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禎娘並不大愛往尼姑庵、佛寺和道觀裡走動, 這其中有個緣故。若真是那等佛法精深、道法無邊的長老也就罷了,但是偏偏世間多得是欺世盜名之輩。這些尼姑、和尚、道士, 往往說是研習經書佛法, 其實也是爲了錢財奔波, 其中有不堪的, 更甚於世人呢!

這也不是禎娘刁鑽,真有那樣樸素虔誠的她心裡自然也是敬佩,若遇着了也是或者佈施、或者上香叩拜。但實在是那般的不能輕易遇見, 顧周氏來金陵後常常往來的一些,禎娘冷眼看着都是屬不堪那一類。

其實顧周氏有何嘗不明白如今世上的風氣, 因此她也從不叫尼姑這些人來到家裡,最多就是外出禮佛、打蘸而已。她思量着自家只有母女兩個, 越發不該沾三姑六婆這些人到家裡。到時候挑逗家裡上下,風氣糜爛,可不是哭都來不及了。

不過顧周氏自己確實是信佛崇道的, 因此也要常常去寺廟道觀等處。這既是她的虔誠, 想要多多祈福。也是因爲她一個寡婦, 常常只能在家, 去寺廟道觀算是難得的消遣了。

因爲本身是婦人的關係, 她自然去的最多的是尼姑庵。自從禎娘父親顧大人去世後,她每年正月都要在尼姑庵做一場法事的。在金陵後,一般都是在城郊的三聖庵。這一出庵堂不大不小, 不至於失了場面,同時又是顧家這樣的人家在正月的時候也能包下來的。

雖然知道這三聖庵裡頭未必有‘真佛’, 禎娘卻依舊應下了與母親一同去三聖庵上香。一個是她本意就不在禮佛,重要的是陪伴母親。另一個則是這不是普通的上香,是要替父親做法事的,既然是這樣,那是一定要去了。

內宅裡的事情向來傳的飛快,晚間顧周氏與禎娘說定了去三聖庵上香做法事的事情,第二日滿府裡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那些常在宅院裡困着的小丫頭們立刻興頭起來,議論不停。

寶瓶軒裡胭脂、螺黛等幾個小丫頭正在議論。一時,紅豆和丁香來了,因聽他們說起明日家裡在三聖庵做法事的事來,約着水粉、額黃、蔻丹等聽師太講經說法去。紅豆聽了只笑道:“罷了,什麼佛經故事有這樣的趣味,況且幾個老故事,都是聽過的,我不去。”

丁香卻道:“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了,平常你只跟着小姐進出,自然是什麼都見識過了。不要說着講經說法,就是戲園子、茶樓都不知去過多少回了。只是咱們這些一般不隨身伺候的呢?我就罷了,這些小丫頭只怕到了金陵後還沒出過家裡的門檻呢!”

之後丁香又道:“況且你這說的也太偏了,那些尼姑和尚講經說法的故事有時候比那茶館裡說書先生說的還好呢!時時刻刻還有新鮮聽,不然人家怎麼說動香客們?明日太太小姐是要去的,三聖庵裡已經準備妥當了,不再放別的香客進去,到時候只有咱們家的人,我們自然可以隨便在裡頭逛,纔是好呢!你不去,只管去回小姐,到時候讓將離或者子夜頂你的班兒,你替她們看屋子,想來她們歡喜還來不及呢!這些日子你日日隨着小姐出門,她們確實在家,也悶的很了!”

這話兒下午就傳到了禎娘耳朵裡,就叫來幾個大丫鬟道:“將離和子夜兩個最是妥帖可靠,又是穩重的性子,不喜熱鬧。因而常常讓她們兩個留下看屋子,其實這也是管束家裡其他小丫頭的意思。只是這說的也有理,不能她們一回熱鬧都見不着,只困在院子裡。這一回就紅豆和微雨留在寶瓶軒看家,將離和子夜一起出門。”

說着又對紅豆和微雨兩個道:“這也是考校你們兩個了,每回將離和子夜兩個在家鎮着,再沒有什麼意外的。換你們兩個來,若是立時就有事的話,我就算不說你們,你們自己難道不臉紅?”

紅豆立刻就露出失望的神色來,她是說了去三聖庵沒得趣味,可是真個不去了,她也是不願意的。倒是微雨,聽說後笑道:“將離姐姐和子夜姐姐去?那感情好!說起來兩位姐姐一直如何勤勉咱們都是知道的,這一回小姐發話,讓她們鬆快鬆快,也是她們的受用了。”

禎娘又看到旁邊兩個跟着大丫鬟打理博古架的小丫頭,想了想又道:“明日本就無事,三聖庵有隻有家裡人。既然是這麼高興,就打發人去告訴下頭小丫頭,但凡有想要一起去玩的,只管明日和我出門去。”

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還可已,只是那些年紀小的丫頭們。她們不像大丫頭常常還能輪着隨禎娘出門,真是天天不得出門檻兒。聽了這話,誰都要去!只有一些在外院粗使的丫頭苦笑,她們的活計正是一日都停不得,有在主子面前沒得臉,自然是不能夠去的。

到了去三聖庵的時候,多喜巷子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旁邊打聽着的近鄰都知道了是顧家太太帶着女兒給先夫做法事,一時之間都嘖嘖讚歎起來。

其中一個爺爺就道:“如今倒是世事顛倒了,這樣大的排場竟是一個商戶人家打出來的,若說是前頭盛國公府裡還信一些!說到底不過是螢火之光,得意了幾十年,越發猖狂起來了。”

旁邊有一個年輕子弟很知道這個爺爺的底細,因此笑道:“張家叔叔,這都什麼年月了,竟然還說這樣沒見識的話!若是你家有個這樣發財的子侄,你還這樣說?嘖,可惜了,不但沒得——還有個每日在你家廳堂裡催債的刁大戶呢,人家也是商賈,偏偏是你這書香門第的債主,也確實是尷尬!”

那個爺爺立刻臉紅,偷偷地就回身,關了自家門戶。見了他這樣子,不只是那個年輕子弟,就是別人,有那個不笑的。有個年紀三四十歲的婦人就輕蔑道:“這張大叔好不通,只會擺他年輕時候大少爺的譜兒,因見俺家是商戶搬來,當初不知給了多少白眼。如今才知道,他自己是個最不尊重的。這樣年紀了,還時常去門子裡,欠下了還不清的花娘債,竟然找上了刁大戶那個殺才借‘回回債’,以後可有的受!”

所謂‘回回債’是從古至今最高的利了,就是所謂‘驢打滾’利。一年下來,利息就和本錢一樣多了。這原是元朝時候色目人專門放的高利貸利息,也叫‘羊羔利’‘斡脫利’——這刁大戶據說祖上是色目人,因此他放債也就是沿着回回債來的了。只因他放債大方,不過問人家家境,雖然利息高,也有的是人找他借錢。

但是他既然敢什麼都不過問就借錢,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人家還不出來,就是一條命又能值多少錢!他自己在官府裡關係深厚,又結識許多混江湖的,所謂黑白通吃,不怕人賴賬。若是真還不出,他也有辦法。

他從來不幹賣人家全家的事兒,一個是這樣的事,賣良爲賤於國法不容。雖然多得是人做這樣的事,但他本性謹慎,不肯留下這個把柄。另一個是,賣人又能得多少錢呢?

他一般是讓人簽下另一種‘租身契’,讓去海外墾殖、海上‘偷運’之類的。這樣的事兒死的人多,格外危險,就是賣身的人都是不願意賣身到那些地方的。那些園主、海主自然願意花錢‘租身’,只要寫明生死有命便是。

旁邊有個年輕書生聽了勸道:“罷了吧!也是多年的鄰居了,這時候說這些做什麼,過幾日張家就要搬走了,說話也和緩些。”

張家能住在多喜巷子這塊‘寶地’,自然說明還是有些家底的,也就用不着籤什麼‘租身契’了。只是傷筋動骨是免不了,正準備把這裡的房子賣出去,換另一處。這樣一出一進,得了錢財,再家裡湊一湊,也就足夠還債了。

顧周氏和禎娘自然不知道外頭有人因自家起了口角,母女兩個共坐了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然後兩人的大丫頭紅衣、翠袖、將離、子夜四個,並其他丫頭媳婦婆婆另在幾輛車上,堵了半條巷子。

車馬行出多喜巷子,外頭有些街上的人見到是這樣的排場,都道是哪家貴親的女眷出門,還站在兩邊觀看。那些小門小戶的婦女,也都開了門,在門口站着,七言八語,指手畫腳,就像端午看神會的一般。只見一片車馬人流浩浩蕩蕩,正是錦繡香菸,遮天壓地而來,同時卻是鴉雀無聞,只有車輪馬蹄之聲。

不多時,已到了三聖庵門口。三聖庵位在金陵城東,周遭不見多少建築,多得是水田數百畝,溝洫澮川上,堤柳行植,與畦中秧稻分露同煙。說到景色,春綠到夏,夏黃到秋——由此也大概可知季節,望綠淺深,爲春事淺深;望黃淺深,又爲秋事淺深。若不說內裡,只看這些,禎娘還真覺得有些佛家返樸歸真的意思。

更不要說三聖庵西邊,有廣如庵的田畝,其中豆有棚,瓜有架,就是冬日裡也有生機。說是三聖庵內的尼姑自己耕種,以自給自足。說來尼姑庵裡師太們也分尊卑,禎娘就只見過位置最低,專做粗活的扎褲尼收拾這些菜園子。

到了三聖庵門口,遠遠便聽到了鐘鳴鼓響。顧周氏和禎娘下車,庵門外就有三聖菴菴主慧慈師太帶着衆尼姑在路旁等着。見了顧周氏和禎娘慧慈就先唱了佛號,道:“兩位女檀越有禮了。”

顧周氏攜着禎娘並其他跟隨着的與慧慈等人往三聖愛寶殿去,先是拈香禮佛。過後顧周氏便與慧慈入了內室商量之後兩三日的法事如何如何,禎娘也在一旁聽着。過畢,這纔是聽人講經說法的時候。

這在大堂裡,所有丫鬟僕婦都來聽。禎娘不喜這些——原本好好的佛法全成了一些果報故事了。原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自然是應該的,是勸人向善的。只是事事都說成是這樣,又是還要強拉着,倒是虛假地過了。

這樣的事情,直到晚間纔算歇了下來——偏偏晚間時候還有姑子在顧周氏和禎娘門口打門。紅衣去開門,是三聖庵裡的趙姑子和李姑子。這兩個平常專門做迎客和外出與貴家婦女講經的事兒,最是口齒伶俐機變。

也正是因爲此的緣故,顧周氏不願這兩個姑子多交,到了如今,連兩人的法號都是不知的。卻也不知這平常不走動的兩人,爲什麼這晚間還來上門。

趙姑子、李姑子兩人進來問安坐下,手裡還提着方盒,這時候就把小盒兒揭開,道:“庵裡沒有甚麼孝順,庵主讓咱們拿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果子兒,權當給太太小姐獻新。”

顧周氏見了便推辭道:“何苦要你費心!本來就是來庵裡做法事的,自然說不着什麼孝順了。又有你們本就是出家人,獻這些什麼的,竟是不像!”

顧周氏大概覺得這兩個姑子是有事兒上門,不然平白無故的做什麼來奉承,要知道自家從來不叫尼姑們家去啊。果然,寒暄了一會兒後,趙姑子便商議要不要印經書散發,也是爲了先顧大人祈福的意思。

印經祈福自然是好事,顧周氏也樂意做這個,不過是先頭沒人提起罷了,這會兒便是心裡大動。趙姑子見她這樣,立刻出言道:“佛阿!太太你這等樣好心作福,先大人在地下必然是好處受用不盡。”

李姑子也站將起來,合掌叫聲:“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福緣費的不甚多,卻獲福無量。檀越,你若做了這件功德,就是那孝子臥冰求鯉,貞婦立志守節,佛祖割肉飼鷹,財主佈施難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禎娘簡直停不得這些□□裸的奉承胡話,打斷道:“師太且坐下,細說甚麼功果,就是印經,也該知道印哪一部經書。”

李姑子就道:“若是太太印,最好是《佛說善惡因果經》,這一部經書專說因果,使人向善,勸你專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輪迴。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誦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這樣最得功德,到時候先大人自然享受莫大福緣。

“若說是小姐,還是《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最好。凡有人家兒女,爲父母祈福,必要從此發心,父母在世的福壽安康,往生的又有來生福報。如今這兩副經板都在,只沒人印刷施行。太太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訂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自然不用說了。”

顧周氏聽了,心裡計較,已經是十分願意了。因此問道:“這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訂,多少印刷,有個細數纔好動彈。”

李姑子又道:“就是不知道太太要印刷多少,若太太真有此心,也不拘多少,先拿幾兩銀子來算作定錢,讓經坊裡先開工。等最後經書裝訂完成了,再計較多少,難道太太還會差我們這幾兩銀子不成?”

顧周氏一面聽一面點頭,讓紅衣去從匣子裡取銀子,準準拿出兩個大元寶,正是一百兩。她笑着與趙李兩個姑子道:“印刷經書是我們自己積德行善祈福的事情,難道讓你們替着出錢。況且你們又有什麼錢呢?一分一錢的都有去處,挪用不得。到時候還不是使人情在經坊裡賒賬,這也免不了經坊裡頭抱怨,這樣也就白做了這祈福的事兒了。”

又道:“我心裡算賬,你們先把這兩部經書各印出一萬冊來。這一百兩銀子不夠使,做定錢卻是綽綽有餘了,總歸不會讓庵裡難做。到時候差的銀子只管遞話過去,我讓人給送來。”

兩個姑子喜之不盡,千恩萬謝的出去了。將離伺候禎娘梳洗的時候忍不住問道:“那兩個姑子做什麼那樣欣喜?太太和小姐是給佛家做好事,又輪不着她們享受好處。”

倒不是將離不尊重佛法,而是她也知道這些姑子算不得真出家人——話說這也是如今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禎娘看着鏡子道:“平常是那樣聰明的一個,這時候怎麼就迂了呢?家裡的差事有那樣多,都是替家裡做事,有些月錢都是一樣,也差不多忙碌。爲什麼有的差事大家搶着做,有些就無人問津了?”

旁邊的紅衣就笑道:“這自然是有的算肥差,有的卻是清水衙門了。不要說中飽私囊,畢竟太太和小姐都是厲害的,咱們家裡的嫂子和管家做的有限。但是過手撈油這樣的事情卻是常見的,就是太太小姐知道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兩位師太自然是打的這個主意。”

將離聽後嘆道:“這些事情原是知道的,只是一時沒有往佛門裡頭想罷了。只是這世人也太會想錢了一些,就是這樣的好處也要——正是油鍋裡頭的錢也要撈出來花呢!這可怎麼說。”

紅衣卻是道:“要說這樣的師太還算好的了,人家這也算是掙的辛苦錢。咱們家裡也是做生意的,這個與家裡也沒什麼不同,給錢拿貨中間賺些差價,這不是正理?以現今世道的尼姑庵,這樣的生意已經是上上籤了。”

紅衣今年已經快二十歲了,懂得許多,只是禎娘在這裡,她倒是不好吧話說透——如今的尼姑庵簡直污糟透了,許多名爲庵堂,其實與妓院無異。其中的庵主就是老鴇,年輕尼姑就是□□。

這樣的年輕尼姑還有一個說法,名爲‘妙尼’——這是那些豔幟高漲的尼姑庵纔會傳出的名聲,更多的尼姑庵還是半遮半掩的。平常依舊是研習佛法的樣子,只是每當有男香客到的時候行引誘之事。

這也是因爲削髮爲尼的有好多都是寡婦、妾室等人,其中本來就有不守婦道的。再有一些□□年老之後也會進尼姑庵,這些人是帶壞風氣的頭領,只管把個尼姑庵當作妓院經營。錢是賺了,至於佛祖就丟到天邊去了。

與之相比,家裡常常來往的三聖庵,靠着做中人跑腿賺錢,不說乾乾淨淨,至少說是正正經經了。

禎娘曉得的事情多,但是似紅衣心裡清楚的這些她是不知道的。這樣的事兒她沒得經歷,就是聽說——誰給個千金小姐說這些?家裡的人若真是給禎娘說了這些,教壞小姐的罪名跑不掉了,顧周氏能爲這個打死人。

第二日起,庵堂裡就開始做法事,其間種種也不用細表,各家法事都是一般的。事情畢了,這才往城裡回去。等到到家,這才曉得不在的這兩日正好發生了一件大事。原來是太原周世澤家來人了。

昨日來人,就先送來了拜帖。在家管事的金孝管事與顧周氏道:“昨日來送拜帖的是一個小哥,也曾細細問過,只說姑爺在九邊也是忙於公職,實在不能來了。所以這一回是姑爺奶母和另一個十分有體面的媽媽來的,與咱家行納徵送聘之禮的事兒,並商量之後請期和迎親的事兒。”

納徵送聘周世澤不能親自過來這是早就知道了的,原來也是寫信告知的。顧周氏也能體諒,在九邊那地兒坐衛所武官,哪裡能隨便離職的,自然要時時刻刻警惕。

至於來下聘的人是誰這也是早就說好了的,一個是周世澤的奶母,一個是當年在周世澤母親身邊十分心腹的媽媽,都是周世澤第一等信任的長輩。這也是無奈之舉了,本來這樣的事情就應該是長輩伴着新郎來做。只是周世澤來不了,至於長輩更是休提,也就只能讓不是長輩的長輩來了。

只能往好處想,將來禎娘沒有婆婆服侍——這倒不是顧周氏刻薄,只是人之常情。既然將來有這樣的好,這時候就不能抱怨這樣小小的不便了。

顧周氏看了拜帖,上頭說的正是今日上門,因此道:“難道沒與親家說,今日才從城外歸家,急匆匆的不好見面也就罷了,還怕錯過?”

金孝立刻道:“已經說過了,那小哥也回去問過人了,這邊轉成了明日午後再過來。”

顧周氏點點頭,這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