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潘應龍臉色凝重地答道,“草民遍閱史書,發現歷朝歷代,初期時南征北戰,卻政通人和,一到中期停下來休生養息,就弊端百出,沉痾越積越深,天災人禍、內憂外患,最後岌岌可危,陷入亂世之中。
草民冥思苦想,爲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歷朝歷代,也有許多大才,革新除弊,意圖力挽狂瀾。前漢桑弘羊,前唐劉晏、王叔文,前宋范仲淹、王安石,可是他們如同是裱糊匠,裱得了一時,卻裱不了一朝。
原因究竟出在哪裡?”
朱翊鈞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着。
“草民從楊公公那裡,聽到太子殿下關於財稅度支,與歷朝歷代興衰的關係高論,馬上有所頓悟,敬佩到五體投地。
草民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那麼是什麼原因讓財稅度支日漸敗壞?草民想到了許多原因,田地兼併、財富集中、富者更富窮者更窮,吏治敗壞、貪腐怠政懶政,科試把持在士林世家手裡、不再是擇優錄才,朝廷風氣敗壞、官場蠅營狗苟,投機鑽營者平步青雲、有德有才者有志難報.
可是這些弊端根源來自哪裡?歷朝歷代,包括國朝初立時,這些弊端有沒有,草民覺得肯定也有,可是卻被壓制住了。
爲什麼會被壓制住?爲什麼到了偃武休兵、休養生息時,卻壓制不住,猛地爆發了?草民百思不得其解。”
朱翊鈞不動聲色,但是心裡卻對潘應龍刮目相看。
確實是大才,看問題的角度刁鑽啊。
雖然他受時代的桎梏,沒有辦法跳出來看,但是能想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不容易了,在這個年代屬於異端。
“草民有一天坐船從寧波回上海,看到海天一色、浪潮層迭,猛地有所頓悟。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這一切在於一個勢。
欣欣向榮、朝氣蓬勃,如同大江奔流向東,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它帶着向前走,雖然中有阻礙,卻勢不可擋!
死水一潭、暮氣沉沉,那就如同養蠱一樣,你咬我,我咬他,大家爭田地、爭財富、爭官位、爭權勢,互相咬得死去活來,可吃苦的還是百姓。百姓終究不是韭草雞羊,任意割宰卻不會出聲,到最後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厲害啊!
他居然看出增量發展和存量發展的本質區別。
潘應龍說完,緊張地看着朱翊鈞,不知道自己冒險說的這番話,中沒中太子殿下的意,又或者這番驚世駭俗的話,惹怒了太子殿下。
他又瞥了一眼楊金水,想從這位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來。
可是這位楊公公臉上看上去比自己還要緊張,除了緊張,還有震驚,應該是被自己的話嚇到了。
沉寂中,潘應龍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太子對他命運的裁定。
終於,朱翊鈞開口了。
“潘應龍,那你覺得應該如何保持這個勢?”
坐在椅子上,快要坐不住的潘應龍不由長舒一口氣,心中狂喜。
自己押對了!
其實太子殿下早就看透了一切。
潘應龍投奔譚綸和楊金水後,有渠道獲得朱翊鈞的第一手資料,比如西苑督辦處、統籌局廷寄或急送的令旨、密詔、私信,以及朱翊鈞對東南軍政稟文的批覆。
他仔仔細細地研究着這些資料,終於有一天開悟,西苑的太子殿下,其實跟自己志同道合,甚至比自己看得更遠,想法更激進。
潘應龍知道自己的理念在現在,屬於異端中的異端,比李贄還要不受待見。他那個好歹還跟學術沾點邊,是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出來的。
自己這些理念屬於軍國方略,是可以施行的舉措,一旦公佈於世,滿朝文武,天下士林,會聚起狂風巨浪,活活吞了自己。
所以潘應龍一直都十分小心,藏着自己的理念,暗暗地完善,不敢說出來,連楊金水都不敢說。
萬萬沒有想到,他突然發現,西苑的太子殿下,種種舉措,以及字裡行間透出來的訊息,暗合他的理念。
同類人很容易找到同類人。
潘應龍心中大喜。
君臣志同道合,這是多麼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於是潘應龍先是幫楊金水籌劃了兩淮鹽政的事,讓巡鹽變成了“剿亂平叛”,直接把鹽商以及南京背後的權貴一網打盡。
報了私仇,又更加得到楊金水的信任。
接着小心翼翼地籌劃了蔡國熙跪倒在徐府門前一事,目的就是想引起朱翊鈞的注意,然後博一個殿前會面的機會。
如同商鞅見秦孝公,王猛見苻堅,天雷勾地火。
但潘應龍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奮力一搏。
要是猜錯,太子殿下的理念其實與自己不符,屆時自己全盤托出,被殿下認爲是異端邪說,下令嚴懲,父親的舊故好友,恩主譚綸楊金水都救不了自己。
可潘應龍還是願意一搏!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潘應龍穩了穩心神,朗聲答道:“殿下,草民覺得大明要不斷進取,要保持欣欣向榮的大勢,必須不停地向外擴張,有序地、不停地向外擴張!”
楊金水實在忍不住,喝聲打斷潘應龍的話:“荒謬!實在荒謬!潘應龍,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伱這是在慫恿殿下窮兵黷武,最後的結果是海內空竭,萬民疲弊。”
潘應龍直着脖子答道:“商鞅興耕戰之法,最後秦滅六國,一統天下。”
“可是秦二世而亡!”
“秦亡不在其弱,而在因人而恆強,終因人而驟亡!”
有意思,潘應龍這句話說的有意思。
在他看來,前秦因爲幾代先王堅持不懈地執行商鞅的耕戰之法,延積到嬴政這位猛人身上,一舉蕩平了六國,統一天下。
只是秦始皇第一次真正的統一中國,還在摸索階段就突然死掉,接班人胡亥又太差,一堆的野心家們看到了機會,一擁而上,秦亡。
要是秦始皇再活二十年,或者換個能幹的接班人,穩住局面,慢慢摸索改進合適的制度,相信秦不會二世而亡。
朱翊鈞沒有出聲,繼續聽潘應龍說道:“窮兵黷武,那是漢武帝所爲。屢屢征戰,求虛名而不取實利,耗國力而逞私慾,雖有張掖河西、封狼居胥之功,但最後還是落得國窮民困的下場。
大明要征戰,必須考慮義利功過;大明要擴張,必須權衡得失利弊。征戰擴張,必須源源不斷地獲得土地和財富!獲得比付出得多,就能保持大明不斷進取,欣欣向榮之勢。
在此大勢之下,革新除弊就可順勢而爲,任何阻攔的守舊勢力會成爲馬車車轍下的花草。”
楊金水看了看沉寂如水的朱翊鈞,心中更加擔心。
潘應龍啊潘應龍,你真是膽大包天,居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異端邪說。
不過他心裡隱隱覺得,潘應龍所說似乎正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在楊金水和潘應龍的期盼下,朱翊鈞終於開口。
“積水潭邊上有座金臺觀,海公整飭道觀廟宇後,被沒入官中,現在督辦處的宣教局在那裡設了一個金臺館,楊金水、潘應龍,你二人先去那裡研習一月。”
楊金水和潘應龍對視一眼,心裡有疑惑卻不敢多言,連忙跪倒應道:“是。”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站在窗前,看着楊金水和潘應龍的背影越去越遠。
蔡國熙被徐府羞辱一事,該有個了結了。
“祁言!”
“殿下,奴婢在!”
“通知卓吾先生,日子定在三天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