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債券的事情可是在太原城, 或者說在南北都熱鬧了一番。有了這件事提出,其實動女真就是板上釘釘了, 也不會有什麼猶豫。別的先不論,各地物價先漲起來倒是顯眼這種時候就該下重手, 凡是糧食、鹽巴等活命物資隨意瘋長的,都被揪了出來。殺頭的殺頭,抄家罰銀的抄家罰銀。

禎娘當然也會從中賺些錢,不過都是一些隨行就市的慣例錢,做些軍隊的生意罷了。但是那些沒道義的錢她沒伸手,一個是她又不是那等油鍋裡的錢都要撈出來花的混賬,她缺那個黃白事物?更重要的是她良心上不安, 難得消受。

就在這一地雞毛裡, 時間倏忽而過,這就到了秋天。所謂多事之秋,雖說女真也是騎馬多些,然而白山黑水之間多得是耕種爲生。這時候興起戰事也有利, 於是各地被徵召的王師都往東北而去。

周世澤本就是上峰記在心裡的一員猛將, 手裡的兵士也是衛所裡數得着的悍勇,因此他這一班被選中東北馳援是早就知道的。周世澤沒問過也心裡清楚,禎娘也同樣有本帳。在中秋之前便送了周世澤出征。

這是周世澤第二回出征了,禎娘有了上一回的經歷,越發手腳穩妥。依舊吩咐衆人,這些日子要如何着緊門戶。又謝了一般歡歌宴飲,除了打理生意見幾個人外, 其餘再不理會。於是每日只是照管家裡、料理生意、撫育女兒。

這時候的周洪鑰已經一歲上下,正是事情多的時候要準備斷奶水、學走路、學說話等等。話說周洪鑰不似一般女孩子學說話格外早,等到周世澤出征之前也沒如願聽到一聲‘爹爹’來着。

旁的人憂心,譬如文媽媽,只是她的憂心在暗地裡。對着禎娘她還要說這是洪鑰命好,所謂貴人語遲呢!但是禎娘看她是真擔心禎娘卻覺得太過了,她也十分疼愛洪鑰,然而卻不大憂心這種事。有的人還兩歲才學說話呢,遲些就遲些麼。

不過禎娘想女兒是特意氣周世澤的,周世澤走的第二天,禎娘正抱着她在花園裡看花花草草。指着一朵玉蘭告訴她‘花’,然後懷裡的女兒就跟着快樂地喊道:“花花!花花!”

所以周世澤不斷重複‘爹爹’,叫了這小祖宗多少聲爹也沒得個迴應,今日竟然被一朵玉蘭花拔得了頭籌。禎娘倒是不介意女兒先說的是不是爹孃這些,但是周世澤似乎是相當介意的樣子。當即笑了起來,晚間還把這件事記在紙上,怕來日忘記了不能說給周世澤聽。

就這樣每日撫育小兒,間或打理生意,除了偶爾擔憂周世澤在東北那邊是個甚樣情形,其餘的倒也一切都好。

至於禎娘擔憂的女真戰場,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情勢?只能說是到了相持的時候。原來的安排是朝廷共發三路大軍,東北本地九邊衛所爲中路,也是主攻。左路就是周世澤他們這一路,從山西、陝西、甘肅一帶的衛所調集精銳成軍。至於右路,是山東軍,乘坐大船走海路自金州、建州一帶登陸作戰。

如今情勢是左路情勢較好,中路形勢僵持,出問題的正是被認爲最可能得到優勢的右路因爲金州建州靠海,女真或許馬上驍勇,論及到鑄造、造船等就是不入流的不入流。於是金州建州背後就是天然的天險,連防備人從海上突襲都免了。

誰能想到正是因爲背後偷襲輕易得了金州金州建州,助長了山東軍一衆將帥的驕縱之氣。然後冒進突進,最終遭遇上萬女真騎兵的對峙,就這一次錯誤,竟損失了山東軍一萬左右的兵力。

還是右路總帥足夠當機立斷,以一路將士斷後,最後帶剩餘兵士倉皇奔逃會金州建州。然後憑藉着這兩州自帶天險的易守難攻,勉強堅持住了女真的攻城。然而這主帥將功贖罪也罪責難逃,一萬漢軍男兒,回師連個屍首都帶不回去,如何交代?

中路和左路大軍聽到右路的消息立刻更加頭痛了,三路大軍攻女真,這纔開始右路就自廢武功一半。這不僅是致使右路無力,更重要的是無法牽制更多女真人,中路和左路負擔只會更大。

特別是有一點,中路和左路本來就比右路艱難主要是地形,東路地形更加崎嶇,中路和右路大都是平坦的平原。女真騎兵是最大優勢,可以說銳不可當,不是有女真騎兵‘破萬不可擋’ 的說法。這名頭有幾分真先不說,只說盛名之下無虛士呢!凡是有識之士就該知道,女真比蒙古還難對付!

蒙古自成吉思汗黃金家族之後,養尊處優多年。就算後面有明滅元,黃金家族重回草原之後依舊一呼百應,建立起權勢滔天的草原政權這樣的黃金家族其實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豪情滿懷,一舉南下定鼎中原的黃金家族。更不是那個西進萬里,把個世界鬧的人仰馬翻,如今夷人提起依舊驚恐萬分的黃金家族。這個家族的驕傲也就剩下了一個名字罷了。

他們現在和任何一個走到末路的中原王朝沒什麼兩樣,君主沉迷奢侈享受,沒有進取心,卻依舊自大認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同時身邊的輔佐之人也從能人賢人變爲了小人廢人,人民生活困苦,軍隊勉強因爲有點老底子不是一擊即潰,但碰到厲害的明兵,並不是對手。

女真卻不同,逐漸興起於微末,之前還一直受到蒙古欺壓呢。如果比作戰國爭霸時候,這就是商鞅變法之前的強秦。雖說國民不見得富裕,卻有一股堅韌質樸的精氣神,還接連出現明軍,後來等到商鞅變法這個騰飛之機會,自然有了掃**的局面。

不過女真不會有做大的機會了,正如宋□□說的那樣,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放着這樣一個隱患在京城不遠,是打算養虎爲患麼!要知道女真可一直不算安分啊那種裝作安分的伎倆在別處也就算了,然而在那片隨時能武力叩關的地界,誰能忍?

話是這麼說,想要把人家掐死在做大之前也是有一場硬仗要打的,總不能想想就能達成罷。周世澤就正在和自己身邊同僚商議,有一個指揮就道:“我們一氣打到了這裡,已經是突進不少,爲了防範冒進之舉,應該暫緩腳步,先穩固一下防線再說罷。”

大家這時候都知道了東路的消息,應該是有些怕了太過快速地進軍周世澤臉上冷冰冰的,沒個表情。才從戰場上下來,真誠的說他是要緩一緩。於是別人討論軍情熱火朝天的時候,他緩慢地喝完了一壺水。

直到主官爲了拖延時間不做表態,一個個點名手下說出自己的意見。他才道:“我是贊同快速突進的!理由多的很,一者人家常年在這邊生活,而這黑山白水之間本就是極寒之地,我們初來乍到,要是拖到冬天,兵士凍傷,因此戰鬥力大減如何?二者,中路和左路本就平坦,等到冬日土地凍的硬實以後,更加適應騎兵作戰。三者,我們本就是遠征,應該宜快不宜緩!”

周世澤說的都有道理,然而道理就是人說的,站在一個立場就能說出那個立場的理由。當即就有另一個同僚站起來道:“話不是這麼說,一者人家常年這邊生活不假,這確實有些妨礙,然而並不會顯現太多,畢竟每年東北邊疆駐紮的弟兄也要和他們幹仗哩!二者道路平坦和結冰堅硬,對於女真韃子來說有利,對於我們何嘗不是有利?我們那些巨大的火炮,也是地面平坦纔好押運。不然山路崎嶇,非得失陷在路上不可。至於三者就更不好說了。右路的教訓歷歷在目啊!”

主官在上頭聽下面一片嘈雜,趁着大家爭論沒個結論,他心裡正仔細思索這兩個方向,一時拿不定主意這兩個方向都有自己的道理,不過是說的人考慮不同罷了。然而,爲帥者最忌諱猶豫不決了,哪怕隨意選一個,也比猶猶豫豫左右爲難好。因此站起身來,打算告訴屬下們自己最後的決定。

“啊!”禎娘猛的驚醒,現在已經是十一月末了,周世澤已經出征三個多月,原本說的一個月佔領東北全境似乎成了笑話。女真,這個新近崛起的勢力,真的遠比蒙古難纏。就算一開始信心滿滿的人,這會兒也拿不定主意。畢竟已經入冬,這對於有地利之便的女真更加有利。

禎娘看了看窗外,果然已經透出白光。冬日裡天色這個樣子,就應該不早了她正想着,聽到動靜的丫鬟就進來了。梳頭穿衣、洗漱擦脂、化妝打扮,妥當以後自然會有丫頭擺上早飯,同時女兒周洪鑰也已經被送了過來。

禎娘原本因爲記不清的噩夢而有些懨懨的心緒一下明朗了許多,抱在懷裡坐下,拿了一碗雞蛋羹要喂她。平常這時候都好聽話的洪鑰忽然聳身站了起來雖然還有些不穩當,但洪鑰已經能走路了,所以站起來沒什麼奇怪的。

麻煩的是禎娘一手端着雞蛋羹,另一手拿了勺子,這時候她起身,禎娘要抱住她差點沒抱住!等到拿手臂箍住後,禎娘趕緊放下了碗勺,兩手抱住女兒,面對着她道:“小東西,你曉不曉得剛纔在做什麼,一個不小心你跌下去怎麼辦?”

周洪鑰纔多大,話都不會說多少,當然不知道,只會笑着看她孃親。沒心沒肺的,一點不像禎娘剛纔快嚇死了。這時只會一下親在了禎娘嘴上一歲大的小姑娘嘴脣軟軟小小的,有點奶味,一下軟到禎娘心裡去了。沒辦法板着臉,只得點了點女兒的額頭作罷。

見小姑娘依舊笑着,不管其他,依舊是要親她的嘴。禎娘只能搖頭把洪鑰交給奶孃抱着,然後來喂她。等到禎娘手上一碗雞蛋羹喂完了,禎娘才吃飯,這時候菜都冷了,一些點心就罷了,一些需得熱着吃的要送到廚房換過。

飯畢,禎娘去補脫了色的胭脂。與給自己化胭脂點抹的紅豆道:“你是不知道鑰兒她,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勾當!一定是她才一點點大的時候,她爹那樣親她親多了,她現在見我都是那樣親!這不夠,還要把嘴上胭脂吮下來,不曉得是怎麼想的。”

紅豆笑着道:“奶奶愁什麼呢?若是個少爺這樣天性,您倒是要發愁,怕是將來成了酒色之徒。只是大小姐是個女娘,喜歡胭脂人之常情!將來要整日調弄這些脂兒粉兒也沒得什麼。況且大小姐在家也只吃您嘴上的和幾個常見的大丫頭嘴上的,我們的胭脂是什麼,都是家裡自己淘洗蒸疊的,乾淨的很,吃了打什麼緊。”

作坊裡做胭脂,再幹淨也不能說多幹淨。誰知道加進去的料有沒有清洗乾淨,中間工人的手是不是潔淨,總之可能好多呢!所以禎娘從小就自己做這些抹臉塗脣的東西當然,還有就是因爲這也更加安全。

禎娘曉得藥理,看過不少煉丹的書籍。所以清楚的很,有些化妝的東西不是乾不乾淨,而是害不害身體。譬如鉛粉一樣,確實顯得臉白,常常用還能使底色白起來來,但是那是害了身體的。許多拿來畫花黃描眼皮的,地底採出來礦做成,多得是傷身體的。

用那樣的東西,禎娘可不敢給女兒‘吃’。不過她自己手做的就不怕了,女兒愛這樣她就只當是個玩樂而已。只摸了摸女兒的臉蛋,放在一條茜紅色大氈子上,讓她自己走路這塊氈子正是禎娘讓自家作坊做的,外頭真的買不到。無他,只是太大了。

大約有半間房大小,禎娘讓人把自己暖閣後面的紗櫥清出來,專門給女兒活動學步。有一半的地方就是鋪了這條大氈子,隨便可以脫了鞋子在上面走,跌了也不打緊,軟軟的氈子不會讓人磕了碰了。

見女兒歪歪斜斜走着,偏偏不摔倒,禎娘越看越覺得喜歡。等到洪鑰一下撲到她懷裡,她就把她抱起來道:“鑰兒你快快長成,到時候娘教你讀書寫字,還一通薰帕子、蒸花露、做胭脂!”

文媽媽也是在一旁慈愛地看着,便道:“這話等着奶奶將來打嘴巴呢!兒女是母親的心肝,其中女兒又不同。等到長成了就要入了別人家,就說奶奶想一想,自己舍不捨得罷!那時候才盼着一直只有這樣大。”

禎娘聽了果然覺得心裡大爲不捨,還道要說什麼,有個婆子忽然站在了門外探頭。見禎娘看過來,立即道:“奶奶,東北那邊來了消息了,得了信的小廝在外面,等着見奶奶呢!”

禎娘臉色一變,立刻站起身。把女兒交給奶孃道:“你們就在這裡好生照看大小姐,等她玩的困了就抱到暖閣裡休息。仔細哄着,不要輕忽了。”

然後就到前頭廳裡見了那小廝,那小廝也不是知情人,只是坐着大門處的門房,搶到了往裡頭遞信和邸報的差事。禎娘一面拆信,一面問他道:“你從誰手裡接到這封信件和邸報?那人說了什麼?”

那小廝垂着手道:“送信的和送邸報的是一個官差,我也趕着問了幾句情形。只是人家也就是在太原城裡分送這些,如何能知道前頭境況!只是急匆匆地撇開我,往別家送去了。”

戰時前線是不許寫信的,怕不小心走漏了軍情。這信也不是周世澤寫給禎孃的,而是前線後勤官寫給各個將領夫人的平安信。總之將領經過一場大仗後就會有後勤官負責寄送到後方的,爲的是安人心。

禎娘再看那邸報,因爲朝廷正在對女真用兵的關係,上面許多關於這個消息。更是有幾大版,印刷的是密密麻麻已經戰死沙場的將士名字。禎娘看了幾行就覺得不忍再看,即使素未謀面,也都是人命啊!

但還是要看下去,禎娘看完了全部,總算舒了一口氣,這裡面並沒有相熟人家的男子。或許聽起來這又和之前不忍看的悲憫矛盾,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禎娘不是個心特別硬的,但又是個特別有私心的。

知道周世澤暫且安全,禎娘連日來心裡的沉重似乎清了幾分只是依舊壓在心裡。對身邊的紅豆道:“老爺暫且沒得什麼事兒,讓在府衙門前候着探聽消息的小廝依舊在那兒呆着罷,有什麼消息即刻與我說!”

於是上上下下很快知道了周世澤如今沒事,都歡欣起來,一時之間宅子裡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等到晚邊有人來送帖子的時候,依舊是笑意盈盈道:“奶奶,張指揮她娘子說請您明日去她府上一趟,她打算大家一起籌集一些保暖之物去東北。”

禎娘是推了很多交際,外頭人不僅不覺得她這般有什麼不好,反而覺得這纔是好榜樣不然丈夫在外流血,你自在家玩着樂着,像什麼樣子。特別是那些做婆婆的,都要感嘆,禎娘就是沒得兒子,憑着這情誼,周世澤都該好生待她一輩子,沒得辜負!

但是有些交際她並不會推,譬如同樣是將領夫人的太太奶奶尋人說說話兒。今日這個禎娘是一定要去的,曉得將士在東北受凍寒,她當然願意儘自己的一份力。實際上沒得張指揮夫人領這一回頭,她自己也是要悄悄做的。她從南邊急調過來的一批防寒藥材,並棉衣、木炭等,這時候都在庫房裡呆着,前幾日剛到。

說起來也是這一場仗超出了所有人預料!都以爲是手到擒來,一個月就能完成。到時候凱旋迴來,還能回家過年呢!如今都過去三個月了,卻陷入了苦戰。佔據的一點優勢與其說是優勢,還不如說是吊住王師的一塊餌。放在眼前讓人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不然索性暫時休戰,修養幾年再攻就是了,難道小小一個女真能和大明磨?

禎娘放下信件和邸報,放進專門裝這些的一個小皮箱裡頭。嘆了一口氣,對紅豆道:“難得今日日頭好,你陪我去園子裡走走罷。我心裡悶的慌,散散心。還有,你與微雨說一聲,把那些堆在庫房的禦寒之物都整理一番,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提出來了。”

微雨如今是管家媳婦了,按理說禎娘應該以她丈夫名字呼她做誰家的。只是如同最初她們不能改口小姐爲少奶奶一樣,禎娘也難對她們改口。當初她們改口是有文媽媽死命盯着,至於禎娘,文媽媽有時會說一兩句,卻也沒有別的,因此一直沒改過來。

紅豆陪着禎娘在園子裡散心,禎娘看着這個越來越熟悉的花園道:“這裡原來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和他說了一次,他就開始找許多花匠來,非要整頓出我們老家那邊的樣子。也不想想,這又不是暖房,許多南邊可以栽種的,到這邊養不活呢!”

紅豆當然知道禎娘說的是周世澤,她瞭解禎娘,就是在一些這種細處格外念舊。一樣的花園格局,一樣的房間擺設。那一回也是說了這件事,本事無意一句話,周世澤這位姑爺卻沒有無意過大小姐任何一句話。縱使有許多栽種不得,玉堂春富貴的意頭卻堅持湊齊了。

似乎是若有所感,禎娘道:“玉堂春富貴,當初我就愛這個,玉蘭、海棠、迎春、牡丹湊在一起。真是有些俗氣,不過我從小就在這件事上聰明,就是要這俗氣纔好平安喜樂、富貴有餘,一生就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時候才知道我選了一個和自己想要的全不一樣的丈夫,不知是性情喜好,還有這個。他的事業,他喜歡當將軍。這樣,怎麼回平平順順一生無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