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放下了細竹簾將最強烈的陽光濾掉,只剩下屬於春天的明媚隱隱綽綽透進來,屋裡的光線像一匹抖散的柔軟絲綢。
黃色龍袍上浮着一層光。讓穆瀾想起今晨看到的連翹,一蓬一蓬爭先恐後,美的燦爛。
無涯眼裡無限的歡喜倏地刺痛了穆瀾,讓她無法再與之直視。
“今天在御花園刺殺譚誠的人是你?我嚇了一跳,特意留在永壽宮裡掩護你。”無涯愉悅地說道。
穆瀾搖了搖頭:“不是我。我見着有人行刺,馬上就回來了。”
射出那枚棋子的人卻是穆胭脂。是機會太好,還是想向譚誠示威,穆瀾就不得而知了。留下來的人定會受到盤查。穆瀾改換女裝,如樑信鷗這種心細如髮的人,定會因她的容貌與穆瀾相似生疑。一個宮女,被東廠懷疑,很難再被放出去。她不能冒險。
“是珍瓏裡的人?或是……穆胭脂?”無涯試探地問道。
“看手法是穆胭脂。”
穆瀾的話讓無涯鬆了口氣。如果穆瀾與珍瓏有關,受穆胭脂的指使就不會說出她來了。穆胭脂潛進了宮中。她想刺殺的人不僅僅是譚誠吧?望着眼前婷婷玉立的穆瀾,無涯將珍瓏與穆胭脂拋到了腦後:“譚誠遇刺,正在搜宮。你留在永壽宮,當心一點。過來,讓我瞧瞧你的新模樣!真像變了個人似的。”
再沒有旁人在側,無涯微笑地朝穆瀾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陽光下,白玉般無暇。穆瀾後退了一步,站在了陰影之中。
就像陽光與黑暗,徑渭分明。
“我說過,我只想娶你。”以爲穆瀾在意他新冊封的十七位貴人,無涯有些黯然,依舊勇敢的開口,“我是皇帝,我有我的無奈。但我至今沒有臨幸過她們中的任何一人。我在等你。”
穆瀾沒有說話。
“那晚我第一次見到彭採玉。我摸着她的眉毛,摸到了眉茬,很淺。我當時就在想,她那與你一樣的眉定是有人故意修剪出來的。而那個人,只會是你。只有你知,我有多喜愛你的眉。“
”我知道所有人都盯着她。我只能忍着。每天召見不同的女子,以示雨露均分。直忍到今天才來永壽宮找你。穆瀾,你能理解我嗎?“
穆瀾如果選擇要與他並肩,她就不能再用普通男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她和他的想法南轅北轍。他滿心歡喜,以爲她是爲他進宮。她的心一片悽然。她冒險進宮只爲了求一個公道。而這個公道是她與無涯之間的深壑。
一滴淚從穆瀾眼中墜落。她緩緩跪在了無涯面前。
“你這是做什麼?”無涯皺起了眉,伸出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這裡沒有外人……”
穆瀾的手堅定地蓋在他手上,輕輕撥開:“皇上,民女池霏霏有冤情上訴!我爹只是遵先帝旨意開出藥方,他從未謀害過先帝。”
無涯沉默地注視着她。心裡的失望越來越濃烈。可他應該理解她的。她不可能隔着池家滿門的性命與自己談情說愛。他嘆了口氣:“你起來。別和我這樣生份。我答應過你,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穆瀾沒有動。
無涯蹲下了身,輕聲說道:“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你爹是冤枉的,爲何我父皇會飲下那碗虎狼之藥?穆瀾,你講點道理。你全家因我父皇而死。可是先帝也死在那一碗藥裡。他也是我的親爹。素公公死了,當年真相如何,總是要查一查才知道的。你跪我又有什麼用呢?起來吧,咱們一起查,可好?”
“我爹寫下了真相。”穆瀾從懷中拿出書信遞到了無涯手中。
無涯疑惑地接過信。字是工整的館閣體,密密記在綿實的宣紙上。無涯一目十行看完,額頭已是一片冷汗。薄薄的宣紙從他手中飄落,落在地毯上如此刺目。
“不可能。母后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朕還有一個弟弟?不,不可能。”
任何人都難以相信。無涯的反應並不出穆瀾意外。她撿起地上的信,站了起來。
明明春陽溫暖,穆瀾的話卻讓無涯生出陣陣寒意來。
“數年之後,先帝病重。我爹爲先帝診治,夜宿乾清宮。那晚先帝痰症發作,險之又險才緩過了氣。他自知時日無多,竟唸叨起陳皇后來,自覺對陳皇后過於涼薄。家父一片忠心,一時沒有忍住告訴先帝,陳皇后死後,他冒險留在坤寧宮中爲皇后接生。皇子命大,竟然還活着。陳後所懷妖孽怪胎的事實讓先帝痛苦萬分。他已無力起臥,說話都難以成句。先帝令家父爲他開一碗回春湯。家父遵旨照辦。飲下這碗湯藥,先帝強聚精神,如同常人。而藥效過後,就此駕崩。”說到這裡,穆瀾低聲咆哮,“太后以我爹私自爲先帝開虎狼之藥爲名,令東廠抄斬我全家!十九年前,於紅梅墜井身亡。十九年後,梅於氏於靈光寺被殺。山西於家寨被大火焚燒爲一片白地!蘇沐因看到兇手行兇,在國子監被花匠老嶽滅口!這一切都是許氏爲了掩蓋當年暗害誣陷陳皇后所致。這就是真相!”
她的雙瞳中燒着熊熊烈焰,令無涯五臟俱焚。他握緊了拳,看着穆瀾將那封信放在自己旁邊。
她喘着氣,卻沒有再說話,只用那雙眼睛看着他。
這就是真相嗎?可這真相爲何讓他難以接受?無涯望着穆瀾,眼神渙散。他想起那個熱鬧的端午,穿着獅子戲服的穆瀾舉着獅子頭從人羣中擠過。獅子頭撞在了他身上,穆瀾笑嘻嘻向他賠着禮,驕傲地讓他瞧好了,她定能奪得頭彩去。
他想起她擺着地攤,賣着考試包過符,被自己逮了個正着。
她帶他逛青樓,冒險換上女裝,只爲讓他知曉,他喜歡的並不是少年。
無涯用手掩住了臉,悄悄將涌上來的淚意拭乾:“所以……其實你沒有用邱瑩的身份進宮。並不是因爲邱瑩還活在人間。你根本就沒想過來我的身邊。”
他的滿心歡喜,他的思念,都是他一廂情願。
“你找到了你父親的留書,所以纔會消失是嗎?”
穆瀾走到了窗邊,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緩緩說道:“六歲之前我沒有記憶。當你告訴我穆胭脂不是我親生母親時,我從她嘴裡知道了我的身世。我踏進松樹衚衕,近鄉情怯。我告訴我自己,只偷偷去看上一眼。看池家人和和睦睦,知曉我的家人尚過得好便罷。反正這麼多年,我沒有兒時的記憶,對池家人沒有半點感覺。我走到門口,看到了一座廢宅。野草叢生,一片荒涼……我找回了記憶。那天是我六歲生日,我躲在書房等爹回來爲我慶生。我以爲我睡着了,做了個夢。”
穆瀾頓了頓,再一次從記憶中翻出了那個噩夢:“我親眼看到東廠的番子一刀斬下了我爹的頭。咚的一聲摔在地上,滾向我。我嚇得縮進了櫃子裡,拼命告訴自己,我是在作夢。一覺睡醒,爹就回來了。我醒了,家裡漆黑一片。我連滾帶爬跑出書房……站在一大片屍首中。我的母親在我腳邊,我的奶孃在我身旁。就連我兒時的玩伴,幾歲大的核桃都沒有活下來。”
她轉過身笑了,笑得淒涼無比:“無涯。你告訴我。我如何還能來你身邊?是你的親生母親爲了皇權謀劃了這一切。是她下的懿旨,抄斬了我全家。”
她說話的時侯,無涯全身僵硬地聽着。他腦中嗡嗡作響。穆瀾的遭遇讓他心疼,真的心疼。可是他無能爲力。
“現在你告訴我。你會給我一個交待。你如何給我一個交待?”穆瀾終於將無涯不願去想的事攤開擺在了他面前。
沉默了許久,無涯緩緩說道:“我爲池院正平反昭雪。那碗藥,是素公公餵我父皇飲下。”
只有這樣,纔不會揭開當年的秘事。也能讓池家再不揹負謀逆之罪。
穆瀾笑出了聲來,譏諷道:“素公公是先帝離世那晚唯一的知情人。他爲何寧死都不說出真相?他是爲了你。爲了他心目中的好皇帝你!把罪推到護你到死的素公公身上,爲我爹平反昭雪。這就是你給我的交待?你的母后,當今的太后就能繼續享受無盡的榮光?”
“穆瀾,我母后當年也是哀痛父皇離世,這才下旨抄斬池家滿門。至於她與陳皇后之間的事情,作爲兒子,我沒有向她問罪的權利。皇權本是鮮血凝成。或許當初陳皇后順利產子,我與那隻比我小兩歲的兄弟早就爲了皇位兵刃相見。”
她早就想到了。她想討的公道無涯給不了。
“如果殺許德昭,廢太后爲庶人。是先帝遺詔呢?”
無涯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穆瀾冷冷說道:“先帝飲回春湯,不是想聽家父講如何醫術了得,助死去的陳皇后生下皇子的傳奇故事。強聚片刻精神,只爲了寫下一紙衣帶詔!”
衣帶詔!
曹操迎奉漢獻帝造都許縣,軟禁皇帝。獻帝以血寫詔藏於衣帶之中帶出宮去。史書所稱衣帶詔事件。這是連陳瀚方都不知曉的秘密。穆瀾坦白地告訴了無涯。
父皇竟然留下了衣帶詔!
“在哪裡?我要親眼看看。”
“藏在在國子監。御書樓中。”穆瀾嘆了口氣道,“無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立場。你我都無法讓對方同意自己的觀點。那麼,就讓先帝來評判吧。他是你的親爹,對你寵愛有加。我想,他有這個資格吧?”
父皇的遺詔……要他滅了母族,將自己的母后送進冷宮。許德昭他可以殺,他本就該死。可是母后呢?腦中閃現出母后寵溺的眼神,無涯心頭大慟。
而逼他這樣做的人,是他最愛的女人。無涯站了起來,他朝外走去,背影孤單落寞:“讓朕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