還挺聰明的。
他這個解釋,貌似也挺合理。
黑衣頭領沉思片刻,緩緩道:
“好了,我知道了,這事我來負責,你不必管了。既然事關煉妖圖,兇險莫測,就不是你們能解決的了。”
金貴低頭拱手道:“是。”
他表面不露聲色,心中卻長長舒了口氣。
這個“鍋”,總算甩出去了……
萬妖獄今日諸事不順,狀況頻出,他身爲管事,難辭其咎。
若一味遮掩,這個鍋只會越來越大,終有一日,紙包不住火,自己會面臨公子的責罰。
若不遮掩,就要會甩鍋。
甩鍋的對象,就很有講究了。
首先,排除萬妖谷內部的妖修。
這些妖修受制於妖紋,不敢有絲毫忤逆,而且他們成日待在谷裡,很多事,一查便知,根本說不了謊。
其次,說有“外人”入侵,也不太好。
衆所周知,萬妖谷自建成之時起,大幾百年,都沒有“外人”進來過。
哪裡會那麼巧,自己一當管事,就進了“外人”?
這個藉口太明顯。
而且,沒法查實。
既然如此,唯一的理由,便是煉妖圖裡的那些可怕的東西。
這個藉口,也是他費了好多心思,才琢磨出來的。
若果真如此,那就讓自己蒙對了。
若並非如此,那情況撲朔迷離之下,誰也說不準。
無論如何,都怪罪不到自己頭上。
妖祟無形,災禍無兆。
煉妖圖之事,詭秘莫名,這些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了。
這個鍋,便自然而然甩了出去。
頭領不但不會怪罪自己,還會覺得自己心細謹慎。
這個年頭,無論是宗門弟子,還是魔道妖修,都要會做事。
個人能力是一方面,會不會“彙報”,又是另一方面了。
黑衣頭領果然不再糾結金貴的事,全部心神,放在了煉妖圖上。
此事金貴或許有些推諉,但他的猜測,也確實不無道理,煉妖圖是整個萬妖谷的中樞,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一點岔子。
黑衣頭領皺眉思索。
便在此時,金貴心中微動,又道:
“頭領,萬妖獄中,之前不是有監控陣法麼?假如重新啓用這類陣法,是不是就能知道……萬妖獄中發生了什麼?”
黑衣頭領搖頭:“不行,那些陣法,不能再用了。”
金貴不解,“爲何?”
黑衣頭領沉聲道:“這裡的緣故,你還不清楚……大概兩年前,二品州界璧山城內一處魔窟,即將建成之際,被道廷司給端了,一位尊者也因此而身隕了。”
“事後我們探聽得知,戒備森嚴的璧山魔窟內,用來監視的靈視復陣,被他人滲透並利用了,這纔給了道廷司的走狗以可乘之機。”
“屠先生擔心萬妖谷會重蹈覆轍,便臨時拆毀了整套元磁復陣,並將其徹底塵封了,以絕後患。”
“以免我們自己的‘眼睛’,替別人看東西……”
黑衣頭領說道。
墨畫卻是一怔。
原來如此……
他之前還疑惑着呢,爲什麼好端端的元磁靈視復陣,要全部拆掉,徹底封住。
原來是當初自己造的“孽”!
金貴仍有些不解,“元磁陣乃極偏門的陣法,元磁靈視復陣是進階的復陣,宗門更不可能教,道廷司人浮於事,應該也沒有這類陣法人才……究竟是誰,能將元磁陣滲透,並反向利用?”
黑衣頭領神情凝重道:“我也不知,但據屠先生所料,此人必然是個陣學極淵博,且造詣極深的陣法高手!”
墨畫點了點頭。
這個屠先生,說得沒錯!
黑衣頭領又道:“你小心行事,把那三個小鬼看好了……”
“歐陽家那個小鬼,想辦法讓他鑄邪劍,這樣一來,有了一個替我們鑄邪劍的弟弟,他那個道貌岸然的兄長,也就不得不爲我們效命了……”
“沖虛門的那個劍道天才,公子很看好,可以帶他上船,一番紙醉金迷,人間極樂後,他也便是人間公子了。”
“至於宋家那個……看他爹孃那邊聽不聽話,實在不行,就直接獻祭掉算了,留着也沒什麼用。”
黑衣頭領叮囑了一遍。
“是。”金貴拱手道。
“你下去吧。”黑衣頭領擺了擺手。
金貴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大殿之中,便僅餘下那黑衣頭領一人,他在正中坐了下來,取了幾卷妖皮紙,兀自翻看了起來。
墨畫十分想知道他看的是什麼,可惜隔得遠,根本看不到。
“他看的,不會就是神道陣法吧……”
墨畫有點心癢難耐。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門外又傳來了動靜。
黑衣頭領將妖皮紙合上,道:
“進來。”
一個披着黑袍的人影,走了進來,但與黑衣頭領,金貴,或是其他妖修相比,這道人影顯得“瘦小”了許多。
比起妖修,更像是個普通的“人”。
墨畫有些疑惑。
便在這時,披着黑袍的人,走進了大殿,掀開了兜帽,同時抱怨了一句:
“這個鳥地方,又陰森又腥臭,表哥,真虧你呆得下去……”
表哥?
墨畫皺眉,定睛一看,突然一愣。
這個人,他也認識。
金逸才!
正是斷金門中,那個身份顯赫的金家嫡系。
墨畫記得清楚,這個金逸才,他老祖八百年前是斷金門掌門,現如今他祖父是斷金門大長老,他爹是斷金門副掌門,他娘是斷金門真傳長老……
一家都是斷金門高層。
幾乎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
上次在煙水河畔,這個金逸才販賣修士,私運禁丹,幾乎可以說是人贓並獲了,結果還是被上面壓了下來。
此後他表面上低調了許多。
卻沒想到,背地裡還在這興風作浪。
黑衣頭領看了眼金逸才,問道:“行跡是否隱秘?”
金逸才道:“放心,我爹把我禁足了,但看管我的人,都是一些客卿,要看我的臉色做事,我真去了哪,他們也不敢過問。不然我向我娘告狀,說這些客卿態度惡劣,不服管束,他們就別想在斷金門混了。”
金逸才冷笑,“所謂疏不間親,就是這個道理。”
“我給他們面子,當他們是客卿,是長老;不給他們面子,他們不過是我金家養的狗。”
金逸才說着,自顧自走到大殿中間,大搖大擺地坐下。
黑衣頭領皺眉,“謹言慎行,對客卿也要客氣些,無論心裡怎麼想,至少表面上要裝一下。”
“我懶得裝……”金逸才搖了搖頭,轉而目光微亮,問道: “表哥,你讓我過來,莫不是那套東西,研究出門道來了?”
墨畫聞言眉頭微皺。
那套東西?什麼東西?
他正疑惑間,便聽那黑衣頭領道,“有了眉目,伱可以先試試。”
金逸才一臉興奮,“好!”
黑衣頭領遲疑片刻,翻開一卷妖皮紙,緩緩道:
“原本,像你這樣的嫡系,成天在老祖和家主的眼皮子底下,是不會畫上妖紋的,以免暴露了蹤跡。”
“可之後幾次論道大會,事關重要,延誤不得……因此即便有被發現的可能,也不得不兵行險着。”
金逸才聞言一怔,神情有些緊張,似乎對老祖和家主,還是心存忌憚,便擔憂道:
“倘若被發現了……”
黑衣頭領截口道:“現在情況特殊,被發現了,也沒事。”
金逸才神色錯愕,“表哥,我不太明白……”
黑衣頭領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做這些,是爲了自己麼?”
這不是廢話麼?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金逸才點了點頭,忽而一愣,慢慢琢磨了過來,“不是爲了我自己……”
黑衣頭領頷首,贊同道:
“沒錯,論劍大會在即,你這麼做,是爲了宗門,爲了家族,而不是爲了自己!”
“無論你用了什麼手段,只要你真的,能夠在論劍大會中奪得名次,爲宗門爭光,爲接下來的宗門改制,立下大功,老祖他們即便知道了,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甚至,他們不但不會怪你,相反,還會覺得你有本事,可堪大用!”
“手段髒不髒無所謂,能用就好。勝者爲王,不擇手段,纔是這世間的鐵則。”
“只要你贏了,哪怕再劣跡斑斑,再惡行累累,再骯髒齷齪,也自有那愚昧的蠢人仰慕於你。”
“相反,只要你輸,你品行再高尚,也只會遭人奚落唾棄。”
金逸才仍有些顧慮:“那假如事情敗露……”
黑衣頭領目光微沉,“只要你能贏,哪怕事情敗露,老祖那邊,也會替你遮掩。”
“別忘了,你是金家嫡系,與金家,與斷金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老祖他們豈能不知?”
金逸才恍然,徹底放下心來。
“好,表哥,我都聽你的。”
黑衣頭領微微頷首,而後打開妖皮紙,道:
“這套東西,還是要有一個妖法或魔功作爲基礎。”
“以我的意見,最好是畫上妖紋,這裡是萬妖谷,妖紋完備,各種骨血材料,品質也都是上乘。”
“這圖上的妖紋,囊括熊羆虎豹等猛獸,抑或金雕鷹隼類猛禽,你選一個,我紋在你身上……”
黑衣頭領將妖皮陣圖展開。
金逸才一一看去,覺得都不大合心意。
他目光往下一掃,忽而眼眸一亮,指着一道妖紋道:“表哥,給我畫這道犬紋。”
黑衣頭領明顯錯愕住了,“什麼?”
“犬紋。”
金逸才又重複了一遍。
黑衣頭領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
金逸才便笑了笑,笑容中,帶着一絲陰邪:
“表哥,實不相瞞,這些時日,半夜三更鑽進我洞府的女修實在太多了,那羣賤人,好生煩人,但又嫩得出水,撩人心癢,我非得好好治治她們。”
“據說,狗妖……”
金逸才露出了一個只可意會的神情。
黑衣頭領神色怔忡,一時有些難以置信。
隨即他面沉如水,心中既是鄙夷,又是震怒。
果然寵溺多敗兒!
這個世道,一條走狗,尚有虎狼之心。
他這個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少爺,骨子裡卻只是條發情的野狗?!
黑衣頭領額頭直跳,壓着怒意道:
“你可想好了?”
金逸才完全不知黑衣頭領的鄙夷,仍一臉自得道:
“表哥,我想好了。這世上賣命的人那麼多,以身犯險,衝鋒陷陣的事,根本不需要我去做。我只要自己過得舒服爽快便好。”
黑衣頭領沉默許久,這才默然道:
“行。”
金逸才神色一喜,“謝表哥!”
黑衣頭領神情不見喜怒,只沉聲道:“這是你自己選的。”
“這是自然。”
金逸才一臉期待,他幾乎能想到自己夜夜笙歌,不眠不休徵伐的模樣了。
“好!”
黑衣頭領漠然道。
而後他默默地取出筆墨,照着妖皮紙上,一條“狗”的紋路,在金逸才的後背上,畫了一副四象犬紋陣法。
他用的是骨筆,蘸的是人血,畫的是妖紋。
這是邪陣的流程,伴隨着邪異的劇痛。
金逸才痛得齜牙咧嘴,幾次三番,想要掙扎着起身,口中嘶聲叫喊。
黑衣頭領卻不管不顧,像是殺豬一般,將金逸才按在桌上,手腕沉穩,下筆如刀,血淋淋地,一直將一副四象犬紋陣法畫完。
畫完之後,金逸才渾身冷汗,癱坐在地上,喘着粗氣,斷斷續續道:
“表哥……畫個陣法而已,怎麼會這麼疼?就如同把血肉與陣紋,硬生生縫合在了一般……”
黑衣頭領神色不變,目光卻更加鄙夷。
這麼點痛都吃不了,還做什麼修士?
還想有什麼作爲?
但他並未說出口,而是簡單道:
“這四象陣法比較特殊,講究陣法與血肉融合,你煉體懈怠了太多,自然會覺得痛,之後就好多了。”
金逸才臉有些白,“表哥,這陣法只畫一次吧……”
這個苦,他可不想再吃第二次。
黑衣頭領點頭,“是。”
金逸才鬆了一口氣。
隨即一想到,自己畫了陣法,不久後便能“大展雄風”,肆意雲雨,心中的不快轉瞬即逝。
吃點苦頭,也不是不能接受。
金逸才又道:“我什麼時候能出谷?”
正在偷聽的墨畫,聞言神情一動。
出谷?
那黑衣頭領卻道:“暫時不行,下次開谷再說吧。”
金逸才點頭。
雖然他恨不得立馬回到自己在斷金門的洞府——他那洞府再狹小,也總比這萬妖谷好。
但事情總有輕重,他還不至於真的這麼沒腦子。
黑衣頭領道:“你先回去,待身上的四象陣與血肉契合後,再來一趟,之後的纔是關鍵。”
金逸才躊躇,“那……”
黑衣頭領明白了他的顧慮,心中冷哼一聲,漠然道:“之後用的,是其他陣法,不似這般血腥痛楚。”
金逸才放下心來,拱手道:“那表哥你先忙,我不打擾了。”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
金逸才走後,黑衣頭領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佇立良久,而後不由冷笑一聲:
“指望這種貨色,斷金門不敗落纔是怪事……”
“汲汲於名利,泡在蜜糖裡,天材地寶地喂着……教出的一代又一代,都是些什麼玩意。”
黑衣頭領目光冷漠。
之後他走到大殿中央,繼續看着妖皮紙上的陣法,似乎是在學着什麼。
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
燈火搖曳間,僅有皮紙翻動的聲音。
沒人聊天,墨畫就沒的偷聽。
躲在雕像後面,他也不能做其他事,一時有些百無聊賴。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墨畫覺得無所事事之時,那個黑衣頭領,忽然又有了動靜。
他看了眼桌上的晷盤,合上了妖皮紙,低聲呢喃道:“時辰到了……”
墨畫微怔。
時辰到了?
什麼時辰到了?
正疑惑間,他就發現,黑衣頭領突然向他走了過來。
墨畫心中微驚,仔細一看,才發現這黑衣頭領並沒有發現自己,而是徑直走到羊角妖魔雕像前,緩緩跪了下去。
他跪得十分虔誠。
與此同時,他口中低聲沉吟道:“無邊大荒,無上神主……”
“其命不朽,其壽無窮……”
“求神主賜福,賜我偉大神念……”
“求先生指點迷津,賜我陣道奧義。”
……
墨畫卻聽,越覺得不對,便在這時,那黑衣頭領對着妖魔雕像,虔誠叩首了三下。
三次叩首之後,一股玄妙邪異的神念氣息,自他身上升起。
他的肩上頭頂,緩緩浮現出了一道血色人影。
這道血色人影,氣息詭異可怕,看模樣像是一個先生,但血色朦朧,又看不清面容。
墨畫瞳孔卻驟然一縮。
一個熟悉的名字,緩緩浮上心頭:
“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