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奶奶!奶奶!少爺那邊來信兒啦!”

禎娘嚯地一下站起身, 只把旁的丫鬟也驚着了,倒是從沒見過小姐這般失態。只是想到緣由, 卻沒有一個覺得不對的——這是打仗的丈夫來了訊息, 在家的老婆哪個不是心裡着緊?

禎娘只見到了來報信的小廝, 一見他神色並不算慌亂, 反而有幾分喜氣,心裡就放心了一半,至少人應是平安的。不過即使這樣, 她心中還是有塊石頭沒落地,緊聲問道:“快快說來, 相公如今是個甚樣情形?人到了哪兒,可是要回家了?”

那小廝也只是接了軍中派人送來的信兒, 揀着自己知道地道:“稟告少奶奶,原是門外來了軍爺帶了家信過來!只與小的說少爺如今立了大功,不日就隨着大軍回來。至於別的, 就只說少爺沒得什麼大礙, 只受了一回流矢, 一點子擦傷!”

如今情勢確實正好, 上一回流傳到太原這邊的軍情明明白白, 打到蒙古王庭也只是時機問題而已。沒人覺得後頭能翻出什麼浪花來,只是事情沒有塵埃落定,大家不好爲此歡慶罷了。

如今倒是好了, 本以爲還要相持更久的,卻沒想到這樣乾脆利落——還以爲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後人能有多硬的骨頭, 沒想到多年的貴族生活早就腐蝕了他們,與普通人貪生怕死貪戀權勢也沒什麼兩樣。

朝廷不過是一紙明文,願意延續這個家族的‘榮耀’,代價是從此以後成爲朝廷豢養的寵物。這邊的人就迫不及待了——沒有一點猶豫,精心選擇的幾位候選人,也就是年紀不大,本來在黃金家族裡無論如何也不能獲得重視的那種,都立刻向着東方的京城下跪了。

這樣的情勢能有多複雜?再者說的明白一些,就是複雜和他們九邊軍士也沒得什麼勾連了,剩下的是朝廷派來的文官們的勾當。無論是與黃金家族談判也要,確定今後如何控制帝國的北方也好,軍士們只是聽從而已。

於是理所當然的,所有人哪怕還沒回來,都迫不及待地與家裡報平安了。那些普通士兵,大都是是列了一個名單,只送到原來駐地告知地方掌管就是了,平安的、戰死的都會知道。

像是周世澤這般的武官,那自然就是不一樣的了。可以接着送軍情回去的快馬送上一封家信,到時候必定會有專人送到家裡,好讓家裡家小放心。這樣的特權沒得什麼讓人意外的,從古至今就是這樣。

禎娘得了訊息,心裡只覺得歡喜的要不得,愣了一會兒,這才發覺自己是什麼樣子,一時反應不及來不及細想。然後又被周世澤受了流矢的的消息弄的心裡一跳——就算說了沒得大礙,她心裡依舊是一沉。

然而她到底沒說什麼,是知道問這小廝也是沒什麼用,只是飛快道:“你說捎了家信回來?還不快快拿上來!”

一封薄薄的家信被呈了上來,至於丫鬟們機靈,與那小廝上茶果拿賞銀什麼的,禎娘再是注意不到,現如今她的心神全在這信上。

不知是不是有些前頭的軍情不能泄露,家信十分簡單,一點也沒涉及到軍中經歷,只寥寥幾句話罷了。除了說自己如今萬事都好,讓禎娘等着他回家,就只有一句‘安好勿念’而已。

就是這一封不能更簡單的家信,禎娘看了又看,確定是周世澤的筆跡才放下心來——能自己寫信就算不錯了,至少是真沒什麼大事。畢竟受了流矢可大可小,可能是一點擦傷,也可能就是要命。

小心翼翼地把家信放好在荷包裡,禎娘吩咐道:“與廚房裡去說,今日府裡上下都加菜!又讓大家都知道,少爺平平安安的,這些日子大家做的不錯,再緊密幾日,等到大軍班師人回來,人人都多拿兩個月的月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家裡的一些僕人。禎娘就是平常再嚴厲,只要她在這些事上大方,她就是最好的主母——與之相對,再是仁愛寬和,實際上吝嗇,打算一文錢做十文錢使的,底下人心裡絕對是心懷不滿。畢竟擋人發財如殺人父母麼。

不只是禎孃家裡滿是歡慶,整個太原城知道消息的都歡喜起來。只除了那些家裡要做白事的人家,哪個不是興致正好!不說有什麼軍功有什麼賞賜,只要人平安回來就是一項最大的好了!

也是知道了人平安,禎孃家的門戶依舊看的嚴實,一些外出的交際卻不避開了。一面是她終於有心思做這些,一面也是出於‘合羣’的緣故。人家女眷這時候都是各家走動的,只你一個這樣不同總歸不大好。禎娘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知道婦人間的交情也是要好好經營的。

也是這些日子大家都鬆快了,竟是日日都有宴飲的樣子——藉口由頭也好找,不是節氣日就是賞花宴,不然親友小聚也能拿的出手。於是每日禎娘身邊一些丫鬟都要十分鄭重替她抿頭,戴花翠,到底是做客,家常不能出門呢。

這一日也沒什麼不同,只到了人家裡,略說了幾句話。就見到廳上鋪下錦氈繡毯,有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一時之間麝蘭靉靆,絲竹和鳴。

禎娘身穿五彩通袖羅袍,下着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着碧玉女帶,腕上籠着金壓袖。與主人家說了幾句,就看到邊上有宋二姐幾個朝她招手,便微笑着辭了主人家,過去說話。

徐太太今日也打扮的好生隆重,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上上下下看了禎娘道:“倒是少見你這樣輝煌,不過你生的好,如何打扮都好,不一樣的風韻。”

禎娘也看她,笑着道:“你也不是這般?總歸這幾日都是好事,家家誰不是喜氣洋洋?按着這樣打扮不會出錯。不然一個不好就討人不喜了,人家當你尋晦氣呢!”

幾個人坐下,自有使女新給送上香茶點心,禎娘喝了茶就聽到趙太太與她道:“你倒是一個老實的,之前大家有個邀約你再不來,這時候就是誰請都到。你可知大家都怎麼說你?”

禎娘倒還真不知道大家是怎麼說的,她只覺得自己做的沒有失禮的地方。之前好些人家家裡都有親人上戰場,這樣的情形誰能沒心沒肺?就是有哪個無心玩樂也沒什麼可說的罷?難道還有人因爲這個心裡不快?

趙太太笑着捂嘴,指了指大廳裡幾個禎娘似乎見過幾面卻不大熟的太太奶奶道:“現在大家都說周千戶命忒好了一些,人都說最好命不過升官發財死老婆,落到周千戶身上倒是比這個還好。”

說着她解釋道:“你原來來的時候大家就曉得你出身好,身家豐厚,還生的是個美人,這讓大家如何不羨?如今再多幾條,打理生意是個一等一,還是這樣‘守禮’的,難得難得。等到周千戶回來,必定是要高升的,看看,竟是無一處不好的了。”

禎娘沒得話說,竟是有些不懂意思,問道:“這又是什麼啞謎?你說的守禮我總覺得有些不明白。哪家婦人不該是這樣?我倒是知道有些奶奶太太有些作風不好,但也是一小撮罷了。”

趙太太捂着嘴笑起來,道:“我的周奶奶,到底是個少女嫩婦,還不懂事呢!你知道多少。那些不安於室的大都是生的有姿色的,或者家裡十分強勢的,不然誰有心性和膽子做這些。你如今兩樣佔全了,卻一點沒沾,大家看稀奇呢!”

如今就是這樣的世代,按照前人的禮儀,有各種各樣的規矩。但是許多新的浪潮也掀起來,‘存天理,滅人慾’已經被批駁地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大家都只把人倫慾望當道理。

再加上奢靡的風氣催發,還有什麼人格外讚頌‘規矩’?獨善其身算是不錯了,說起來富貴人家,特別商人家裡和中等官員家裡,好多婦人與男子之間就是一筆爛賬。這在九邊尤爲嚴重,想也知道——時常出門不在家的丈夫,多如牛毛的商人和中等武官,不知道照顧了多少做這種‘媒’的媒婆的生意。

和這些人一比,禎娘真個就如同天上的雲朵一樣,潔白的耀眼——禎娘倒是不知道自己成了大家讚揚的一個。這也不稀奇,畢竟大家都是讀孔孟之道長大的,不論自己做了多少污糟事兒,見到別人做事的評判當然還是正正經經的那些。

禎娘最後也是聽懂了趙太太的意思,只是並不想在這上頭說太多,覺得沒意思,還難爲情。話說這種事情不是理所應當,用得着這樣?當即轉過另一個大家都感興趣的事情道:“這事兒沒什麼可說的,倒是我有件事相問,你們知道這一回從北邊發了多少財麼,咱們這些花了錢的能得多少好兒。”

這事兒徐太太最清楚,他家沒得特別親近的親戚在軍中,卻因爲開着錢莊這樣的背景,倒是比別人都知道地早知道地多。這時候笑着道:“之前你一個字不提這些,我還當你看不上這點生意呢,沒想到你這時候問我們。”

如今的情況,就是繳獲所得說不清楚也不打緊。打了勝仗還攻入王庭,眼見的要接管草原上的財富了,就算大部分還是要歸入朝廷,又有中間經過兵將的手,被剝些油水也是應當。到了他們這些借錢人手裡也應該還有不菲的一筆,也就是賺多和賺的更多罷了。

這也是徐太太爲什麼心緒這樣好的緣故了,不過禎娘不管她的調笑。只回道:“什麼叫做這點小生意?這世上這樣大的生意也沒多少了。到底是萬古錢莊的當家奶奶,口氣與咱們不同,嚇人的很啊!”

本來徐太太是要說禎娘,這時候禎娘卻反過來說她。這也是婦人之見的一點調笑罷了,等到笑過便接着道:“我倒是說你呢,怎的扯到我身上?你難道不承認,如今你的兩個作坊都在往外頭出貨了,可別當我們沒看見!”

趙太太也趕緊道:“是極是極!你瞞得過其他人,我這裡確實門兒清的。你那毛皮作坊進了多少我家的毛皮?市面上最近可是多出了一批好毛皮!好在你多是想做南邊的生意,大家看到那些毛皮貨物最多是裝成一箱一箱上了船。不然我們這裡毛皮生意要叫你一個包圓了,大家還能賺錢?”

禎娘沒在九邊發賣加工好的毛皮,一個是覺得九邊不如南邊市場廣大,江南算一個,江南帶着的海外算一個。另一個則是她主場到底不在九邊,得罪了本地商人實在有說不完的麻煩,誰知道人家有沒有一個做指揮的姐夫和一個做將軍的孃舅!

宋二姐也放下了茶盞道:“確實是這樣,你只說透過我那牙行往外收了多少羊毛罷,這時候你那些牧場還剪不出羊毛了,從這上頭就知道你那座毛紡織的作坊有多少貨——聽說還是往南邊去了。只是一小部分留下,那些毯子、掛毯、氈子最近真是時興啊,還比別人便宜了三成,誰不買?”

禎孃的毛紡織作坊與別人不同,使用了新的紡車和織機,效率不知大到哪裡去。又有新藥水的功勞,用的是普通羊毛也能做出上等貨的質量。這時候她拿出的貨物就是比別人同樣東西便宜三成,那也是油水足夠。

到底一起打趣了禎娘一遭,要她這個‘女財主’請客,等到禎娘應下來,徐太太才說到禎娘最開始的問題。解釋道:“我消息到底靈通一些,也能告訴你們這一回有多少賺頭,大約是翻了三倍到五倍罷——至於那些關係深厚的,十倍、幾十倍,甚至上百倍,這就不是我能說得準的了。”

這話並不是沒有理由的,特別是這一回用戰利品補償借錢的商人百姓。這些戰利品是個什麼價錢由誰來說?自然是官府來說明。官府按着市面是普通水準定價,哪怕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也應該明白裡頭餘地有多大,何況是在場幾個在商場官場裡打轉的!

不過生意做到她們這個地步也不懼怕什麼了,哪怕沒得更加深入的關係,官府也不敢給她們委屈,至少能得一個大家都有的待遇。至於能不能更好,那就要看各家自己活動。禎娘自己是沒指望的,和那些真正的本地龐然大物相比,她就不算什麼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得了大好處了,禎娘忍不住道:“這打仗還真是發家的手段,一但贏了就什麼都有了!中間沒得操作,只要等上幾個月,本錢就翻了好幾倍,倒是把一向的辛苦比下去了。”

宋二姐也道:“是這個道理,按着徐太太說的我心裡算過一回,只這一次賺的竟比過去三五年我用心經營牙行的純利還多——噯!真是再辛苦也不如躺着賺錢。我如今是知道你們這些錢莊放貸是如何好了,弄得我竟然想改行!”

其實錢莊放貸哪有那樣好,這樣大的款額,這樣高的利息,都是平常錢莊放貸不能的。別人不知道,宋二姐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久了,還能沒個丈量?也是一兩句消遣調侃罷了。

徐太太最後實話實說道:“這話說的有理也十分無理,這一次賺的多,真是打了一場仗什麼都有了。只是風險也大的很,若是輸了豈不是什麼都沒有了?罷了罷了,運氣好而已。”

說的好像下一回就不願意碰運氣了一般,禎娘倒是乾脆揭穿她道:“可別說這種話,還不知道你們。那可是至少三五倍的利潤,有了這樣的利潤就是隻有一成獲勝的機會你們會不想賭?大不了再投錢打一次仗罷了,咱們自可以透三次錢,只要一次贏了就是大賺,這種生意明擺着就是大賺的!”

禎娘看的很清楚,朝廷鐵了心要讓北邊安穩,就算一次不成大可以來第二次第三次。想到是至少三五倍的利潤就應該知道,那還是有得賺的。然而北邊底子薄,哪裡經得起朝廷這個法子,這幾乎就是必輸的。

所以這樣的生意,真是來多少次禎娘就願意做多少次。有些目光短淺的蠢貨或者想不透,畏懼其中的風險,禎娘卻不會,她清楚的很,她是一定會賺的——唯一阻撓她的只有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回到家裡禎娘還可惜來着,不過可惜也沒用,這樣賺錢的機會怎麼都不會常常有。她依舊只能打理自己的作坊和生意,之前那樣賺錢自然不是日日都有,她的作坊和生意卻不同。不只是穩定、持久,經營的好了,回報也不比投錢給朝廷弱罷。

想通透了這一點,禎娘就把給朝廷投錢丟到腦後去了。反而越發經營自己即將上正軌的作坊,這些日子南邊消息頻繁傳過來——都是好消息,毛紡織品和皮毛如今都是尖貨,個商行都想要。只是南邊的苗掌櫃等並不打算髮賣,而是放在家裡當鋪的庫房裡,怎麼說都是秋冬時候纔是好時候罷,這又不是那些時令水果經不得存放。

不過過些日子,禎娘又不能全身心撲在這上頭了——周世澤那邊家信一封接着一封,這是萬事都畢了,正在往太原回來。沒得個顧忌了,只管接着傳信的兄弟往家裡遞家信。爲了這個方便他也算是下了本錢了,給了那傳信官好多好處才得了人家點頭。

既然那邊有這樣的信兒,隨着越來越近,家裡難道要沒個準備?於是上下打點,各處掃除一新好似過年一般不過是小事。還有周世澤的衣物安排、當日接風洗塵的飯食、家裡的排場,禎娘是自己一樣一樣親自過問的。

總算等到大軍到了卻不算完,人可還遠沒到回家的時候——在行伍裡一路遊街,然後軍營自己有事,就是面見上官,聽候朝廷旨意,以及慶功宴。聽着都是過場,但卻是一樣也少不得的。

所以等到太原這邊出征的士兵回來,禎娘並沒有接着開大門迎接。而是着緊地讓底下人按着自己之前的安排把一樁樁一件件都辦的妥妥當當,自己也打扮煥然一新,然後去外頭觀兵士遊街。

這倒是有點看頭,只見回來的子弟兵都有些風塵僕僕,但是個個精悍,倒是把市井男子給比了下去了。每過一大隊隊伍就會有幾個領頭騎馬的,這都是一些中等武官,高的是千戶,低的的百戶。至於更高的,人數有數,自然是最前頭一批,走過了就過了。

禎娘早就提前訂過位置,當着窗看倒是清清楚楚。中間最多的熱鬧也就是沿途人家開了門戶,大姑娘小媳婦都把荷包手巾往打了勝仗的隊伍裡扔。特別是騎高頭大馬的武官和生的年輕俊美的,最是受歡迎,身上要掛滿了。

周世澤既是一位武官,又生的好,至少在這幫同僚裡,再沒得比他更年輕有爲更有人才的了,因此最後他能得了頭彩也不稀奇——只是他只怕想不到,這些都被自個兒老婆看在眼裡。

禎娘原本倒是不指望能看到周世澤,不過是抱了這個念想,萬一真能看到呢?左右在家這時候也坐不住,這纔出門來看。但是她自己也沒想到,她在臨大街的茶樓窗前一坐,立時就見到周世澤。

不是他身上荷包、手巾、汗巾太多,更不是他真生的鶴立雞羣,只是禎娘也不知道,她只望人羣裡一看,似乎就能見到他,其中的道理她似乎模模糊糊明白一點,只是怎麼也說不出來。

周世澤這時候也是滿心歡喜,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拿了大功勞,這時候等於是衣錦還鄉。巡遊一番也是讓家鄉父老看一看罷,這樣的風光,心裡怎麼不暢快?只是有一點點可惜——若是真能見得着就好了。只是怎麼可能,禎娘可不愛這種熱鬧!

直到旁邊的同僚打斷了他的一點走神。

“世澤,你看那茶樓上有個大美人,竟是一直看着你的!到底是你,比哥哥們討人喜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