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音閣是琉璃廠中一家經營樂器的店鋪。專銷前朝名琴,名人所用笛蕭,當朝名師親制琴箏二胡笛簫等。客人非富即貴。
店鋪十二道隔扇門大敞。大堂是五間打通的寬闊大開間。四周書架上全是各種樂譜。等級相對普通的樂器陳設其間。
正中一道鏤空月洞門通向後院。庭園佔地極廣。遍植梅蘭竹菊。臨池照影。景色怡人。
樂師們抵制不住這裡的樂器,以能受邀到綠音閣演奏爲榮。買不起,能觸碰着彈奏一曲,便心滿意足。
久而久之,京城中的貴人們就把在綠音閣飲茶品樂當成了一件雅事。
當朝制琴大師徐凡音親手進山選材,花費六年制了一張琴取名沉雷,被綠音閣得了。特意請來京城天香樓的花魁沈月試音。消息傳來,京城的公子們蜂涌而至。兩撥人爲爭雅室,鬥上了。
綠音閣的大部份客人非富即貴。因樂生雅,對布衣學子也極爲客氣。三月春闈。天下士子齊聚京城,到綠音閣賞樂吟詩交流策論也成了一景。
今天扛上的這兩撥人,一撥是以太后親外甥,皇帝表弟,禮部尚書承恩公之子許玉堂爲首的京城貴公子。另一撥是直隸解元譚弈爲首,前來參加春闈的舉子們。
舉子們先得了沈月的邀請。貴公子們卻搶先到了。兩邊爭執不休。舉子們文才辨才了得,含沙射影,指桑罵愧,把貴公子們譏諷成紈絝都不帶半個髒子。貴公子們哪受得了這等奚落,一怒之下,就來了個文比。
穆瀾和林一川趕到綠音閣時,整條街都擠滿了人。
更令兩人驚奇的是,裡面還不知曉動靜。外面的小娘子們已經潑辣的比試上了。
“三公子沒參加科舉罷了。若他去了,什麼直隸解元,定會因玉郎之才羞愧得再不敢提筆!”
“不就名字中帶個玉字,也配在譚公子面前稱玉郎?見過譚公子才知道什麼叫玉樹臨風!羞殺衛階!”
“區區直隸解元,還以爲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呢。許玉郎貌如皎月,他纔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京城有天下大麼?見過譚公子就知道什麼是真美男!”
美貌小娘子們越爭越厲害,寸步不讓,大有捋袖先打一架的架式。看得穆瀾和林一川咋舌不己。
兩人的好奇心上升到無與倫比的高度。
穆瀾睨着林一川道:“不知道許玉郎和譚解元比起大公子之貌會如何?”
林一川不屑之極:“大男人被一羣小女子評頭論足,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不過……我倒是覺得他二位肯定比不上穆公子。論才華,你是江南鬼才杜之仙的關門弟子,不會比他倆差吧?論容貌嘛,穆公子剛柔並濟,精緻如畫,我覺得他倆肯定比不上你。”
說得穆瀾心花怒放,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擠都擠不進去。人都沒見着,怎麼弄死他們?你可得想好了。許三不好惹,身份貴重。譚解元嘛,頗得人心。當心捅了馬蜂窩。”
林一川只是笑:“我沒那麼傻,整人嘛,當然得不露痕跡。瞧我的,保管你順溜踏進綠音閣的大門。”
他轉過身,對隨行的雁行和燕聲吩咐了幾句。
燕聲神色呆滯,雁行扯了他一把,走了。
不多時,只聽到身後一陣爆竹聲炸響,煙氣瀰漫中,穆瀾聽到燕聲的大嗓門:“集珍齋盤貨了!所有東西一兩銀子起售!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南洋的海珠香料,蘇杭的綵線越窯青瓷一律一兩銀子起售!前面一百位客人贈送湖筆一支!先到先得!”
“大公子厲害!你這麼敗家你爹知道嗎?”穆瀾沒想到林一川依然是用錢砸開道,一時間哭笑不得。
人羣分出一部份朝着集珍齋跑去,林一川扯住穆瀾的胳膊迅速地擠了進去:“你以爲我蠢得敗家?一兩銀子起售,又不是都只賣一兩銀子。先把人調開再說,還能給集珍齋拉點生意。”
“奸商!”穆瀾笑罵了聲,跟着他擠到了綠音閣門口。
門外正站位管事,不停地團團作揖:“小店容不了太多客人。見諒見諒!裡面詩文綠音閣都將懸掛出來!”
穆瀾還沒想好,林一川已拉着她上了臺階。
“兩位公子,在下剛纔說的很清楚……”
“我倆是許三公子請來的。許家不能輸。”林一川低聲打斷了管事的話。
一身華麗的卷草蝴蝶紋蜀錦長袍價值不菲。外罩黑狐皮毛大氅矜貴異常。林一川傲慢地睥睨着管事。擺出一副許玉堂輸了,你就死定了的神情。那管事情不自禁地側過了身,林一川拉着穆瀾昂首挺胸就走了進去。
“那兩人怎麼進去了?”外頭有人不服氣地嚷嚷起來。
管事仍然四處行揖:“那二位是許三公子的客人!”
穆瀾悶笑不己:“你裝得真像!”
林一川得意洋洋地說道:“他又不能將許三請出來對質,怕什麼?走吧。”
進了後院,只見池塘邊草地上兩撥人不懼寒風對峙着。四周還站了不少圍觀者。就衣着看,兩人一眼就認出了當中的許玉堂與譚弈。
許玉堂裡面是件緋色的袍子,披着件天青色的鶴氅。面如冠玉,似雪裡枝頭紅梅。氣質中沒有豪門公子的矜持自傲。眉宇間反而露出一股溫潤如玉的氣質。
“好一個許家玉郎!人如其名。”穆瀾脫口讚道。
“我看譚弈的家境也不輸許三。”林一川被譚弈吸引了目光。他眼睛毒,上下一打量就瞧出不凡之處來,“譚弈穿的那件裘衣是雪貂。我想弄一件都沒找夠那麼多皮子。千金難買。許三和他比,同樣俊俏,氣勢卻弱了三分。”
裘衣白中帶着淺淺銀色出鋒。潭弈身材高大,五官立體分明。俊美又不失英武氣概。
“金窩裡的鳳和雞窩裡的鳳還是不一樣的。外表難分高低,氣度上,譚弈卻多了幾分狠厲。君子如玉。許三就是塊長年累月優渥生活盤出來的老玉。譚弈像塊新玉,火氣太重。”穆瀾注視着兩人的目光,低聲說道。
“在你眼裡,本公子是什麼樣的玉?”林一川見她如此推崇許三,隱隱有些不服氣。
穆瀾想都沒想隨口答道:“你就是塊金子。”
金子?林一川腦子轉了轉,就氣得咬牙。這是說他俗氣呢!沒那兩人有氣質。
一縷琴聲自廂房中突然傳出。
兩撥人頓時交頭接耳,品評起來。
穆瀾尋了個圍觀者打聽,這才知道。廂房裡是花魁沈月在撫琴。琴曲終了,兩撥人就以樂賦詩分個高低勝負。
“我現在又不太想整人了。能圍觀鬥詩也不錯。你說呢?”穆瀾聽着琴音,心境變得安寧。說起來許三和譚弈鬥詩拉走客人,讓穆家班少了賞錢,也並非他二人的過錯。
她膈應自己的時侯從不心軟。卻偏對這二人生出了好感,忘了來綠音閣的初衷。林一川睥睨着她,心裡百般不是滋味。見她聽得出神,悄悄離開了穆瀾。
不遠處假山上建着幢精美的亭閣。從雕花窗戶望出去,下方鬥詩場景一覽無餘。
春來小心往暖爐里加了炭,用天鵝絨罩了,送到窗前站立的年輕公子手中,抱怨道:“窗戶上裝塊琉璃就好了。開窗風寒着呢。”
他戴了頂出鋒的雪貂皮帽。帽子正中鑲了顆龍眼大的金色珍珠。淡淡珠光映出張清癯俊秀的臉。正是端午那天穆瀾不小心撞到了綠衫公子。
琴音悠悠順風傳來,沈月奏的是《雉朝飛》。
琴曲來歷有個故事。據說山中打柴的人一生辛勞,暮年仍煢煢獨自一人。看到草叢中雉鳥成雙飛過,越發覺得自己孤獨淒涼。因而悲歌:“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羣兮于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後有人便譜成了這隻琴曲。
接過暖壺抱着,他默默地想着沈月琴曲中的心思,突地說道:“許三郎是太后的心頭肉。譚弈是譚公公的寶貝義子。這一回賭得大了,誰勝誰負都難以收場。莫等到曲終,答應替沈月姑娘贖身。讓她把局攪和了。”
春來得了吩咐正要去辦。樂聲突然停了。
正撓頭想詩的才子們驚詫地望向廂房。
房門打開,盈盈走出一位穿着紫色縐紗銀鼠皮裙,頭戴雪白臥兔兒的美貌女子。行到衆人面前,沈月滿臉喜色盈盈下拜:“方纔有人替妾贖身,放妾歸良。妾答應恩公永不撫琴。諸位公子見諒。”
劍拔弩張的兩撥人同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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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