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近些日子周世澤越發忙碌, 朝廷的銀子總算是下來了,但是這銀子也不是那麼好拿的——東南水師是皇上支持要辦的, 可是第一回辦事就砸在手上了, 皇上臉面當然不好看!只是最後爲了將來的佈局, 同時也是證明自己沒錯, 這才運用強硬手段撐了下來。

只是爲了減緩頭上的壓力,也是爲了把之前丟的面子裡子都掙回來,給東南水師的錢硬是一分不少從戶部拿到了。在這個大家要錢都會被拖拉的時候, 這樣的特例不可謂不扎眼。

只是這銀子拿的是又代價的,和錢一起來的還有皇上的聖旨。浙江的水師提督接旨廣州和泉州的參將也有口諭, 這些都指向一件事,非得在短期內先打一個勝仗, 有個收益不可。至於呂宋,那更是將來一定要收拾的。

總之,浙江、福建、廣東三支水師都應該各有建樹纔是——皇上都開口了, 誰敢輕視呢!最近幾日周世澤並福建水師上下的武官都是在一起商議, 到底做出個什麼成績來纔好‘交差’。

是的, 正是交差!在周世澤看來, 這兵還沒練出來, 貿然出鞘根本不智。這不過是爲了朝廷粉飾門面不得已而爲之,想必因爲之前的事有的人覺得大爲丟臉,非得立刻找補回來。再不然就是一些支持建立東南水師的, 最近覺得壓力太大了,得要減輕政敵帶來的壓力。

然而, 也正是因爲這是交差的關係,對手才更要用心挑選。太強了不行,那是劍刃還沒有打磨好就要折斷的樣子,之前的心血不就白費了麼。太弱了也不行,這本來就是爲了粉飾門面,哪裡來的無名野人打敗幾個就拿來說話?真以爲朝廷的老爺們這麼好糊弄!?

但是強弱也不是唯一的考量,有些符合這個的也不行。譬如一座被當作中轉站的小島,屯兵也有超過百人,但是這座島實在太小了,又是石頭居多。等到說戰利品的時候把這小島的地圖奉上,只怕要笑掉大牙。

最終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定下了一個被海上人稱之爲良兒島的小島。這座島最大的好處是非常大,至少在南洋小島裡算大的,大約有四百萬畝大。並且是適宜耕作的土地,而不是什麼石頭島。

且不說適宜耕作有什麼用,畢竟這是遠離大明本土的南洋小島,再適合耕種也不見得會有人來。但是事實這樣,寫在奏摺上好看,一座物產豐富的小島看上去是個不錯的戰利品,一座光禿禿的小島,那就只能是一個笑話了。

除此之外這座良兒島確實有不多不少的敵人——這裡原本居住的是南洋土人,只是後來被紅毛夷人看中,侵佔下來作爲一個南洋補給站。這裡的敵人大概是三十名紅毛夷人士兵,也或許是海盜,他們的身份大明這邊並不大會分辨。然後還有十名管理人員也是白皮膚的紅毛夷人,另外就是被紅毛夷人征服後被驅使着的三百名土人。

補給站有補給品,存量應該比較豐富,加上小島本身,也還看得過去了。再加上只有三十個紅毛夷人有戰鬥力,這一切變得相當簡單,沒有一點危險。甚至連名目都有,一點也不用那些飽讀儒家經義的老爺覺得彆扭——像這種侵佔大明友邦的夷人怎麼能不驅逐。

至於被紅毛夷人驅使的‘友邦’國民怎麼一併殺了?這些人怎麼算得上友邦國民!此間國王都讓人殺害了,他們身爲國民卻投效敵人助紂爲虐,這種人不要說是友邦國民,就是人也算不上。

當週世澤把這‘笑話’學給禎娘聽的時候,懷孕時變得特別容易笑起來的禎娘果然笑的氣都喘不上來,周世澤見狀趕緊替禎娘託着肚子,生怕禎娘有什麼意外。等她平靜下來才接着道:“其實也沒什麼,那能有什麼危險?就好像是一次真一些的練兵就是了。”

等到交差這件事塵埃落定,變成一定要做的事之後,周世澤反而不如之前那樣厭惡和抗拒了。他準備的時候還能往好處想想,這種沒有危險的實戰是再好不過的了,練兵一百次也沒得實戰來一次效果好。

大概是這次粉飾門面真的不容有失,福建水師上上下下都十分認真起來。有幾個周世澤看來,除了拿俸祿其餘的都是幫倒忙,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當然不會是什麼策略兵法上的,只不過提出到時候要放賞而已。

軍營裡打仗之前放賞格是經常的事情,這也是爲了激勵士氣。周世澤不是特別喜歡這種方式,卻也不會帶着偏見看這種方式,總之既然已經用了這麼多年,而且看上去將來還能使用很多年,是有理由的吧。

“凡參與良兒島之戰的士兵,每人就有二兩銀子津貼。不用畏死,但凡犧牲者,一律給撫卹金二百兩,並每月給其家人一兩銀子,使一家老小至少衣食無憂。也需奮勇殺敵,凡是擊殺一名紅毛夷人士兵的,賞銀五十兩。擊殺一名紅毛夷人管理人員的,賞銀三十兩。擊殺一名土人的,賞銀二十兩。”

周世澤從頭到尾看了這份賞格,倒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個是水師不比步兵,動輒上萬軍隊,一個人二兩的基本就不少了,水師人少是真的。另一個則是敵人少,這些敵人的賞格開的算高的了,然而實際算下來也花不了萬把兩銀子,就是因爲人數實在太少了。

雖然十分看不上這些酒囊飯袋,但是這個提議周世澤還是批准了。不是他喜歡靠賞銀驅動軍隊,而是他寧願這些人把心思花在這種事上。把水師衙門的錢花在這種事上,也好過被他們吞吃乾淨——不管怎麼說,士兵悍勇一些,總是有用的。

等到九月時候,也正是禎娘臨產的幾日,福建水師已經萬事俱備,只等着周世澤帶領衆人出征。走之前周世澤叮囑禎娘道:“我這是去去就回,和平常拉着隊伍海上練兵沒什麼兩樣,今日去後日回,絕不會錯過你生孩兒,你就等着我得勝歸來。”

雖然這樣小規模的戰役,以前在九邊的時候周世澤都看不到眼裡,就算得勝歸來也不好意思說是得勝歸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水師就是這樣的,向來打仗就沒有步兵一決雌雄時候的數量。若說水師有什麼了不得的排場,那大概是大船,這個倒是襯托出了一點氣勢。

禎娘固然曉得周世澤他們這一回可以說是穩贏,說實在的,這都贏不了,這水師也沒什麼前途了。但擔心依舊會有,陰溝裡翻船還有呢,往大海上去,誰知道有什麼事會發生!

因此禎娘依舊是放心不下,見周世澤這樣自信,還道:“這世上就沒有十成十的事情,你讀兵書的難道不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戰場上有什麼都不稀罕。別的意外不是人力所能干涉,但是唯獨自己的疏忽可以減少。你自己處處小心謹慎,這就能少許多意外。”

大概是因爲懷孕的關係,禎娘格外多愁善感起來,說着說着就哭起來。周世澤原本還遊刃有餘的,這下一下就連手腳往哪裡放都不知道了。禎娘平常確實是不哭的,以至於周世澤不會安撫哭起來的禎娘,最終也只能小心地順着禎娘被。

不過這也是有奇效的,禎娘漸漸止住了眼淚,甚至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最終只得把周世澤推出去,臨分別道:“總之你萬事小心,海上的事兒太難說了。若是中間有什麼萬一也不要怕,只要你還活着,我一定贖你回來。”

最近禎娘特意去了解了一番這些夷人的作風,知道了他們一般不會殺死軍官,而是要求用贖金來換。當時還覺得這些人太會想錢了,這石頭裡的誰都要榨出來喝。如今忽然靈機一動就說出了這樣的話,而且還頗覺得安心。

周世澤只能是哭笑不得,若是別的人對他說這句話他是要生氣的。要麼這人是咒他沒個好,要麼是這人覺得他真弱到這個地步,無論哪一個都讓人生氣。但是這話換成禎娘來說一切都不一樣了,周世澤可以毫不費力地理解,這是禎娘真的擔憂了,擔憂到說話也忘了顧忌。

“不用擔心,說過的今日走,後日回,你就等着吧。”周世澤笑笑,最後整了一下自己的鎧甲,行動之間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忽然有些想起以前的事,在戰場的事,曾經的事。

然後就是滿泉州的父老鄉親送自己的子弟兵出港口——其實用不着的,特別是在周世澤來看,這點仗還要弄偌大場面,知道實情的自己只覺得頗爲尷尬。然而他卻忘記了,不管敵人多少,自家子弟上陣當然要看一下,說不得其中一個就是七萬八拐的親戚相好。

就在一衆父老鄉親的殷殷期待當中,福建水師的船隊慢慢駛離了泉州港,除了衙門的文職,以及一些平常作訓實在拿不出手的,這一次福建水師可以說是傾巢而出。船隻都差點不夠用,用上了一艘訓練船,這纔算是足夠了。

等到周世澤外出,禎娘便回到家裡。這時候正是她隨時可能生產的時候,身邊隨時都有人陪着,顧周氏也一刻不肯放鬆地看她。她身體沉重,回了暖閣更加不愛動彈,只歪在榻上看胭脂幾個穿珠花。

禎娘看他們寶石配的好看,忽然想起自己幾條親自繡的手帕,吩咐道:“紅豆,我記得我半年前分別繡了四條四季景色的帕子,收到哪裡了?你與我找出來,我有個用處。”

紅豆應了一聲,就到了內室。禎娘牀頭的小抽屜一拉開,裡頭果然好好放着幾條帕子。這就拿到外頭暖閣,笑着道:“我的奶奶!平常多久不動針線的,偏年初做了這個,難道是差手帕使?這時候又要來拿,如今可不能動剪刀針線了!”

禎娘拿了帕子擺弄,回道:“我只不過讓你拿個帕子,偏有那許多話語要說!接下來可不勞動你了。水粉!我記得你絡子打的好,你來看看,我這幾條帕子裝幾根絡子可使得。”

水粉本在穿珠花,聽了禎孃的喚,立刻來看帕子。這孩子老實,便點頭道:“按理說裝絡子左不過就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荷包這些最常見,至於帕子,本身不是裝飾用的,好少裝絡子。不過要是奶奶要,當然是使得的。”

禎娘本就是一時有了擺弄精緻東西的念頭,就和平常閒的沒事了自己也穿珠花,自己親自做胭脂水粉是一樣的。聽了水粉的話也滿意,道:“螺黛你來,我見你珠花穿的倒是比旁人好,你先穿兩朵花做帕子的墜腳,再有水粉配着珠花給打絡子。”

絡子這種東西本就是要配合別人而來,其中有許多道理。什麼顏色配着什麼顏色好看,什麼顏色配着什麼顏色就只能怪模怪樣。現在還要搭着珠花,那就只有更加困難的,要考慮的多了一重麼。

兩個人依着帕子的顏色花樣商量了很久,與禎娘道:“奶奶,您這幾條帕子,繡春景的是蔥綠色,最好配柳黃。蔥綠柳黃不只好看,還最是雅緻。繡夏景的是大紅色,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或者石青絡子纔好看,壓得住顏色呢。繡秋景的是松花色,松花配桃紅,這便十分嬌豔了。繡冬景的本是雪緞,不如用白絲線夾雜了銀線打成絡子,越發應景了。”

禎娘聽她們說的頭頭是道,妥當的很,於是只是點頭。兩個人更加興奮了,胭脂便道:“絡子定下來顏色,那還有花樣呢,這個倒是不講究配色,全看奶奶喜歡了。彷彿記得奶奶身上多用連環,攢心梅花,柳葉這幾樣,是不是照着這個打?”

禎娘身上的絡子都是紅豆在打理,都是揀着好看的來,若說真的哪裡格外喜歡,那是沒有的。於是索性趁着機會道:“你們便揀幾樣時興擅長的打就是了,並不用那老幾樣。”

紅豆在旁聽的撲哧笑起來道:“好奶奶,你這話說的越發讓人不知所措了。您平常也打過絡子的,難道不知道‘心有千千結’?真是越性去打,變化無窮,根本打不完的!您還是說幾個名目,讓水粉和螺黛兩個少些事罷。”

禎孃的女紅課算是應付了,然而好歹還是上過,該知道的一樣不少。曉得打絡子哪怕只是一樣基本結,也能變化出好多種來。譬如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攢心梅花幾種,象眼塊兒是沒有耳翼的方塊盤長結;方勝是兩個連體方塊的盤長結;連環是兩個圓環相套的結子;梅花就是雙錢變化的梅花結;柳葉是斜綣結;攢心梅花是盤長梅花中間聚編的團錦結。

這還只是幾樣說一說,要是用盡了變化關係,確實不知道多少種,於是禎娘選定了幾樣,少了水粉和螺黛兩個的麻煩。又指着榻旁道:“你們兩個坐在這裡,我在旁看你們的手藝。”

這些內房的丫頭手藝就沒有不好的!每日都在內宅伴着禎娘生活,似乎沒什麼事情可做,但其實手上手藝好多。這女紅一樣,根本只是入門一樣,誰又不會!最多就是精通於更加精通的分別。

兩個人就在禎娘榻旁坐了,禎娘歪着也能看水粉手上勾挑,速度飛快,打絡子竟沒見過這樣又快又好的!再看螺黛也是手巧的,穿珠花看着簡單,其實不然,除了心中有溝壑,只要怎麼穿纔能有自己要的花型,還要手上巧妙,既不能太緊也不能太鬆。

禎娘在旁邊讚了幾句,然後又調整了一下位置——她如今肚子大了,腰上沉重,無論怎麼的,時間久了都會覺得不舒服。在她旁邊的顧周氏見女兒是這樣,連忙叫丫頭:“愣着做什麼,扶着你們奶奶!”

禎娘輕輕舒了一口氣,她現在確實不好受,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肚子,這些日子這可是鬧的自己夠嗆。她輕輕摸了摸,心裡逐漸放鬆,這已經是最後一些日子了,很快,很快這孩兒就要來到世上了。

正這樣想着禎娘忽然就覺得肚子疼起來——雖然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是那樣深刻的記憶不是輕易就能忘記的。禎娘立刻就知道這是要生了,而不是前幾次一樣,只是肚子疼而已。

這時候的禎娘依舊是很鎮定的,上次身邊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還是頭一胎,她不還是生了?這一次還有長輩呢。於是不動聲色地對顧周氏道:“娘,快去請大夫和穩婆過來,我好像是要生了。”

禎娘是這樣鎮定,顧周氏卻不能,她先是沒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兒。應過來後立刻像是被什麼燙着了一樣,趕緊站起來,上下看禎娘有沒有事。看她都好,於是趕忙大聲道:“金孝家的,就是你,快讓金孝去請穩婆,再派個小廝去找大夫。”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分派,顧周氏是生過孩兒的,又是這個年紀的婦人,自然不會遺漏什麼。便給衆人吩咐,還邊讓健壯僕婦架着禎娘去早就準備好的乾淨產房,讓她能好好躺在這裡只等着生產。

說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孩子故意的,周世澤前腳纔剛走,說的是後日回來。無論是早一日,還是遲兩天,那都是能有周世澤看着他生下來。偏偏就看準了日子,所以才說太巧了,都像是故意的。

不過這樣說的話,當初洪鑰生的時候周世澤也不在身邊,只是正好趕上她生下來的那一刻罷了。而新要出生的這個孩兒是沒得這個機會了,禎娘這時候疼的不厲害,倒是還有閒心估量這個。

這時候上上下下都忙,禎娘生過一回孩子了,比上一回好的多。心裡並不緊張,就趁着能吃的時候吃,趁着能睡的時候睡。等到穩婆和李醫官到了,檢視一回也道:“奶奶懷孕時候養的好,既健康胎兒也不會大,這又不是第一胎,定然會平平順順的。”

顧周氏聽了鬆了一口氣,禎娘也笑着對兩人點點頭,若不是看臉色有些蒼白,和平常並沒有差別。見她這樣,穩婆趕緊道:“奶奶現在神思清楚的很,這是好事,就好好休息,等到再疼起來,與我來說。”

禎娘不是不懂的,一概都應下。就這樣斷斷續續疼了好幾次,但都不是真正發動的時候。等到了夜裡,顧周氏正在給禎娘喂一碗參雞湯,喂到一半,禎娘再也忍受不住,只覺得疼的厲害,之前那些都不能比,一下就想起了生洪鑰的時候。

旁邊的顧周氏也看出不同,趕緊放下了手上的參雞湯,看禎娘如何。禎娘一時疼的不能說話,她連忙回頭喚穩婆:“張老孃你來看看!這似乎是要發動了罷,快來看看!”

那張老孃微微揭開禎孃的裙子看了幾眼,也點頭道:“是到了時候了,顧太太,您先等在外頭。若是您在裡頭,外頭沒個調配的,我也束手束腳,倒怕是反耽擱了奶奶!”

聽到這樣說,顧周氏縱使再捨不得離了禎娘,也只能出去——到了外頭還是憂心忡忡,相比之下文媽媽倒是比她老到,對她道:“太太,這會子該打起精神來!奶奶是這個樣子,只能指望太太!”

文媽媽的話似乎是點醒了顧周氏,她立刻抖擻起來,上下吩咐,不讓中間有一點紕漏。只是偶爾產房裡傳來的呼痛聲大了一些,她纔會愣神看一會兒產房,然後很快又反應過來。

生孩子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顧周氏心裡清楚。當年她生育禎孃的事還歷歷在目,真是想忘都忘不了。這時候自己的女兒,那時候那麼小的禎娘,就和自己當年一樣在生育孩子了——即使之前已經有了洪鑰,這確實顧周氏親眼所見的第一個,忽然覺得世事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