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瀾使了個巧勁,掌心輕拍在無涯胸口,將他推了個趔趄。話連珠炮似的冒了出來:“對她最好的保護就是將她變成你的寵妃?人這一生,不僅僅是活着纔是幸福。你喜歡她嗎?她喜歡你嗎?她願意爲了你一輩子活在這重重宮牆內?僅有藉着盪鞦韆才能看到紅牆外的世界?你知道我看到她將鞦韆蕩得那麼高時有多心疼難受?只有那會兒她纔會覺得自己像鳥一樣。你以爲她笑得開心,就過得開心嗎?”
這一掌很輕,無涯卻聽到心碎的聲音。驕傲讓他挺直了背,偏開了臉,不願再向她解釋。
屋子裡出現了難堪的靜默。
“少班主。”哽咽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核桃端着一疊熱氣騰騰的點心,淚流滿面。
她居然沒有注意到核桃什麼時侯回來。她的警覺與戒備都被拋到了九宵雲外。很容易沒命的呢。穆瀾扯了扯嘴角,笑容乍現:“不用怕。我說過,我會帶你走。”
核桃將點心放在炕桌上,盈盈跪在了穆瀾面前:“我不想走。這裡比天香樓好。”
她跪在她面前輕輕地啜泣着。黑鴉似的長髮挽成了婦人的翻髻,插戴着精緻的簪釵。穆瀾想起了面具師傅說過的話:“皇帝尚未立後納妃,年輕俊俏。他既傾心核桃,你怎知核桃不會喜歡他?”
陽光從炕邊的玻璃窗透進來。無涯側着身站着,雙肩精繡的蟒龍燦爛華貴。臉龐如靜月一樣美。
能讓京城姑娘們瘋狂追着一睹風采的男子,核桃又怎能不喜歡?
她知道呢,一早就知道。那個煮茶如猗猗蘭開的無涯是美好的夢境。天香樓裡放肆的釋放情感的自己是心裡極度渴望擺脫現實的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少班主,對不起。”核桃的臉埋在裙裾中,連看穆瀾一眼都不敢。
穆瀾緩緩伸出手,撫摸着核桃的頭髮:“傻丫頭。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是我連累了你。”
她轉身,擡臂,抱拳,聲音清洌如水:“請保護好她。臣告退。”
將兩人對話聽在耳中,無涯一時間心灰如死。心裡千言萬語都撬不開自己的嘴。他望着窗外,沉默着。
穆瀾走了。行走間甲冑發出了細碎聲響漸行漸遠。屋裡靜默的可怕。
他不知站了多久,纔回過頭來看向核桃,眼神疏離:“爲什麼?不要告訴朕。你,對朕一見傾心。”
爲什麼讓穆瀾誤會?爲什麼?
核桃跪伏在地上,想起瓏主將自己送進天香樓時說過的話:“你若想幫她,就進宮去。”
少班主讓她不要相信瓏主。她相信穆瀾。可是她還是進了宮。核桃想起了樑信鷗送自己進宮時說過的話。
“你到天香樓之前是穆家班的人。你叫核桃。”
“不要置疑東廠辦事的能力。自從穆瀾進京,東廠熟悉穆家班裡每一個人。”
“本官很好奇,穆瀾和你是什麼關係?是她送你進的天香樓?”
“皇上到天香樓,是真的喜歡你?還是和穆瀾約定在天香樓會面?”
“你不說沒有關係。本官會盯着你,盯着穆瀾。”
少班主爲了她才冒險進宮。核桃知道。只要她過得不好,少班主拼了命都會帶走她。這裡是皇宮禁城。宮牆是那樣高,高得她盪鞦韆盪到天上,眼裡看到的都是重重紅牆與望不到盡頭的殿宇。還有東廠的人盯着,有瓏主盯着,她無處可逃。既然如此,她何必要連累少班主?
核桃擡起臉望向無涯。她已經讓少班主誤會了。她不能再讓皇帝也誤會少班主。
“皇上,我本名叫核桃……”
袖中還藏着那塊青色的手帕。帕子上繡着兩枚圓滾滾的核桃。無涯怔怔地坐着。聽核桃講述着穆瀾。
怪不得那晚在天香樓。穆瀾說,他一定能選出冰月姑娘最中意的小食。他拈起一枚山核桃,成了冰月的入幕之賓。
“十年了。我才發現少班主是女子。”
無涯的思緒回到了去年的端午節。她提着獅子頭奮力擠開人羣,手裡的頭套撞着了他。那天她神采飛揚,叫自己瞧好了,她會奪得頭彩。
另一個穆瀾出現在無涯眼前。那樣生動活潑,那樣明媚可愛。
“十年。爲了替她父親翻案,她扮了十年男人。”無涯喃喃低語着,心裡的怒與怨早已煙消雲散,只剩下一片憐惜。
“送你進天香樓的人是誰?”
核桃搖頭:“我不知道。他戴着面具,說這樣能幫到少班主。少班主叫他瓏主。”
十年前的科舉弊案。她那酒後莫名上吊身亡的父親叫邱明堂。正七品河南道監察使御使。也許,也是牽涉進那件案子的人。
無涯思索着,記住了戴面具的瓏主。他扶起了核桃,從袖中拿出那張手帕遞給了她:“宮裡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我會盡力保護你。”
他起身離開。
核桃捏着帕子,望着無涯的背影怯怯地問道:“她女扮男裝進國子監犯了砍頭的大罪,您不會治她的罪吧?”
無涯回頭,微笑道:“朕知道。朕一直在幫她。”
若非如此,他不會想盡辦法在國子監替她安排單獨的宿舍,不會將方太醫調進國子監醫館。
辦完那件事,他會想辦法讓國子監裡沒有穆瀾這個監生。
國子監裡沒有穆瀾這個監生。他希望那時宮裡會多出一個姓邱的姑娘,和他一起笑看江山。
無涯出了偏殿。春來和秦剛投來無奈的眼神。
偏殿裡的聲音終究還是傳了出來。
無涯靜靜站着。靜美如蓮的臉浮現出一抹剛毅:“殺。”
服侍核桃的宮婢有八人,太監四人。十二人垂手肅立在殿前廊下。聽到這聲殺字,有四人張口欲喊,兩人拔腿就往跑。
秦剛長刀出鞘。
血濺落滿階。
無涯沒有閉上眼睛。眼裡沒有憐憫之意。
不過幾個睜眼的時間,偏殿前已躺下六具屍體。剩下的六名宮婢太監癱軟地跪伏在地,嚇得簌簌發抖,不敢出聲求情。
“朕不是嗜殺之人。這是朕第一次殺人。”無涯平靜地說道,“你們聽到了不該聽見的話。朕不殺你們,東廠也會找到你們。沒有人能熬過東廠的酷刑。朕會厚待你們的家人。”
“謝皇上!”
無涯朝宮外走去。身後漸至無聲。
春來緊緊跟上了他,半響才低聲說道:“皇上,動靜是否大了點?”
素來溫和的皇上突然一次殺了十二個人,春來腿都軟了。
“朕寵愛月美人。他們服侍不好,被朕殺了……也就殺了。”
江山如血。宮牆如血。無涯腳步堅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