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我們在遼陽過冬!
在三雙眼睛的注視下,餘有丁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徐徐說道。
“鳳磐公,鳳洲公。
學生出自寧波,與沈家一族有舊,認識今科進士沈萬象和沈一貫。此前沈萬象進京應試時,上門拜訪過學生,學生也回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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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遇到他與同好在一起聚會,於是就聊了幾句,正好聊到了禁纏足之事。
聊完之後,學生髮現他們所言不無道理。據他們而言,東南支持禁足之人日漸增多,完全是經濟原因驅使。”
王世貞捋着鬍鬚:“經濟?嗯,李氏新學這個詞提的最多。在他們嘴裡,經濟一詞不僅有經世濟民之意,還含括國計民生,農耕、工商、轉運、財稅等盡在其中。”
“創造財富,分配財富,消費財富。”
張四維和王世貞微微一愣,笑着指向餘有丁:“對,這句話就是李氏新學常提。
丙仲,請繼續說。爲何經濟是禁纏足興起的原因。”
“鳳磐公,鳳洲公,這些年海商大興,進而工商大興。東南絲綢棉布出產,一年翻一番,勢頭非常嚇人。
絲繭、紡紗、織布、綢緞、刺繡等廠,無不缺人。廠主開出高額工薪只爲招募幹活的工人,可是往往招不滿額。”
王世貞點頭補充,“此事我聽家鄉的親朋好友們說起過。
蘇州、常州、松江等府縣,往年縣城裡總會見到些閒散人員,無所事事。現在看不到,全進了這些工廠。還有鄉野村莊,數以萬計民婦貪厚利,紛紛如城進廠做事。
有住在鄉下的親友說道,而今很少能在鄉野再聽到婦人爭吵之聲了。婦人無暇吵架,都忙着進廠掙錢去了。”
衆人蔚然點頭。
吃飽穿暖,是普通百姓們頭等大事。只要有機會出現,他們就像飛蛾撲火一樣,蜂擁而至。
餘有丁繼續說道:“正如鳳洲公所言,東南諸地,缺勞力工人。而絲繭、紡紗、織布、綢緞、刺繡等廠,不需要賣力氣,只需心細手巧即可,最適合婦人做事。
據悉而今行情,上海一個熟練的紡紗女工,一月所掙,能養活一家四口。要是家裡有兩人入廠幹活,一兩年就是小康之家。”
張四維聽懂了,“原來如此。
百姓們疾苦,只要能有活路養家餬口,就踊躍而去。纏足會影響婦人做事,耽誤掙錢,百姓、廠主無不痛恨纏足,故而相攜上疏,請朝廷明令禁止纏足。”
“是的鳳磐公。有些百姓們纏足,也只是爲了女兒能嫁入富豪權貴人家,讓一家人有口飽飯吃。現在有無數工廠亟待工人,掙錢的門路多了,也不需要纏足。
纏足反而還耽誤做事,一不小心就會摔倒,或傷或殘。因此許多廠主爲了避免麻煩,明令通告不招纏足之婦。”
申時行接着問道:“如此一來,被斷了養活一家人財路的百姓,自然痛恨纏足,希望明令禁止。
只是某看此次禁纏足,聲音最大的是東南商賈,還有不多世家,他們不少人此前癡迷纏足,以爲風雅,怎麼一下子全變了。”
“這些世家多持工廠股份,工廠掙錢多,他們分到的股息就多。要是所有女子都纏足,廠裡沒有工人幹活,他們就會失去一大筆厚利。
汝默,風雅又不能當飯吃!”
張四維和王世貞撫掌嘆道,“丙仲一言,我等是撥開雲霧見天日。果真,兵法有云‘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經濟,就如這大勢。”
申時行問道:“鳳磐公,鳳洲公,朝堂上爲禁纏足一事爭論不休,跟予德公有什麼關係?”
張四維伸手在桌面上轉了一圈,“大家吃菜!邊吃邊聊,不要讓這菜冷了。”
他拎起筷子,夾了幾口菜,吃完後用布巾搽拭一番,徐徐答道。
“支持禁纏足,聲音最響者是卓吾先生。他在《順天政報》、《民生報》、以及《商報》提筆刊登文章,大聲疾呼。
‘士貴爲己,務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道,雖伯夷叔齊同爲淫僻。不知爲己,惟務爲人,雖堯舜同爲塵垢豼糠。’
人雖是自私的,有私心,這是無可厚非的。但不能害人以利己。此不是私心,是壞心。某些士子以所謂風雅,欣賞小足金蓮,以摧殘婦人爲樂,此不是私心,而是壞透了良心。
更甚者違背了聖人教誨,仁者愛人。”
“卓吾先生出聲,其故交好友,以及門下弟子跟着搖旗吶喊,聲勢無雙。而堅決反對禁纏足的,餘昌德就是其中一位。
他四處疾呼,說男女大防,符合天理。女子纏足,就能安守閨房,不再出現淫穢亂理之事。引經論據,跟李贄鬥得不亦樂乎。
只是一番爭鬥下,卓吾先生逐佔上風,然後那道詔書明行天下。”
張四維點到爲止,不往下說。
申時行和餘有丁在京中待了一段時間,不是小白,知道李贄爲什麼能佔據上風。
很多人都以爲是西苑的太子下場力撐李贄。
其實那用得着太子殿下出馬啊!
首先現在大明主流輿情體現在報紙上,清流士林對輿情的影響日漸減少。
可大明的報紙都歸太常寺管,李贄是太常少卿,太常寺沒有太常卿,他就是老大。
你一個球員跟裁判吵架,你吵得贏嗎?
其次太常寺掌握着一支宣教隊伍,一是教師隊伍,分佈在各地私塾、學堂和書院;二是宣講隊,分佈在各地城鎮,以報紙爲基礎,向百姓們宣講。
你說他們是會幫你,還是幫他們最大的上司?
最後就是李贄背後有一幫有錢人在支持。
纏足多耽誤掙錢,必須明令禁止!
無數的廠主、股東堅決支持李贄,怎麼支持?有錢出錢唄。
大把的錢花下去,四處找槍手,在報紙刊登文章,批判纏足的惡毒罪行;找到御史清流,明碼標價,上疏支持禁纏足,潤筆費若干;出錢支持名士大儒開文會,就在名勝古蹟或頂級酒樓召開,豪華盛大,說出去倍有面子,但主題必須是《纏足是違背聖人教誨的若干論證》。
人家有錢有勢,餘昌德怎麼跟李贄鬥?
當然了,在背後支持纏足,反對禁令者不乏高門大戶,世家豪右。有些富豪官宦,越有錢有勢,心裡越喜歡這種變態的調調。
但是這種愛好還沒重要到可以捨棄身家前途。
誰知道西苑是什麼態度?
他們保持中立,靜觀其變。
餘昌德等人就顯得孤立無援。
一番爭鬥下來,禁纏足一方佔據上風,內閣票擬、西苑批紅。以母儀天下,慈德昭彰的太祖皇帝孝慈高皇后爲典範,明詔天下,禁止纏足,違者罰銀五十兩。
有風雅士子不屑一顧,五十兩銀子能得一三寸金蓮,足矣!
別急,明詔後面有細則規定,家中女眷有自隆慶三年正旦日開始纏足者,或強迫、誘使她人纏足者,禁止參加院試、鄉試、會試,武舉,以及各布政司吏員招錄.
你家有錢,罰得起,儘管叫你家裡女眷纏足,或是利誘別人家女兒纏足,只是你以後就無法踏上仕途,只能做一個遊蕩在鄉野之間的閒雲野鶴。
此詔一出,李贄名聲大振。
餘昌德成了大笑話。
惱羞成怒的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算在李贄頭上
申時行和餘有丁到現在也明白了,餘昌德爲何言辭中如此痛恨李贄,口口聲聲要致他於死地。
何必呢!
看到兩人神情,張四維勸道:“兩位,世事未卜,人心難料。俗世洪流,如履薄冰,我們能走到這一步,已是千難萬險。
有些人爲了意氣之爭,甘願押上前途身家,勸不住的,也沒有必要去勸。”
此話一出,不僅申時行和餘有丁深有感觸,連王世貞也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遼河河套赤峰城以北一百多裡的山丘上,上百輛車首尾相連,依着山勢圍成一個圈。
數千北虜騎兵,舞着刀,嘴裡嗬嗬地大喊着,策動着坐騎,圍着山丘打轉,時不時地張弓搭箭,對着山上的明軍來上一箭。
上千明軍士兵舉起世子滑膛槍,躲在車廂後面,三五人一組,對着北虜騎兵,砰砰地齊射。
時不時地有北虜騎兵應聲落馬。
“轟!”,偶爾會有子母炮響起,一發霰彈飛出,馬嘶人叫中,三五個北虜騎兵應聲倒地。
在山丘上,葉夢熊扶着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李成材,淚流滿面。
鎮北關,無非就是一道石牆沿着山勢搭建,關隘上有一座半石半木的城寨,已經東倒西歪,不少地方冒着火,騰起煙。
圖們汗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站在旁邊一處山崗上,意氣風發地看着一隊隊兵甲齊備、士氣高昂的察哈爾騎兵,策馬走進鎮北關。
他揚起馬鞭,指着南邊大聲道。
“孩兒們,我們已經攻破天險鎮北關,明軍望風而逃。前面就是開原城,拿下它,我們在遼陽過冬!”
“大汗萬歲!”
數萬北虜騎兵,揮舞着刀槍,興奮地齊聲高呼。
聲音響徹天地,山河爲之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