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些瓜果點心的自然不用多說, 臨到時候了才能採買。不過原先準備後頭再備的脂粉頭油之類已經可以準備起來了——這些東西雖然耐不住常年存放,卻也不是幾個月都不能的。再說東西雖少, 也是實實在在繁瑣, 類別衆多。現下不趕緊打點好, 到時候可不是措手不及?”

“你說的也是, 只是這幾日我又去了杭州看過那邊的兩座大茶山,一時竟忘記了,還好有你提醒着!我明日就帶着幾個小廝出門張羅, 這也不是什麼大手筆的,好容易!”

說話議論兩人正式顧家第一等有體面的父親金孝管家和她媳婦金孝家的。要說時光也過得快呢, 之前買山西丫頭的時候,還只能說眼看的一日一日近了, 然而如今卻可以說觸手可及!

原來不過有時一番忙碌,這就到了年關之前。原來每年這個時候該是家裡忙着過年的大小事情,再不然還有生意。但是今年, 這些一應事體全都靠後, 過年也就是應景——爲了禎娘出嫁的最後準備, 全都忙的腳跟打後腦勺, 哪裡還能兼顧過年呢。

既然滿府上下是這樣, 那麼金孝夫妻自然就不用提了。自從年中起這還是夫妻兩個第一回晚上同歇息,之前他都是派出去尋訪料理給禎娘陪嫁的田宅鋪子之類。好容易完成,於是回家彙總。

只是到了家裡也不能輕易得閒的, 金孝家的心裡有算計,立刻就提醒了丈夫——最後自然會有顧周氏來提醒, 但是他們可不能真等到主家開口才辦事不是,那就是顯得不會做事了。

然而聽過丈夫的話,金孝家的又有些別的擔心:“你可別這樣把話說滿了!到時候依舊要拿出十分心思來。雖然這些零碎比不得你在外頭打理的那些手筆大,但是卻更加精細了,中間不妥的對太太一樣是生氣。”

金孝是辦老了事兒的,哪裡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對自家老婆一再囉嗦也有些厭煩了。要知道他今日可是剛歸家,可是勞累,再懶得應付,呶了幾句‘知道了’,就想要睡過去。

偏偏老婆並不放過他,只拉着他說話:“也不是我抱怨,這些日子我和另外幾個嫂子可是快連軸轉死了。這個不像你們在外頭,就算太太突然有個想頭,也因爲不便罷了。咱們就真的只能是太太一句話,跑斷半條腿。”

金孝隨意回道:“這不是應當的麼,這就是在主家當差——這話本來就不該說,多少人想要你這辦事的體面也不能得呢!”

金孝家的拍了老公背上一下,道:“你當咱們有多少閒工夫抱怨?這個道理也是懂的,只是這樣顯得每個頭兒啊!你該知道做事的要是知道到底做到哪兒算完,往往拼盡最後也能完成。但是似咱們這樣一件不做完太太就有一個新主意,真是遙遙無期,可不是難捱!”

金孝嗤之以鼻:“你就安安生生睡覺罷,怎麼沒得個頭兒?太太再是愛重大小姐,不停地忙碌,到了明年年初大小姐也是要出嫁的!難道到時候你們還不能停?”

這個倒是無可辯駁的,不過金孝家的本來也不是爲了和丈夫爭論。聽到這兒就順着感嘆道:“太太真是把小姐當作眼珠子了,這些日子辦嫁妝,咱們手上流水一般過着銀子和東西。看太太的樣子,真是要把滿天下的好東西都送來了!一張張那銀子的條子和對牌,咱們取的心慌,太太卻手穩穩的。”

金孝只覺得自家婦人越來越蠢了:“這些不是早知道的?何況太太只得大小姐一個,這顧家都是大小姐的。如今不過是把本來要給小姐的銀子換成東西罷了,做什麼好驚訝?”

金孝家的卻道:“你們這些男子哪裡明白了,雖然事實是你說的那樣,但是真個準備起來,花錢如流水,那又是另一種體會了——說到這個,咱們家瑤兒眼見得也要看人家了,咱們的嫁妝如何準備?”

天底下真個能在女兒出生的時候就開始攢嫁妝,十幾年後有盡善盡美的十里紅妝的畢竟是少數。像是金孝夫妻兩個,在女兒快要開始看人家的時候就能開始打點的已經算是不錯了。

說到自家女兒,金孝自然精神一些,當下合計道:“這些年咱們給太太辦事太太都是看在眼裡的,雖然不敢說廉潔如水,一分不取,但是說兢兢業業是有的,就算撈錢也很有分寸。因此到時候給瑤兒陪的厚些也無妨,太太又不是那等沒得人情味的。”

按理說金孝夫妻都是顧家的奴僕,奴僕不能有私產,不然主家可以抄沒,這是規矩。不過這時候大家族下人也多,平常當差攢下銀錢的多了去了,很少見爲這個正經起來的。當然瞭解主家性子,也是金孝敢說這話的原因。

金孝家的聽着這話連連點頭,笑着道:“到時候我就與太太說項,讓放過瑤兒身契。別說什麼贖身的銀子了,只怕太太還有賞錢有添妝呢!”

金孝夫妻兩個雖然都是顧家奴僕裡的頭面人物,卻沒有借職務之便把自家女兒送到顧周氏和禎娘身邊。這是實實在在愛女兒的,自家做着下人就不願女兒再受這份罪了——再得體面,當做下人就有的是辛酸!

金孝家的還計較道:“我想着咱們給女兒嫁妝厚一些,這樣也能嫁個好些的人家——畢竟咱們是這個出身。”

金孝原本還聽着,這裡卻不以爲然:“什麼叫咱們這樣的出身?難道外頭那些碎嘴子媒婆慫恿你一些不中聽的了?你可別聽她們瞎說,再如和也比那些窮酸強。到時候瑤兒一份厚厚嫁妝,哪家不上門求娶?市井人家又不像有那些講究。”

是這樣金孝家的自然也心裡妥帖一些,只是道:“這樣自然是最好,只是一定要給瑤兒好些準備嫁妝,畢竟咱們是爲奴爲婢的,比人家就是矮了一頭。真有個強些的,自然就是家裡還有幾兩銀子。給了瑤兒,她將來在婆家纔有尊重。”

金孝只能沉默着點頭:“我知了,你也別多想,我原來已經計較好了。咱們家瑤兒辦嫁妝自然不可能似太太與大小姐辦嫁妝一般,但是兩三百兩還是有準備的。這幾年家計又越發好了,這就再添上一百兩。配着太太小姐和滿府里人的添妝,那邊來的聘禮,保證體體面面,一般小門小戶的小姐也比不上!”

聽過丈夫打算,金孝家的果然放下心來。她心裡算計出來道:“按着上上等的準備,那也能數出二三十擡的嫁妝了。到時候果然好看!”

這時候不說那些十里紅妝,也不說那些窮的備不起嫁妝的。就是普通市民給家裡女孩兒備嫁妝,上戶就是三十六擡,中戶就是二十四擡或者十二擡,下戶則是六擡八擡九擡這樣。

不過同樣擡數也有許多貓膩,東西又不能保證是一樣多一樣好的。不過按着金孝的準備,就是上上等來,也能湊出二三十臺——若是寬鬆些來四十八擡也不是出不來的,不過沒得那個必要罷了。

金孝就直言道:“就照着三十二擡準備就是了,正好是半副嫁妝,說出去敞亮好聽!到時候什麼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壓箱銀子,瑤兒都是有的!絕不差什麼!”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能說是人同此心罷。金孝夫婦此時爲女兒準備,雖然不可能有顧周氏那樣大的力量,但是父母心思是一樣的——這兩個在這裡費盡心思,顧周氏也是在家裡殫精竭慮啊。

明明夜已經深了,安樂堂裡依舊兩者燈火。顧周氏心裡焦慮,旁邊的文媽媽卻勸說道:“你這些日子也太心急了,也不曉得怎麼發愁到這樣。你只想着萬事都已經齊備,再沒有什麼多想的了——話說你這個母親還能做什麼呢?該做的都做了,以後自然是禎娘自己的日子。”

文媽媽因爲與顧周氏年輕時候有舊,偶爾這些點醒她的時候會直呼其名,或者就是你啊你的。顧周氏原本混沌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一些,不過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全然放下。

她只抓着文媽媽的手道:“文姐姐,這話的道理我如何不知,只是生兒育女,到了這時候心緒不是能夠按着道理來的,該是焦躁的,我依然焦躁——話說昨日我纔想起來忘記這個大事,可見我這些日子混亂了。”

顧周氏說的大事是自家女兒不通人事,按着道理這該由做母親的自己或者哪個嬤嬤親自去教導的。不曉得是不是禎娘一慣顯得不像個少女,顧周氏竟是險些忘記了。要不是金孝家的今日提了一句‘避火圖什麼時候準備’,她真是就能丟到腦後——然而明明這些日子就是圍着禎娘婚事準備打轉的。

聽到顧周氏說這些,文媽媽便引着她想些事兒,也好過總是胡思亂想,因此道:“這有什麼,本來提醒着你一些想不到的事正是我們這些人的作用之一。不過這個事情也不小,你有個什麼章程?”

見顧周氏也是爲難的樣子,她乾脆道:“你也是嫁過人的,雖說寡居十多年,但是這事情不明白?這個事兒雖然大家都是羞於開口的,但卻頂頂重要。哪怕似禎娘這樣生的花兒一般,只要不通這些,時日久了難道姑爺不會厭煩?”

這話倒是說的顧周氏點頭,即使她當初沒有丈夫花心的困擾,但是這些年還見得少了麼。文媽媽見她這樣便接着道:“不管怎麼說,你是禎孃的母親,一開頭由着你開口也好些,這樣再有一個純熟些的婆子教導,這就越發沒錯了。”

顧周氏沒得話說,只有贊同的,不過這時候忽然道:“哪裡還用請別的媽媽,那些不熟的禎娘只怕尷尬,還不如你來!有什麼爲難!”

文媽媽卻是搖搖頭道:“當年的事兒你們不知,其實我也不大純熟這些事情——我又不是什麼美人。那人得我不過是爲了打理家事,對付外頭交際,不至於他家太太常常丟醜,至於親近是沒有什麼的。”

“還有夫妻之道,與其指望我,還不如你細細與禎娘說。我與那人沒得半點情誼,但你與你丈夫卻是夫妻相得,儘夠說了!不過那些與其他妾室相處的道理我還知道不少,那時候我與府裡姨娘周全倒是多了——你也別皺眉,都想着周家姑爺能從一而終,只是這樣的事兒卻不能想死了。道理你也明白,實在太難了,況且不由己啊!”

最終顧周氏只能重重嘆息,突出一口濁氣,然後點點頭。

第二日禎娘就被叫到了安樂堂——這也沒什麼,這些日子她常常在安樂堂一呆就是一日。要麼顧周氏一些主母教導,要麼就是要她一起挑選嫁妝。只是這一回不同,顧周氏讓她直接去了臥室,裡頭只遠遠在門口站着幾個丫鬟,與往常迥異。

等到禎娘請安過,顧周氏卻讓她近前到自己那張拔步牀牀沿上坐着,道:“你到牀裡頭那第二格抽屜裡把裡頭東西拿出來,我有事情與你細說。”

禎娘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依言做了,摸出一個玉色包袱來——禎娘抱出來,一下知道應該是書籍圖畫之類。這些越發奇了,要知道禎娘雖然愛這些,顧周氏卻是不通,因此兩人從來沒說過這些。

見禎娘拿出東西來,顧周氏輕輕咳嗽了一聲:“你自打開這個看一看,這些,這些,你遲早要知的,不必羞。”

禎娘只把包袱放在牀上打開,見裡頭散落出兩三本冊子,四五個卷軸來。開頭還不知是什麼,直到隨手翻開最上頭一本《花營錦陣》,果然見兩個人赤條條糾纏,旁邊有‘第五圖法曲獻仙音’的字樣,下頭是一闋《探春客》

‘花滿雕欄,春坐玉院,樂奏九成將倦。口品洞簫,手摩花鈸,不數風笙龍管。細細吹,輕輕點,各風情無限。情無限,畢竟是雨偏雲半,怎療得兩人飢饞渴戀?鷂子翻身,方遂了一天心願’。

禎娘立刻明白這是什麼營生了,饒是她膽子再大,也立刻臉色通紅丟開手去了——這些自然都是春宮圖了!

所謂春宮圖,有個‘宮’字,自然原本是皇宮裡面的物件。是畫作一些男男女女,供帝王皇帝參閱,這也是爲了延續皇室血脈。只是如今這樣東西早就流入民間,民間也有些出名的春宮畫手。這些禎娘都是知道的,因此她知道春宮畫這樣東西,只是她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罷了。

如今民間只怕是城市裡家家都有的,每當女兒出嫁,總有母親攜帶這個教導女兒。此後還會將這個作爲嫁妝的一部分放在箱籠裡,這既是父母祈子的意思。也能將來在家裡夾雜在各種書籍只在,因爲‘聚書多惹火,此物可厭火災也’,這也是避火圖名稱的由來了。

顧周氏見禎孃的臉色,立刻抓住了她的手道:“這便是今日要教導你的事情了——別羞!這正是人倫大禮,若是與丈夫做,也是爲了綿延子嗣。更何況但凡女子成親嫁人了,都是要這個的。”

禎娘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於是不再躲開頭臉,而是由着母親在自己面前一頁頁翻開畫冊。這裡顧周氏也是鬆了一口氣,她也怕禎娘一直不肯擡頭,這樣她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勸說。

等到後頭好些了,顧周氏還在禎娘耳邊細細說些其中的所謂,最後道:“我與你說的也就是這些,明日我讓個知道些的嬤嬤去寶瓶軒,一點點教你——我的兒,這時候可不能羞答答的,這些事情以後你就知道重要了。”

顧周氏到底不能把這些話同禎娘說透,自覺讓個熟悉的嬤嬤教導禎娘應該沒得錯了,立刻鬆了一口氣。帶着禎娘又看過一回這些春宮圖,然後才收起來。

也因爲這些春宮圖的關係,顧周氏和禎娘總覺得有些彆扭,等到吃過午飯,下午在梨花櫥兩人一起一個打理年節事,一個做些生活,纔算是好些了。

顧周氏一面料理下頭事情,一面也偶爾看些禎娘,只見她在窗子底下扎花。果然就算是禎娘這樣平常再難得碰剪刀針線的,到了臨到出門的時候也要繡些嫁妝。要知道,即使很多東西都由着繡娘丫頭代勞了,有些東西依舊是不能夠的。

譬如禎娘自己的蓋頭、給周世澤的衣服鞋腳、以及給周家近親的見面鞋——這倒是省了,畢竟周家的親戚都不算近。不過怕有預計外的,禎娘到底讓幾個丫鬟做了幾雙男鞋女鞋,真有個萬一也能應急。

不過除了這些必要的東西外,禎娘也不是真的就再不動一針一線了。大概是難得這樣一直做些縫紉扎花的活計,她索性斷斷續續一直做了下去,倒是真的很有些大家閨秀出門之前繡嫁妝的樣子了。

她如今手裡做的卻是一個葫蘆形的荷包,精精緻致好容易完工。顧周氏見她收了針便問道:“這是與周家姑爺做的?與我看看樣子。”

只是荷包到手上她就知道不是了——上頭明明是一隻大鹿舔舐一隻小鹿,旁邊還用絲線彷彿真字一般繡出孟郊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顧周氏輕輕念出,自然曉得這是與自己的了。不知道爲什麼,一下眼睛酸澀,說不出話來。

禎娘自己靠到了母親肩旁,臉上有懇求的神色:“孃親,到時候你就與我一起去山西罷。這不是他答應過的麼?不用覺得他是口是心非,心裡還會芥蒂,他不是那樣的人。心裡若真是不喜,自然會說出來,也不會憑空有這個承諾。”

當初顧周氏說出自己不去山西的時候,禎娘心裡是震驚奇怪的,但是她卻沒有說什麼。這其中可能的緣故太多了,說到底禎娘也知道這樣事情不是主流,或許母親怕一些外頭閒話,又或許故土難離,她覺得自己應該理解母親自己的願望。

然而,今時今日,她終於承認自己是個更愛自己的了。明明知道母親的願望了,這時候還有這樣的懇求。只因爲她其實是依賴母親的,她並不想同母親分開——她想,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母女兩個在一起總是好的。

顧周氏是那樣心愛禎孃的,她又如何捨得禎娘,況且禎娘這樣的懇求。只是她動搖之後也沒有改變主意,只是輕輕懷抱着女兒,道:“原來孃的禎兒都這樣大了,我還記得你才這麼一點點大的時候我抱着你還發愁來着,這可怎麼長的大哦!卻沒想到小孩子見風就長,現在可不能輕易抱住你了。”

顧周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禎娘小時候的事,似乎是禎娘身上的什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一般。最後卻是道:“娘是捨不得你的,我原先也想着隨你去太原,畢竟咱們母女兩個在一起不必什麼別的強?”

說到這裡顧周氏忽然轉而道:“只是不能,我最願意就算你好好的。你說你信周家小子,但是我不信。這些少年人未必是撒謊,只是時光會改變人的。原本的熱血能變涼,原本的烏髮能變白,我不願讓孃的禎兒有風險。”

“唉,這就像是做生意,拿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做本錢,就是風險再低也不敢隨意行動——偏偏我沒得法子,只得做這樁生意!”

顧周氏摸了摸禎孃的鬢髮,似乎手上有些濡溼,心下是瞭然的。淡淡道:“我隨着你出嫁算什麼,外頭怎麼說?實在不好看的。周家小子這時候滿心喜歡你,沒得二話,以後怎麼說?”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顧周氏輕輕拍着禎孃的脊背,道:“我們母女兩個又不是永世分離了,到時候你在周家只管鞏固地位——只要生下一兒半女站穩了腳跟,其餘的有什麼不好說,再不怕別人作妖的。”

“到時候我就帶着一些生意,只說是轉移生意去山西。然後就把顧家大宅起在周家隔壁,到時候誰有的說?能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