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到正月二十八日, 想着還願的顧周氏先使了袁二送了十二石稻米、五百斤黃豆、兩石芝麻、一百斤上等官中蠟燭、一百二十斤燈油、三十六斤上等沉檀速香、四十八匹生眼布、一百刀毛邊紙做襯施。

然後又準備了洪鈞的寄名禮,是十二端湖州綵緞、六壇紹興酒、十二隻鮮鵝、十二隻鮮雞、十二隻鮮鵝、兩口生豬、兩腔羊肉、十擔果餡金餅、一百兩銀子。到了時辰, 整整齊齊送到了城郊清虛宮。

有這一筆財, 可把清虛宮上下喜的要不得。都費力巴望顧周氏連帶周世澤禎娘過來, 好籠絡住這位大金主, 以後常年有供奉好拿。因此到說定的到來時辰之前,清虛宮上下,凡是不得事的, 都出來迎接。

顧周氏與周世澤還願,又兼給洪鈞寄名, 禎娘便不好一個人帶了女兒在家中枯坐。便在這一日,索性一家人一起出門了。禎娘和顧周氏帶着洪鈞乘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 周世澤則是騎了一匹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帶着洪鑰在旁徐行。

一路暢通, 並沒有什麼波折。不多時, 就已經到了清虛宮——這道觀倒是十分氣派, 之間周圍翠影森森, 有林木茂密。至於道觀本身, 建築地高大巍峨,金釘朱戶,描金畫彩之處, 和那些富貴人家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檀香陣陣,又有供神所在, 多少顯得莊嚴肅穆一些。

顧周氏和禎娘抱着洪鈞下車,周世澤也利落帶着洪鑰下馬。這時候清虛宮的道士早就穿着法衣迎接,顧周氏與他們首座說話道:“趙神仙,我這一回正是爲我這外孫而來的,要勞動你。”

那趙道士怎會以爲這真是勞動他?立刻辭道:“顧太太嚴重了,本來這些事情就該是我們做的。替善信稟明天地,溝通神仙,說句俗之又俗的話,若是不做這個,要我們道士做什麼?”

顧周氏就是喜歡這位趙道士的實在,就連禎娘在一旁聽着也有些好感。畢竟求神拜佛不是她的本願所在,但是一定要做的話,也該選個好些的道觀廟宇,這一家有這樣的首座,想來也不是使人討厭的。

兩人又是寒暄幾句,趙道士便說到正事上:“勞顧太太送來的東西,清虛宮從昨日起就在做法,寄名的事兒已經定下來了,放在三清祖師面前告定,以保公子富貴遐昌。這之後就要把還願的事辦成,請顧太太與周大人與我到殿上去。”

中間種種道家的禮儀規制,不用多說。左不過就是鋪陳排場這些,但見趙道士身披法衣,登壇召將。鋪排引顧周氏與周世澤進壇裡,向案上上香。等到一切畢了,顧周氏與周世澤兩個便繞壇拈香下來。

之後又過了三日,禎娘正在家裡與幾個掌櫃夥計說話,忽然就有門下進來道:“奶奶,外頭有清虛宮的小神仙過來與太太送東西。太太說是與大少爺的,讓奶奶也去看一看。”

禎娘無奈看了看劉文惠幾個,道:“這時候來喚我做什麼,難道不知我正有正事?難得幾位掌櫃都有時候,共同相商事情。那些禮物難道晚間或者明日就看不得了?怎麼就着急在這一會兒。”

劉文惠立刻知道了是什麼事兒,笑道:“原來是這個!東家和太太也忒不低調了。若說不張揚是品格,到東家和太太這地步就太過了。大少爺寄名,我們這些人竟是一點兒風聲都沒有,不然也該送些禮物的。”

禎娘搖頭,並不對這個多說什麼,只是道:“他小人家,要那些禮做什麼!這種事也就是自家圖個心安——你去與太太說,這一會兒我脫不開身,要太太替我與清虛宮答謝答謝就是。等到晚間我得閒了,再去看看。”

等到那門下出了書房與顧周氏遞話去,禎娘才與劉文惠等接着商議之前在說的事情——這時候甘蔗漸漸少了,快要到了榨糖廠的停榨期,這時候最好可以盤算之前一年的賬目,索清所得所出。

另外還有泉州的興業錢莊也開起來了,萬事開頭難,錢莊張管事正好也今日過來說話。這時候他先是避開到一邊,讓着劉文惠先說。這也是因爲在禎娘手下,他資歷遠不如劉文惠,格外在意這些禮讓。

劉文惠把兩包白糖放在桌上侃侃而談:“之前沒涉足這個生意的時候真不知道小小一個糖塊竟是這樣的生意,這簡直和鹽一般。或許不如鹽,畢竟咬咬牙不吃糖可以,不吃鹽就不行了。但是糖業也沒有鹽業那麼官家規矩,如果是在這人人越來越有錢的時候看,其實糖比鹽還當得好買賣呢!”

就是這樣劉文惠才覺得越發奇怪了,這樣好的生意,之前的人是眼睛瞎了?怎麼沒人看得見,就好像是專等着自家東家發現。想到這裡他倒是越發敬畏了,自家東家果然是如外頭傳的那樣,是個有大氣運的。若是做生意,做什麼發什麼,什麼好生意都等着她。

禎娘不知道他還有這個疑惑,但她做這個生意之前當然會打聽清楚所有事——沒有人可以靠着運氣做完生意,雖然她運氣確實好的驚人。關於糖業生意沒有人看到?還真不是,只是各種各樣的緣故,這樣極好的生意保留了下來,沒有人做大到誰都知道。

禎娘就道:“好多就是你一般想,並不把小小個糖塊當作大生意——殊不知,這在外國人那裡就已經是一等一的大生意了。話說茶葉、絲綢、瓷器,如何成爲東南最大的生意?除了咱們大明要的也多,其實就是外國人趨之若鶩。雖則都說大明纔是天下第一富貴之地,但人家都是舉一國之力來要貨,當然不同凡響。”

禎娘就是看到外國夷人糖業生意是那樣,這纔想到,既然茶葉可以、絲綢可以,爲什麼糖不可以?由此糖才進入她的眼簾。不然她其實也如同別人那樣忽略了——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自己能看到的,不在眼前不是本行,其實很難被關注。

而且糖業也不是真沒一個人看到,這些大商人看不到,直接在蔗糖產地出身的商人難道看不見?每日從事經營的就是糖的難道會想不到?自然不是的,所以才說是‘各種各樣的緣故’保留下來了這門生意,這樣說禎娘是有大氣運的倒也沒什麼錯。

禎娘接着道:“你也不知道,這門生意並不是所有人都沒看到。譬如說離泉州近的大港口,潮州那邊,你可知道就有一個棉湖。那裡的糖是出名的,我小時候在太倉的時候就聽過了,那裡的紅糖還有個專門的名字‘棉赤’。似乎白砂糖製糖的法子就是從那一帶出來的,也算是有本而來。這樣的地方,如今已經有好多大糖商了。”

棉湖這地方劉文惠還真知道,或者說他現在幫禎娘打理的是糖業生意,不知道棉湖未免可笑!他立刻就道:“原來是棉湖,我自然是知道的。瓊州那邊的甘蔗園還在養地,所有榨糖廠的甘蔗都要從本地人那裡收。只是瓊州能有多少種甘蔗的,多的時候還是要去兩廣來收,其中棉湖得了好大一宗。”

不過他對於禎娘說那邊有好多大糖商是有些不解的,問道:“因爲回泉州是要經過潮州的,在那邊收甘蔗那樣大量,我還下船親自考察一番。是有好多製糖人家,只是大糖商怎麼來?氣派上完全不足。”

劉文惠說的話有些道理,這時候兩廣、福建兩省,不說製糖量,而是說生產出用於貿易的糖的量,已經是全國之冠了,佔據全國九成以上。其中棉湖又是這一地區之冠,但是看這裡製糖的樣子,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氣派。至少在劉文惠見慣了自家在瓊州的榨糖廠,看他們的生產全不覺得是‘大’商人的樣子。

禎娘是用的夷人的機器開辦榨糖廠,至於大明沿用多年的榨糖,要經過這樣幾道手——第一是蔗農,這個不必細說,甘蔗從他們手上出,由商人收來。接着就是在糖寮榨甘蔗出汁,用的是兩個豎立帶鈍齒石磨,兩輥連接。

然後用牛帶動兩輥,就有源源不斷的甘蔗汁水流出。這樣過後的甘蔗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甘蔗渣——這樣的機器是怎麼都不能說比得上禎娘這邊的機器的,效率和榨糖量都比不上。

然後糖水進入糖水竈,直白些說就是熬糖。劉文惠當時見到糖水竈的時候就眼皮一跳,若說榨糖水那裡還算不得什麼致命的差距,熬糖這裡就是大明的法子輸了。只因爲這裡太講究熬糖工人的技術了,學多少年成一個老師傅,各個糖商搶着要。

或許這些老師傅出的糖,質量上真比自家強,但是那些初出茅廬的學徒就比不上了。自家機器厲害就在這一點,不用多厲害的熬糖師傅,就算不知道製糖的,只要擺弄機器幾天也就知道了大概,出來的糖質量也能差不離。

這種差距在小作坊經營的時候並不明顯,越做的大了差別就越大。自己這邊效率高、人工便宜且要求低、質量也更加平均——直白些說罷,所有的生意都是這樣。做大了後成功都是一樣的要素,人工便宜不受限、效率高、質量基本保持一致。這樣看起來,西夷的機器確實有獨到之處,天然就是爲大生意準備的一般。

禎娘沒去過棉湖,不過在打算做糖業生意之前去看過泉州這邊的製糖作坊。想來潮州泉州離得近,應該差不到哪裡去。她當然知道那些機器和技術和她從西夷那裡引進的差到了哪裡去,但是她並不能因此小看了這些糖商。

禎娘從糖盒裡挑出兩包棉湖紅糖,打開來道:“這就是出名的‘棉赤’了,真是好糖,又細又勻,顏色純淨,甜味都比別處好——你來設想一番,若是沒得我們從西夷那裡買來機器。沒從這上頭佔到先手,誰能從糖業裡脫穎而出。不敢鐵齒地說一定是潮州,只能講一定是廣東或者福建這片地界。到時候他們做大其實是很快的,甚至能靠着大明在對外貿易的厲害,比那些使用好機器的夷人更加賺錢。”

好機器有的時候真不是全部,有的時候看的是先手。禎娘就算有這樣的好機器,若是這時候糖商的大器已成,禎娘也不敢輕易涉足。好多生意不就是這樣,先手比什麼都重要。這隻能說,時也命也了。

劉文惠懂得了禎孃的意思,糖本來就是一樣極合適誕生大商人的商品。這種商品其實是有數的,有些商品天然就不合適,哪怕他再昂貴。譬如說北地的人蔘,足夠珍貴了,但是人蔘商人能夠和糧食商人、鹽商、茶商等扳手腕?決計不能。

而有的商品天然就是適合,糖就是這樣的——或者說,這種事情就是天生就決定了,不是後天努力就可以改變的。這種商品當然是珍貴的,特別是在現在,這種商品都被‘佔據’地差不多了,突然出現一樣在眼前,禎娘真是眼前一亮。與這個相比,禎娘原來的毛紡織都只能算準·大宗商品。

有這樣的商品做底,現在的糖商,不管是明白這一點的也好,還是懵懂入行的也好,其實都可以說是含着金湯匙出生。再加上廣東與福建的地利,既大量種植甘蔗,又運輸便利。以後若是做大了,天然就是要誕生大商人的。

劉文惠深深吐出一口氣道:“這樣說來還真是生出一身冷汗,實在驚險。還是東家見機快!至於他們,既然被東家看到這一樣,那麼做大什麼的當然就沒有了!且不說東家的機器比他們有優勢。就是沒得這些夷人機器,靠着東家的本錢,投身這一行,他們也是沒有出路的。”

資本就是這樣,他們本身是不會有知覺的。所以他不知道有些人有多努力,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也不在乎他們在事業上投注了多少感情。他們唯一的規則就是量大的壓死量小的,禎娘能夠一口氣砸下十萬、幾十萬兩銀子,哪怕開始不賺錢也要擠死同行競爭者。等到大家都死了,她儘可隨便賺錢。

那是真殘酷,代價也不小。禎娘如今手握着夷人機器和技術,倒是用不着——其實也不能說是真的就不殘酷了,只不過過程變得緩慢罷了。兩邊相比就知道,禎孃的榨糖廠比他們強。只要禎娘榨糖廠一家接着一家開,剩餘的市場越來越小,他們遲早也是要死的。

實際上也是這樣,或許有些人很遲鈍。在瓊州的糖進入市場的第一年並沒有感覺到什麼,這是因爲數量還不算大。不要說禎孃的榨糖廠機器並沒有滿負荷運轉,更重要的是機器安裝才進行完第一組,潛力太大了。況且往後說,還能開辦第二家第三家。

但是總有警覺的人,感覺到了什麼。可能是在收甘蔗的時候,覺察今年有人與自己競爭,收上來的比往年少了一些。也可能是在廣東紅頭船北上賣糖的時候,去年的某一個半生不熟的客人似乎沒來。或許是今年人不做這個生意了,也可能從別家買了糖。

這些事不是誰都會遇到,也不是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會深想,畢竟看起來問題並不大,可能的原因也有很多。但是總會一直這樣毫無知覺下去,在禎娘做大以前,任何時候都可能被人看出來,只要一時覺得不對,深究起來。反正,反正禎娘是沒有刻意保密什麼的。

不過沒有刻意保密,其實就是因爲提前發現也沒什麼用。這時候的禎娘已經不是當年的禎娘了,當年她許多技術上超出別人的商品都要小心翼翼地保管,防着被人偷窺。前期建立不起來優勢的話,那時候的她拼不過那些大商人。

然而如今的她用不着了,那些糖商就算髮現了禎孃的作爲又能如何呢?生產上禎娘已經遠遠領先了。銷售上,禎娘有東南豪商龐大的人脈。資本上,禎娘更是佔盡了上風。所以說,他們已經無法可想了。

禎娘與劉文惠還有幾個夥計談了很多,都是一些今年收甘蔗的事兒——瓊州的荒地可不是那麼快能養好的,然而等到穀雨時節就要種植了,顯然今年是要錯過甘蔗季,只能指望明年。沒有自己的甘蔗園,這收甘蔗的事兒就格外重要了。

劉文惠看着標誌着下了甘蔗定金的地區,摸了摸小鬍子道:“之前我收集了各地土地生產種植的文書,才知道原來有人把這出了書,這些讀書人也不全是做一些高深道理的麼!這種真的不錯。其中說大明兩京十三省的地界,甘蔗種植最多的竟是四川,遠超過兩廣福建,要不然我們去那裡收甘蔗,或者在那裡建一個榨糖廠?”

禎娘拿起旁邊一本冊子敲了他的手臂一下,道:“越活越回去了!這話要是讓苗掌櫃和宋掌櫃聽到了,怕不是要笑的。話說爲什麼不想想,明明四川比起兩廣福建產那樣多的甘蔗,做貨物的蔗糖卻少那麼多?”

這裡面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甘蔗不同。直白些說,並不是所有甘蔗都適合拿來榨糖。一種是平常吃的‘果蔗’,更多是當作水果吃了。口味清甜,也沒那麼粗糙。另外一種‘糖蔗’粗糙的很,卻甜味濃,適合拿來榨糖。四川的甘蔗多,但多的是果蔗。

當然,這不是最大的問題。既然能夠種植果蔗,那麼改種糖蔗也並不麻煩。反正提前下定金的話,可以輕易改變蔗農這一點小小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地理位置,在東南沿海越來越重要的現在,這是自然的選擇。在這邊天然比在四川更合適,如果追求甘蔗原料,那麼等到一年後,瓊州甘蔗園正式種植,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劉文惠其實說出來的時候就後悔了,他又不是傻的,這裡頭的問題他一想就知道。只是禎娘這個東家最鼓勵大家能夠提出主意,就算沒想好也是一樣,不好的主意她從來不會生氣。久而久之,他們想主意的時候都脫口而出。

不過再怎麼脫口而出,這樣沒腦子的說法自他這樣的掌櫃口裡說出來,還是夠丟人了。他立刻面上發紅,苦笑道:“修遠和熙春兩個啊,真是好久沒見到他們了——不過熙春大概會笑,修遠就不會了,他那個人從來不笑的。”

之後又是一些商議,有榨糖廠的,也有興業錢莊的。等到商量完了,時候也就遲了。劉文惠等人辭了禎娘留飯,都各自趕回家去吃飯,禎娘自然也是回了後院,家裡也差不多這時候的晚飯。

到的時候顧周氏也在正院,不過周世澤還沒歸家,可能是今日在衙門有事絆住了腳,這也是常有的。禎娘便吩咐道:“今日晚飯遲一會兒再上來,在門口看有沒有老爺身邊的跟隨來報信。”

周世澤平常就是耽擱的久,就會讓小廝來報信,家裡人就不等他了。若是沒有,禎娘就會推遲吃飯時辰,略等等他。這都是慣熟的,她隨口吩咐着,腳下不停地就到了顧周氏祖孫三個所在的小花廳。

禎娘見的桌子上擺着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個銀項圈,刻着‘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闢非黃綾符,上書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着,還有四盤羹果。

這就知道是清虛宮送過來的了,顧周氏擡頭瞥了一眼禎娘,沒好氣道:“這個時候就有空閒了?你兒子寄名東西在清虛宮供了三日送過來,當初沒得計較,偏生安排在今日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