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歷來做生意講究一個拜碼頭, 本朝武宗皇帝之後朝廷插手的少了,父母官在這上頭行事越發小心, 然而卻也沒斷了這上頭的規矩。也是, 千百年來官商上面牽扯, 哪裡是最近這百來年掐的斷的。

禎娘做的是小生意便罷了, 這樣的起手卻不能不管不顧只門頭做事。向來他們這樣大小的生意,總要和上中下三處都通好聲氣纔好!

所謂‘上’便是官府裡頭,香不燒好, 菩薩爲難你,你往哪兒說理去?所謂‘中’便是一些同行, 無論是給你供材料的,還是承接你貨物的, 車馬行當的,本地商業行會的,不一而足, 總要各處給個方便。

最後所謂‘下’, 多的是一些坐地虎、地頭蛇。不要小看這些街麪人物, 真做起怪來才讓人有苦說不出!不過這只是那些沒得後臺的商戶擔憂, 似禎娘這樣, 周世澤本就是衛所子弟,只要給四方‘豪傑’面子,全了一點禮物, 人家自然懂事不上門。

這些事情說起來有各種困難,可若是做老的人看來, 再沒有容易的了。禎娘只讓賬房支了八百兩銀子準備禮物,然後又添上一些禎娘嫁妝裡江南來的小玩意兒,這就湊成了一副極體面不過的禮物。

於是打包,使了管家,再有八個擡禮物的小廝,自己親自給送到了知府後宅裡——算起來禎娘也不是沒得門路,周世澤也是九邊千戶,和這些文官雖說疏遠,也同是官場上打熬的。

中間想要尋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十分容易,然後兩邊聯絡着,上門拜訪有什麼不成的?中間通融不似對那等沒得跟腳的,這些種種不在話下。

只說送禮物那一日,禎孃親自帶着丫鬟小廝去。山西知府夫人朱氏曉得是送禮的,還是知府大人提點過‘可收禮’的人,心緒如何不好?她原來就是知府大人原配,本事貧賤時候的糟糠。

知府大人如今也算是熬出來了,她也就是金尊玉貴的知府夫人。只是一條,到底是家底子薄,比不得那些出身高貴的官夫人,處處都顯出格外的體面來——知府大人還一向做官嚴謹,也不是說出淤泥而不染,只是該收不該收心裡有本極清楚的賬。

有這些在,知府夫人朱氏就對能收禮的格外喜歡。禎娘當日過去,場面話不過說了幾句,不功不過罷了,最後事情卻圓滿的不得了!

知府夫人朱氏只見了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靸仙人,良工製造費工夫,巧匠鑽鑿人罕見;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榼。

臉上笑容便少不得了,笑意盈盈稱禎娘做妹妹。至於那些事情也是滿口答應——人家本就不是求的過分事情,不過是爲了‘保平安’罷了!什麼是官員最喜歡的賄賂?這就是了。出手大方麻煩少,還沒得追究,不怕御史們追查。

擺平了官府,便是與同行們說話。這個事情來的繁雜,也沒得自家一家一家拜訪的道理。大家都是一般的,難道平白低了一頭?便乾脆吩咐家裡,往外撒了帖子,只等到一天好日子,都請到家裡吃茶。

正經說起來這還是禎娘成親後頭一回料理正式宴會,只是手腳嫺熟,看不出一點生疏。不像是剛嫁人的少婦,倒好似做老了的太太——圓大奶奶旁邊看着,就是這樣與她說的。

這樣的宴會,禎娘好歹要請個妯娌、嬸嬸幫襯。規矩是一個,自己擺佈不開是一個。畢竟她只一個人,總不能劈開成幾瓣兒,前頭接應,後頭陪着,還能抽空調度家裡下人。

最近的那一支是鼓樓東街曹老太君那邊,禎娘可不做這個面子情。總之最後是請了族裡另外兩個近一些的妯娌,又找了圓大奶奶過來幫襯,這就算了。圓大奶奶心裡覺得與禎娘投契,又有當家男子漢周世鑫的首肯,這樣的熱鬧當然即刻答應下來。

只周世鑫的幾房小妾有話說,那趙五兒最作怪,私底下還要嘀嘀咕咕道:“好沒道理的人兒,人找了大姐姐幫襯也就罷了,我自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身份,那是上不得檯面的。那做客呢?總不至於與她做場面都不成罷!”

這話是周世鑫府上上上下下都聽過了的,等到周世鑫到家,她還與他歪纏道:“大姐姐去給世澤叔叔家大娘子幫襯,咱們這些人也不能就成天在家不到外頭見人,好歹是些熱鬧。聽說去的都是山西的大戶人家,就是結交結交也好罷,到時候有你的好處。”

這就是瞎說了,趙五兒就是一個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最不懂的就是銀錢上的門道,至於與那些奶奶太太交道,說些生意經,沒得比這個更好笑的了。她唯一會做,做的也最好的就是在周世鑫身上希寵,爲這個,她在後院是第一等強悍人。

周世鑫當然也曉得她的底細,況且也不欲身邊這些小老婆多往世澤老婆身邊湊。當時嗤笑一聲道:“姑奶奶你可緊聲些,給人聽了去是要笑掉大牙的!原就是太太奶奶們宴會,你們幾個去了算是怎麼回事兒?當面不說,只怕背地裡該議論。又有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等本事,竟能替我幫生意上的忙?”

說着搖搖頭,算是讓趙五兒死了這條心——雖然這些話句句屬實,說出來還是足夠尷尬。也就差沒直接指着趙五兒的鼻子說她身份差、見識淺,合該不怎麼出門了。要知道趙五兒一慣是這後院裡掐尖要強的,這樣說一句,明日家裡所有人都該知道,她怎麼見人?

圓大奶奶知道了倒是格外高興,底下這些小老婆們只要有個笑話她就高興,這大概就是做正頭娘子的心思了。到了禎孃家裡,便笑吟吟道:“多謝你來請我,有這樣一件事我倒是少了好多厭氣。”

禎娘有些不解,便問道:“哪裡要嫂子來謝我,我謝嫂子還差不多!本就是我請了嫂子幫忙擺佈,平白勞累了,怎麼說到謝我了?”

圓大奶奶這些日子與禎娘早就熟悉了,又因爲家裡一向是個門戶不緊的,便也沒了顧忌,只把事情說給她道:“妹妹你哪裡知道我那一家子的頭痛!家裡人口多,姐妹就有好幾個,一點子小事也要吵嘴慪氣,最後都是我來料理,偏偏輕不得重不得。我這幾日到你家幫你預備,倒是躲開了她們。”

一切預備都是有條不紊,禎娘沒出閣的時候就是做慣了大事的,這時候擺個酒宴,身邊還有熟悉山西規矩的親眷和嬤嬤幫襯,自然不會有什麼差錯。只等到那一日,各家夫人來到,認得的,不認得的,好歹算是見過面了。

禎娘這一回要做的是大生意,各家誰不知道?商場上是最講究實力的,特別是山西這地方,大家都把經商當作第一等,開口必說身家。禎娘生意還沒做,攤子就鋪成這樣,沒有不高看一眼的。

——她就是一個敗家子,沒什麼本事,這時候能拿出這樣的本錢當作打水漂一樣扔掉,那也是人的本事。這就是如今的世道了,經商的本事、經商的本錢,同樣都是受人歡迎和尊敬的。

禎娘身處其中倒是真認得了好幾個必定要深交的人物,譬如一手把控着內蒙與九邊毛皮交易的趙太太這是她夫家的生意,只是她如今當家,自然就是她說話算話。每年這一道毛皮交易不只是掐住了邊貿毛皮商人的脈搏,這邊的價格就是對東南都影響深遠。或者清楚些說,但凡是世上做毛皮交易的,都要看這個滿頭珠翠的和藹婦人的臉色。

還有山西商業行會的會長夫人、山西第一牙行的話事人——是的,正是一位女子,而不是說是誰的夫人。之外,還有許多重要人物,這一次只是見了一面不算什麼,但是交際上的事兒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沒得什麼一蹴而就。

何況也不是全無進展,和她兩個生意相關的就多相處了一些。人家當然也曉得這位新進太原的周奶奶是要在這些上頭有生意,這是你好我也好的事情,藉着宴會倒是好說話,一時之間賓主盡歡。

事情到了這裡就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禎娘只管讓手下夥計動作起來。有趣牙行的,問他們招收紡織女工。也有去問那些從南邊來的工匠的,之前南邊運來的一千張織機,五百張紡車都拼裝完畢了沒有。若是完了,就快些造新的出來,只是這點子且不能滿足東家的規劃。

不說將來要添多少紡車和織機,只說現在的數量,那就至少需要三四千女工了。牙行有專門做僱傭經紀的,見識過做的大的,但也沒大到這地步,竟是第一牙行都吞不下來。只能分潤了另外幾家牙行——這些牙行手裡捏着好多人力,不倚靠他們,一時要湊齊這許多合用的,那就是天方夜譚。

所以雖說是額外付出了一些,禎娘確實心甘情願的,還覺得人是給自己人情,不然這個數量的女工,如何也不能湊齊地這樣快。可以想見之後幾個月山西這邊招女工的老闆都要奇怪了,這市面上怎的一下子不見了女工?

這都是被禎娘這邊拉走了,禎娘還怕不夠用,與第一牙行的宋老闆道:“宋姐姐,這件事且要麻煩你,你們到鄉下人家招女工進城的時候給我多留些份額,我這邊提前給你下定錢,到時候只管與我送來就是了。”

山西第一牙行的老闆本姓宋,卻是一輩子沒嫁過人的。人都宋二姐地渾叫,平常她做事最是爽利,雖然是個女人家,倒是比男人還強,把生意做到這地步,滿山西的商戶還都愛和她打交道。

她這做牙行的,最講究的就是做中間經紀,人脈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最愛做人情,對別個也沒有個高低,那些落魄的也常常是如一般客人。不過只要是人就有喜好,似禎娘這般,女人自己大手筆做生意的,她總歸格外高看一眼,大概是感同身受罷。

似禎娘這一回,她還真是給盡了方便。這一次聽禎娘下定金要女工,也不做考慮,立刻就點頭應下來,還道:“有周奶奶你這一回,那些作坊主可要糟!原圖着女工省錢的,卻不見市面上有女工了。”

禎娘卻是會意一樣地點點頭,道:“這也是好事兒,到時候要女工就該提價了,也該讓他們知道一些,女工也不是想要就要,沒得道理做一樣的事卻拿一半的錢——不說一樣多,也不該是這個章程。”

女工走俏,一個是有些工作適宜更加細心的女工來做。另一個就是價格低,一些體力重的活計除外,同樣的工作,女工最多隻拿男工的一半,更少的只有三分之一。有這樣的好事,作坊主還不上趕着!

禎娘這一回幾千幾千地要女工,無疑是壓在市場上的最後一個分量,要讓好些人找不着女工了——她這裡開價還比一般作坊價高,實在沒得新女工進城,往別人作坊挖人也沒什麼難,只是禎娘不愛一上來就得罪人罷了。

然而不管禎娘打不打算得罪人,外頭都議論開了——現在誰不知道周千戶的老婆,新進門的周奶奶了不得,手筆大的不行。纔到地頭就敢上大生意,就是辦一個紡織作坊也是上千張織機的樣子,果然是南邊海商人家出身。

那些富貴人家想的多,各種想法都有,好的壞的偏的正的。倒是那些女工人家想的純粹——世上再大的事情都和她們無關,倒是新開的紡織作坊工錢比行內高出,這纔是她們的實惠。

原來在城裡做紡織女工的,正好現在沒得僱傭的都慶幸地緊,這不是就遇上了好事!還不只是如此,按着新東家的說法,這邊且還缺女工,凡是家裡夠年紀懂紡織的,都能過來一起進作坊。

大變革的年頭,一切都變了。記得最開始有女工的時候是何等軒然大波,後來竟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做女工或許意味着辛苦勞累,但是這些本來就沒得出路的女孩子卻心甘情願,只因爲做女工給了她們一個過去根本不敢想的出路。

這些女孩子,其中能幹的,十三四歲就能拿到一個成年女工的佣金,只要積攢上四五年,不用家裡補貼,自己就能有一份在鄉里拿得出手的嫁妝,嫁個好人家。還有些不是爲自己攢嫁妝,分明是做工十幾年,全都補貼家裡,好歹撐起了一個家。

早些年生女兒多的人家,心硬一些的,怕將來白養活,最後倒貼嫁妝,還有溺死的。這些年再沒這樣的了,都曉得生下女兒來將來就是一注財富。有餘力的不過是讓女兒可以自己掙嫁妝了,沒得餘力的還要倒靠女兒發財呢。

這些城裡做工的女工,每個月,或者每季回老家一趟。這一回爲了這個消息倒是特地多回了一次家,只爲讓家裡想出來做工的小姑、姐妹、嫂子、妯娌別隨意答應一些牙行的安排。

“這一回就跟着我過去,這樣的東家可難找,比別處佣金高得多。我看東家是個女人家,或許就是爲着這個,格外體恤咱們這些女工一些。再有咱們一家人在一處還有個照應。不然在外頭有個大事小事,總歸是受欺負的。”

外頭是這樣議論,禎娘這些日子也頗爲忙碌。等到風波稍微停歇了就有圓大奶奶給她下帖子,再過幾日就是她過生日,有幾個親近人家女眷過來,也就是吃一席小宴當作聚一聚。

禎娘才受過人家恩惠,又確實與她相交多——況且也沒得什麼不去的緣由。當即就對來家送帖子的丫頭道:“回去告訴你娘,多謝她來請我吃酒,到了後日我一定過去。”

直到圓大奶奶生日那一日,禎娘稍稍修飾一番,穿着一件沉香妝花絹大襟襖兒,一條銀紅練絨纓絡絹裙子,淺藍玄羅高底鞋。還有金樑冠兒,紅寶石絡索,珠子箍兒,胡珠環子,等等不一而足。後帶着幾個丫鬟嬤嬤就往圓大奶奶府上去了。

這也是住得近的好處,沒得什麼腳程,是提腳就到的樣子。這時候禎娘道了她家,才知道圓大奶奶通共也只請了四五家女眷。一個是同在估衣街上住着的左鄰劉舉人娘子,還有她孃家大嫂帶着侄女兒也過來了。

另外兩個禎娘並不認得,有圓大奶奶與她介紹道:“這兩個你不認得,李太太家原是與我家做生意的,好大排場,前頭河道上一半河沙看她家臉色進出。這一位是孫奶奶,她家男子漢與我家的是拜把子兄弟,平常也是通家之好了。”

禎娘一一見過禮,大家知道她是最近引得議論的‘周奶奶’,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孫奶奶活潑,笑着道:“可了不得了,最近外頭都在說如今到處巾幗不讓鬚眉,就連商場上也是一般。前頭有宋二姐一個厲害的就夠了,如今又有了一位周奶奶,開口就要在太原辦上千織機的織坊呢!”

禎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搖頭道:“只怕說的最多的是我不自量力,地頭還沒熟就敢這樣做事,到時候真是花了錢只是爲了聽個響兒。況且我哪裡不知道,咱們山西經商的姐姐妹妹多着呢,且輪不到我。”

這算是圓大奶奶的家的家宴了,按着她家不分上下的規矩幾個小老婆自然也能出來見客,且和正頭娘子的體面一樣,這樣也沒得一個人說什麼禎娘只是看着,並不爲這個開口說話。

只是她不說話,自然會有人找她說話,趙五兒覷了一個空兒,便笑嘻嘻地湊到了禎娘身邊道:“周奶奶,外頭都說您是江南那邊海商家裡出身,金山銀山都是財寶,做起生意來也不是小打小鬧,這可是真的?”

禎娘並不樂意與她搭話,這樣的話說來雖然是奉承,卻有一種冒犯,實說不上來哪裡不好。於是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略回了一句便與另一邊的圓大奶奶說話。圓大奶奶見了心中快意,也只裝作看不見趙五兒面上一下通紅。

好在一會兒宴席擺開了,有兩個□□過來唱曲子。唱和之間,須臾,有圓大奶奶身邊人在她家前邊捲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圓大奶奶又引衆人去後邊山子花園中,遊玩了一回下來。

這又回了席,戲班子就準備好了。只聽鼓樂響動,衆女眷都親與圓大奶奶把盞祝壽,後才入席坐下。戲班子的角兒都在前扮上,並不用上戲臺,就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後面又有別的戲文消遣,等到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

禎娘只看天色便同圓大奶奶道:“已經這個時候了,我實在留不得了,嫂子且放我家去,不然家裡無人,那些淘氣的無人管束。且等下一回,我再和嫂子喝酒。”

圓大奶奶這些日子已經很知道禎孃的性子了,人家確實規規矩矩。若不是丈夫陪着,天色見黑絕不在外逗留。於是苦留不過,就道:“這也就罷了,來日尋着有空請你來叉雀牌,你可別推辭。”

等到晚間,一應客人都送走了,圓大奶奶安排下人收拾杯盤狼藉。一切好容易妥當,這才安坐在梳妝檯前,把個禎娘送來的禮盒頭一個打開,竟是金八角壽字盤一對,拿戥子稱過,好有十二兩二錢二分。

嘆息着與身邊的心腹丫頭春蘭道:“這就是人家的手筆,不算那些零碎東西,光是這一樣也要百來兩銀子。孃家有錢可真好,你看如今周奶奶,萬事不發愁,只看嫁妝她就能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圓大奶奶家不是什麼窮人,但是隻要比後面進門的兩個富孀妾室都有不如,這時候有這個感嘆也是看透了家裡有錢纔有自尊。想到這兒她忽然有了念頭——既然人家能做生意她又憑什麼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