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顧周氏幾乎覺得自己看錯了, 別人不瞭解禎娘只當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子被個陌生男子看的羞惱了,但是知女莫若母, 顧周氏又怎會不曉得禎孃的性子!禎娘速來對這些事情冷淡, 更是極少出現羞惱——又不是第一回有人這樣了。這時候禎娘偏偏像個尋常小姑娘, 本來就是最大的不尋常了。

顧周氏不自知地撫住心口, 再去看周世澤——這廝更加大膽了,原先還是偷眼看,現在幾乎就是光明正大的。他神色也不同了, 原來只是神思不屬而是,這會兒禎娘就像是花朵開放, 他除了眼睛外,其餘的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顧周氏忍不住咳了一聲, 周世澤是十分坦然,禎娘卻是驚醒了一樣,立刻轉過頭去, 這簡直就是兩人的反應反過來了。禎娘才改是不動如山的性子, 兒周世澤明顯跳脫地多——這會兒禎娘避開周世澤的目光, 總算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臉色也漸漸轉成淡淡的粉色。

‘青春年少, 小兒女情意’,顧周氏忍不住在心裡嘆息。沉默了半晌,就連心思亂了的禎娘也察覺到了不同。之後顧周氏只聽見自己用若無其事的聲音道:“禎娘, 你表哥難得來金陵一回,家裡做客就更少了。我記得園子裡梅花亭那邊花開正好, 你帶你表哥去看看罷!”

這一刻禎娘是實實在在詫異的。這和之前說的可不同。說好的應付敷衍一番,說過幾句話自己就能功成身退回寶瓶軒的。這會兒卻是要帶着逛園子,這不是天差地別麼!然而只是逛園子不算什麼,讓人不能深思的是其中含義——她做什麼要帶一個‘表哥’逛園子!

與禎孃的詫異不同,周世澤就是喜形於色眉飛色舞了。這個意思對他不啻於喜從天降——也不只是讓禎娘帶着他逛園子的意思。就是周世澤再不通其中微妙,也該知道顧周氏對自己有不同了,原先多是敷衍,這會兒卻讓顧小姐帶自己逛園子。想的多些,立刻就覺得事情顯然是往好處去了。

這時候周世澤自然是立刻起身,笑着道:“那就有勞表妹了!”

說着就立刻起身,先到門口站着了。他步子寬闊,脊樑挺直,倒是風風火火的樣子。直到門口才意識到禎娘還沒起身跟過來,這纔回頭看向禎娘。

禎娘深吸一口氣,沒有看周世澤,而是看着自家孃親。母女兩個沒有說一句話,然而眼睛裡已經把什麼都說出來了。禎娘有心問一問緣故,卻有周世澤在不能發問。只能按下眼中種種疑惑,之間站起身——要走的時候還看了母親一眼,顧周氏卻只是微笑着點了一下頭。

旁邊有丫鬟上來,把禎娘來時穿的羽緞羽紗斗篷從熏籠上取來披上。被熏籠烘地暖暖的斗篷上身,又帶上塞了小手爐的暖手筒。女孩子這樣精心被照顧,周世澤則是簡簡單單披上一領秋香色斗篷。

三下兩下便完了,周世澤就只看禎娘——送上暖手筒後,顧周氏又和身邊一個丫頭耳語了幾句,那丫頭便讓旁邊站着的另一個丫鬟到裡屋取出幾樣東西。這些東西也是爲了保暖的,一個觀音兜、一個狐狸毛圍脖。

禎娘來的時候覺得是家裡走動,幾步路的事情,不耐煩戴許多東西。這會兒卻是帶着人逛園子了,顧周氏自然看得見她穿戴怎樣,立刻讓人拿了這些東西。

周世澤當然知道女子和男子不同。除非本身就是體弱多病的,一般男子都比女子身體健壯。譬如這冬日,男子火力壯,從來沒見過用這許多東西的。至於女子,特別是那些千金小姐,這些東西還嫌不夠。

他家只他一個就不說了,好容易去那邊府裡幾次見到一些姑姑伯母堂姐堂妹,也曾見過這些排場。當初還覺得事多來着,這時候換了一個人便不覺得了——是了,女子都是體弱的,不像他手下兵士皮糙肉厚,自然該小心照料一些。

禎娘周身打點完畢,禎娘深深看了周世澤一眼,撇開頭去,似乎是望着門外道:“表哥跟我來罷!”

說着便帶着身邊幾個丫鬟先出去了——周世澤臉上笑嘻嘻的,只是被那一眼有些晃了神。這時候回過神來,立刻跟上。他身高腿長的,快速幾步跨出,便追趕上了禎娘。兩人並肩而行,似乎是在禎娘耳邊道:“那今日就全聽表妹的!”

顧家這花園子頗有幾處可看的景,這冬日裡花草自然沒什麼看的了,但是樹木滿園,枝頭落雪,也是別樣風光。禎娘不帶他去往梅林那邊,倒是沿着石子路走着,直往了玉蘭花木那邊。

這些玉蘭花自然沒得花開的,不過禎娘本就不爲看景兒。在玉蘭花木處停駐,道:“花園子在冬日裡也沒什麼看的了,這些花木都凋零了。若是看雪的話,那麼滿園子都沒甚分別。在這兒遠遠能看見湖邊,又有賞花亭,倒還不錯——不然表哥就在這兒休息,讓人送熱茶來罷!”

周世澤點頭,然後還不等禎娘接着說,就率先往賞花亭子去。又是走了兩步路才發現禎娘落在他後面,只能同樣回頭看禎娘道:“表妹也快些!”

禎娘眼神略微閃了閃,然後才走着上前,並與身邊的將離道:“你去讓人送來茶水點心,火爐之類。”

整個花園就是冬日裡各處都是有人打理的,譬如這些小路如果不是有人掃雪,不就早掩埋住不能行走了麼。這亭子也是一樣,裡頭各處不見一點飛落進來的雪花,桌椅也是乾淨淨的。只是沒人過來提前佈置,倒是不合適冬日停駐。

將離的手腳很快,送東西過來的人也不幹耽擱。禎娘和周世澤才坐定一會兒,就有將離帶着人魚貫而入——周世澤都是覺得沒見過這樣麻煩。不只是茶水點心火爐這幾樣,來得下人實在是把這一會兒的休息也要打理成屋子裡頭一樣。

有人手腳麻利地給亭子四角擺上火爐,罩上熏籠。有人則是給禎娘和周世澤的意思蓋上棉墊子和厚厚的椅搭子,怕冷着兩個人,就連桌子旁邊也是爐子靠着。將離則是自己動手,給禎娘和周世澤倒了熱茶。

周世澤也不看茶杯,隨手就飲盡,中間只看禎娘而已。禎娘拿起手上的茶杯又放下,見周世澤乾乾脆脆地看着她,終於看回去,道:“其實今日來看園子實在沒什麼趣味——若說賞雪的話,那又太怠慢了。金陵的大雪算什麼?表哥在九邊常見都比這個強。”

周世澤揮揮手不要將離動手,自己傾了一杯熱茶,略吹了兩口又是飲盡。道:“兩邊的雪也不同,景也就不同的,沒甚不好,都好得很!不要說雪景,就是人也不同——我在家那邊的姐姐妹妹就和金陵這邊的女子不同,這邊我只見過表妹一個就曉得了。”

說着便笑着直直看禎娘,讓他挑眉的是禎娘完全沒有一般女子聽到議論自己的害羞,而是反過來看回去,神色無波。這倒是讓周世澤噎了一下,輕輕咳了了一下,然後微微避過禎孃的眼神。

又覺得自己爲什麼要避開,立刻迴轉了目光道:“第一回見表妹是在東風園那邊來着,表妹倒是喜歡看戲——那時候只見表妹就覺得似乎哪裡見過表妹,這大概就是面善,如今咱們竟然是了親戚,顯見得面善不是白來的。”

禎娘只覺得格外荒唐,這樣的‘親戚’關係如何來的,眼前這位心裡沒點兒底?也是睜眼說瞎話。一般人這樣,要麼是和禎娘無關,這樣的禎娘都懶得理會。但是有些正關自己的事,她就難免生氣了。

可這一回荒唐之外,她是不生氣的,反而有種拿這人無法的意思。想是這樣,嘴上依舊不肯放過,只得冷着臉道:“ 這便是那日園子裡表哥一直看我的緣故?雖說是有本而來,也未免太不守禮了,以後可別這樣!”

周世澤聽出其中的情緒,反而有些高興,他最怕的是禎娘是古井無波一樣,那才真的意思也沒有。這時候會生氣、會反駁甚至警告他,這纔是個鮮活女子不是,就像那一日在東風園裡第一回見到的。

這時候他就笑着道:“不會,以後再不這樣了。我也不是對人都這樣,至今爲止也只對着表妹這樣過——既然遇到表妹,怎麼還有別人。”

這樣露骨的一語雙關真的是一點也不含蓄了,如果是這樣,作甚麼還要一語雙關,乾脆說出來罷。且不論禎娘覺得如何,幾個近些伺候的丫鬟立刻就變了臉色。一個是爲‘新來’表少爺的大膽,光天化日就敢這樣‘調戲’自家小姐。一個是恍惚意識到這位表少爺不簡單,太太讓小姐陪着逛園子,難道是別有用意?

若是平常跟着禎娘上學的人在近處就能知道了,人可不是第一回這樣大膽了,早就做過了。只是將離和子夜兩個平常不跟着上學,這才一點準備也無,是完完全全的吃驚了。

禎娘也終於真正生氣了,即使這時候有些情緒只怕比生氣還多,但生氣確實是實實在在的了。她冷笑一聲道:“表哥也不知是爲什麼,胡言亂語起來,這樣的話可別再說,算什麼呢?聽着可不尊重!”

禎娘也算是看出來了,這位表哥可是個‘混世魔王’,自家只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如果是虛與委蛇,或者語帶雙關,都是沒有用的。人家就是能裝作聽不出來,只按着自己的意思來,這樣你又奈何呢。

周世澤這時候才慌了,回想一下也覺得自己太過了,不論哪裡的女子都是不能受這樣的話的罷。只是禎娘一直以來都是鎮定的,因此他就隨意說出這樣的話了。雖然這是真心話,可是這是能直說的麼!

不能的,在禎孃的冷笑裡,周世澤立刻投降,看不出一點平常死不承認自己有錯的樣子。收了笑意,小意道:“表妹可別生氣,我就是個說話隨便的,學不來別人嘴上的謹慎——不過這些話也是真心的,沒得一點說謊的意思,不信表妹就看着吧!”

前頭還好,到底是客人,真個收斂後禎娘也自然無話可說——誰能想到後頭大喘氣一句又回到原來的意思了。這時候禎娘難道能直說是哪兒不對麼,已經知道了這位不介意賠禮道歉,然後又接着大言不慚了。

禎娘這時候反倒不再臉色難看了,隻立刻起身道:“這兒坐着也沒什麼意思,況且天氣寒涼的——可別不把金陵的冷不當回事,北邊是乾冷,南邊的冷卻是帶着溼氣的。特別是金陵,風口裡多呆一會兒,可是不好。雖說是逛園子,表哥還不若和我看看花房裡頭。”

說着也不再是客客氣氣的,當先走在前頭。只是周世澤走的可比她快,立刻又是與她並肩走着。高高興興道:“表妹只管安排,說起來我家也有園子在,但是我平常哪有這樣的心思,也就不懂這些。表妹是江南人,原來還是蘇州人,生來就見過多少園林,是行家了。”

禎娘不理他,只板着臉到了花房那邊,只與身邊的丫鬟道:“你們就在外頭罷,這花房本就不大,花花草草又多。我們兩個進去,還有打理花木的婆子花匠也在,就已經擠地很了。”

幾個丫鬟面面相覷,最後也只能應‘是’。至於周世澤一個,他還巴不得少些人跟着呢,自然不會覺得失禮,因此也是沒說話的。

然而還不只是這樣,禎娘進了花房就道:“我帶着表哥要去看看最裡間我親自養的那幾株名品,你們也不用伺候,只照顧其他花草就是,各自依舊各司其職就是了。”

這就是要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意思了,周世澤再沒想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事——同時他也明白了必定是禎娘有話和他說,這些話可能格外重要,於是也漸漸臉色嚴肅起來。而花房裡的人誰能駁禎孃的話,一時之間,花房最裡間只剩下了禎娘和周世澤兩個。

禎娘看了周世澤一眼,不再躲開目光。乾脆道:“周小將軍,咱們也別明人不說暗話了。咱們兩家是什麼‘親戚’,表哥表妹那一套實在沒什麼意思了。咱們直說罷,你是什麼意思,或者你對我是什麼意思?你該知道我母親已經拒了你原本的打算了,這就該事情結束了,也是大家臉上好看。”

周世澤心頭一跳,曉得事情應該圖窮見匕,或者說對着禎娘圖窮見匕。但接着又是心頭喜滋滋的——他早看出禎娘有些地方和平常女子不同,她是異乎尋常的鎮定和大膽的。但是他也沒想到她是這樣鎮定和大膽,這時候有幾個千金小姐能與人‘撕破臉’,還是一個陌生男子。

‘就是這樣’,他心裡頭說。他本來就被禎娘吸引了,拿定主意娶她爲妻,這時候只是越發肯定而已。他或許早先也不曉得自己喜歡女子什麼性子,只知道不要那些嬌嬌弱弱格外造作的。這時候他知道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竟然能這樣鎮定地和他說這些,乾脆直白又膽子極大,不見弱氣了一點兒。

這樣的歡喜是藏在心裡的,周世澤表面上還是開始那樣嚴肅。只是微微沉默了一下就道:“表妹,不是,顧小姐這樣說倒是好了,我原來也就是個武人,還不知道該怎麼委婉迂迴呢。說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要想法子打顧小姐的主意——老子真喜歡你,就想討你做老婆!”

最後纔是周世澤的本色,他說話就是這樣。禎娘怔了怔,倒是沒糾結那句話,只是神色不解道:“不是已經拒絕了麼,這種事哪有迴轉的?你這是圖什麼。”

周世澤輕鬆地笑了笑,無賴般地道:“圖你!反正你也是沒結親的,老子做什麼不能上門?大不了到時候你家沒個好臉色給我。話又說回來了,若是討不着你做老婆,你家你和顧太太喜不喜歡我,對我有沒有什麼好觀感又有什麼不同?總之是沒用了。”

周世澤這話倒是說的肆無忌憚又實際的很,禎娘倒是真不能拿臉面上的事情再勸說,那也沒得用了。只得認認真真道:“說句實話罷,周將軍。結親本就是兩家的事情,總要兩家安好。周將軍本來就是青年才俊,家裡家世也好,在九邊什麼樣的女子不能。但是我家家住金陵,我母親只我一個,這要如何?她靠得着誰?”

周世澤確實一時無話,這樣的理由就和他自己前頭說的話一樣實際,這不是那些虛的或者不要緊的地方,所以才說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不是顧家看不上他,而是顧家不把禎娘遠嫁。然而嫁給周世澤就必定是遠嫁了,這就是一個打不開的死結。

周世澤不說話,實際上他想起了要如何做,這還是當初‘十分謀劃’裡的主意。只是‘十分謀劃’不成了,他自己也暫且把這個主意拋到腦後了,這時候想起來立刻就心裡亮堂。

只是周世澤不把話說出來,這時候他知道禎娘最看重的原來是對母親的孝順。這樣當着禎娘說出不算有用,真要把事情與顧太太通氣,最後由着顧太太同意婚事,再告訴禎娘這件事纔是好的。

因此周世澤不再說這個,只是點頭道:“說的有理,也是應當。這件事我記住了,我會好好想一番的。”

禎娘以爲他這是想通了,終於緩和了神色——然而心中巨大是失落是怎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明瞭。然後就不再說話,假裝認真打理了幾株牡丹,便要帶着周世澤離開。本來來花房就不是爲了看花的,這時候自然沒得必要逗留。

本來是禎娘走在前頭,周世澤跟在後頭。這時候周世澤忽然上前,又是來的時候兩人並肩了。周世澤若無其事地問道:“顧小姐,顧小姐是這樣乾脆利落的,應該不會像一般閨閣千金一樣沒得主見罷。不曉得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婚事,要嫁個什麼樣的男子。”

這樣的事,幾個學裡的朋友問過,那當然沒什麼。但是由一個男子來問,是相當不合適的。周世澤自己是無禮,禎娘要真是答了,也是不尊重。涉及婚嫁,隨便對着一個男子說,這算什麼呢。

但是禎娘只是看了周世澤一眼——這時候禎娘才明白自己待這人不同在哪裡。有些只在心裡想的話,明明不該出口,可是對着這人,自己就格外大膽了,簡直是脫口而出。這一次也是一樣,彷彿明白他不是要窺探自己,也不會覺得自己答了就是失禮。

這是一種隱隱約約的理解,於是又是不假思索地道:“一個是我母親看得上就是——這也不關主見的事情,總歸母親最疼愛我,選的都是最好的。再就是這人該是軟弱一些的,這樣的人不見得好,但至少不是最壞,翻了天了也不會如何。”

禎娘說到後頭的時候沒由來的一陣氣短,這是她原來想的清清楚楚的,這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名不副實了。她真的是想要這樣的丈夫嗎?那不過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自己一點自以爲是,這時候隱約已經不是這樣了。

就算不把心思理清楚,她也知道變化在哪裡,爲什麼有這樣變化——有人如她所夢見的對她伸出了手,然而她卻沒有抓住。實際上,這個夢本就說明了一些事情,自己確確實實在意了一個人。雖然不見得有多重,但正是沒有抓住這手,反而讓禎娘更加在意了。

周世澤深深看了禎娘一眼,他實在不懂爲什麼禎娘這樣的女孩子會有後頭這個想頭。只得放下這意思不管,只道:“你且等着罷,無論你想嫁甚樣丈夫也是沒得用了,將來你的丈夫已經是定下了。”

周世澤鎮定自信的很,忽然他曉得了自己爲什麼會迷上這位顧家千金。忽然外面看上去千差萬別,但是骨子裡兩個人竟然是一模一樣的。一樣的喜歡直擊要害,一樣看重實際,一樣鎮定大膽,也一樣的冷淡——內心裡。第一次見她,他其實就看出來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而已。

誰又能不愛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