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拉開紅布之前,朱祁鈺已經知道里面是什麼了。
一輛製作極爲精美的等比例縮小的蒸汽機車,朱祁鈺還以爲就是個模型,但是一個小黃門取來了火摺子,點燃了一張紙,塞到了鍋爐下面的火竈之中,蒸汽機高亢的鳴笛了一聲,而後在盤子上沿着小軌道轉起圈來。
一個能動的白銅打造的蒸汽機車,大明工匠們純手工打造,天下獨此一份。
朱祁鈺玩了好一會兒,才笑着說道:“好,很好,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就喜歡這些個東西,對於工匠們而言,不過是廢了一些功夫,可是這些個模型手辦,放在講武堂御書房內,陛下擡頭不見低頭見,總會記得他們這羣工匠纔是,就像是陛下御書房總是掛着那副墩臺遠侯出征圖一樣的效果。
朱祁鈺志得意滿的離開了西土城,回到了講武堂內,將蒸汽機車的模型放好,讓興安取來了一個玻璃罩,扣在了上面防塵,正正好。
興安其實早就知道了永平製造廠要造泰安一號的模型,連尺寸都曉得,配套的玻璃罩都做好了。
但是過年禮物,提前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不錯。”朱祁鈺拍了拍手,看着自己滿牆的模型,心情極好,自己這十二年如一日的爲大明奔波,到底是沒白忙活。
冉思娘走了進來,看着夫君又在搗鼓那些個模型,笑着說道:“夫君該回泰安宮了,這馬上就要天黑了,羣臣就要進宮覲見陛下賀歲。”
冉思娘從來不去動那滿牆的手辦,皇帝把這些當寶貝,平日裡連打掃都是興安這老祖宗親自動手。
“行,走着。”朱祁鈺回到了泰安宮,等着羣臣們覲見賀歲。
最先來的是皇親國戚,襄王殿下領着一羣王爺一頓天花亂墜的馬屁,拍得皇帝暈頭轉向,
沂王朱見深又獲得了五塊飴糖,襄王帶着王爺們再呼陛下聖明,領了封賞,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對於大明宗親而言,這五塊飴糖只要陛下還在恩賞,那就是陛下還肯維持表面上的親親之誼,那就是代表他們只要還聽話,就不會有無妄之災。
而後是大明的世爵們,一羣世襲罔替的國公、侯爺們高呼萬歲。
再之後便是文武羣臣,朱祁鈺這坐的腿都有點麻了,這賀歲纔算是結束。
“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天明節,這個本來只是平替給皇帝祝壽的萬聖節,逐漸變成了一個普世的節日,四處都是張燈結綵,四處都是燈火輝煌,慶賀九十多年前,大明破繭而生。
而此時的襄王府內,朱瞻墡正在奮筆疾書,今年一月份的邸報頭條,他本來勢在必得,只是寫着寫着,朱瞻墡便停下了筆,而後將手中的題本扔進了火盆裡,一把火點了。
羅炳忠一看就急了,他這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他慌慌張張的伸手說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啊!”
羅炳忠都急眼了,這題本朱瞻墡一點一滴的寫了五年,說燒,就這麼燒了。
朱瞻墡寫的是王化韃靼之得失,從許多個角度分析了王化韃靼,只是分析着分析着,朱瞻墡就發現自己說的都是屁話。
朱瞻墡不讓羅炳忠救火,他既然要燒,自然是不滿意,即便是寫了五年,他不滿意就是不滿意,朱瞻墡搖頭說道:“什麼狗屁的得失,不是大明軍強橫,這些個韃靼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接受王化,說那麼多的屁話都是扯淡。”
“不是正統十四年冬,瓦剌入寇,大明絕地反擊打的瓦剌人找不到北,脫脫不花怎麼可能暗地裡和大明勾勾搭搭,若非大明軍在集寧河套節節勝利,若不是楊俊在東勝衛悍勇無雙,火藥庫都被炸了,依舊擊敗了瓦剌人,脫脫不花怎麼可能不答應瓦剌人借道借兵的請求?”
“若不是大明軍在大寧衛常年剿匪,脫脫不花怎肯入朝?若不是大明軍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在哈拉和林把阿剌知院打的束手就擒,兀良哈諸部現在還在觀望。”
“什麼得失,沒什麼得失!想要國家邊方安寧,就四個字,兵強馬壯!”
羅炳忠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很不喜歡京師最近的一些馬放南山的風力,在他看來,就該讓他們都到邊方去,在邊方歷練幾年,就說不出這樣的屁話了,那景泰二年狀元郎柯潛,在京師還會說兩句懷遠人,柔諸侯,等到了邊方,喊戰求戰聲音比京營還大。
大有抄起傢伙就是幹,誰贏了誰老大的架勢。
“殿下,這燒了,咱們一月份的邸報頭條,還爭不爭了?”羅炳忠看着火燒完了題本,擦了擦額頭的汗問道。
朱瞻墡笑着說道:“上,怎麼不上!我已經想到了新的頭條。”
“陛下前一段時間,在鹽鐵會議上論實業虛業,這件事上了邸報,民間反響熱烈,孤就觀察到了一個古怪的現象,咱們大明這些讀書人,老是在做一種不切實際的夢。”
羅炳忠眉頭一皺,問道:“怎麼個不切實際?”
朱瞻墡敲着桌子說道:“經濟是什麼?經濟就是人們生產、流通、分配、消費實虛商品,生產是基礎、消費是終點,就像是種了莊稼,最後糧食吃進了肚子裡。”
羅炳忠點頭說道:“殿下說的是。”
朱瞻墡嗤笑了一聲說道:“翰林院的翰林、編纂們整日裡做夢,一直試圖將政治從江山社稷剝離出來,來塑造一個大同世界的夢,在這個過程中,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是襄王府的侍女一樣多。”
羅炳忠連連擺手說道:“殿下,殿下,就是再生氣,咱也不能自己個罵自己個啊。”
朱瞻墡一隻手握住了另外一隻手,慢慢拔了出來說道:“現在就又有人,想要掀起了一股風氣,有些人試圖將經濟活動,從江山社稷裡脫嵌出來,製作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模型,嘿,陛下御書房那一牆的模型也就是個模型,和實物很接近,不過也就是接近,並不一個東西吧。”
羅炳忠一琢磨,非常認可的說道:“是這樣的,沒錯。”
朱瞻墡舉着兩隻手說道:“這左手是他們脫嵌出來的模型,這右手是大明的經濟活動,他們就拿着這個模型,開始忽悠,就說你看在這個模型上,你這樣不對,那樣不對,是隻字不提這隻右手啊。”
羅炳忠少一思量俯首問道:“殿下的意思是,拋開事實不談?”
“對!”朱瞻墡一拍桌子說道:“羅長史跟着孤這麼些年,總結的非常到位。”
羅炳忠笑呵呵的給朱瞻墡續了一杯茶說道:“那是殿下帶得好。”
朱瞻墡頗爲惱怒的說道:“他們脫嵌出來的這隻左手的模型,是空想,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爲什麼這麼說,我們待會再說,先說他們爲何要脫嵌出這樣一個模型來。”
羅炳忠滿是疑惑的說道:“對啊,他們爲什麼要脫嵌出這麼一個東西來呢?”
朱瞻墡伸出一根指頭,移動到了羅炳忠的眼前說道:“我舉幾個例子,勞保局的勞動報酬,他們伸出左手來,說,陛下您看:我們完全沒必要制定最低的勞動報酬標準,如果某個行業缺少了人手,那自然勞動報酬會增加,那老百姓都會去做這個工作,當這個行業不缺少人手了,勞動報酬自己就下來了。”
“老羅,你注意到這個話裡面的陷阱了嗎?”
羅炳忠搖了搖頭說道:“殿下就別爲難我了,我這都看鬥雞眼了,什麼也沒看出來。”
朱瞻墡頗爲確信的說道:“他們脫嵌出來這個模型的目的,就是想證明,這個模型可以自律的、自適應的調節勞資關係、自動調節供需關係、自動調節階級矛盾,完全不需要干涉的,進而根據模型的運作原理,去推定經濟活動,也是如此。”
羅炳忠看着那根手指頭說道:“孤證不立,殿下再舉個例子?”
朱瞻墡又伸出一根手指說道:“這種完全自適應調節的謊言,我再舉個例子,貴州當年的筆墨紙硯貴到何種地步,而三七粉、桐油又賤到了什麼地步?按照左手這個模型而言,不應該是哪裡缺什麼,貨物就流向哪裡嗎?爲何筆墨紙硯沒流向雲貴,爲何雲貴文教不興?”
“這地方缺教書匠、卻筆墨紙硯,自然價高,是不是都應該流向那裡?但是在朝廷未曾疏通烏江之前,流向雲貴了嗎?”
羅炳忠恍然大悟的說道:“果然是個陷阱!還是殿下看得清楚。”
“我們一旦搞清楚了他們脫嵌這個模型的目的,我們便看清楚了他們真面目。”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說道:“這個脫嵌出來的模型是有根本性的錯誤。”
“第一個錯誤,這個脫嵌模型的建立,就必須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土地、勞動和貨幣,是不是商品?只有將這三樣定性爲商品,這個模型才能完全成立。”
“但是自景泰元年起設立農莊法,田畝禁止買賣以來,土地農莊集體所有,那麼土地既然不能買賣,自然不是商品。”
羅炳忠低聲說道:“不能買賣也能流轉不是?換個說法罷了。”
朱瞻墡猛地轉過頭來,盯着羅炳忠的眼神,十分兇狠,羅炳忠一句話,就足以把大明現行田制給廢的一乾二淨,他咬牙切齒的說道:“羅炳忠,你真的是該死啊!”
羅炳忠理所當然的說道:“臣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都能想的到的事兒,大明那麼多讀書人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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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讀書人心肝脾胃都是黑的嗎?!”朱瞻墡氣的牙根癢癢,但是也無可奈何,人亡政息這種事,神武如太祖高皇帝都沒什麼辦法,朱瞻墡更沒辦法了。
不過朱瞻墡轉念一想,陛下可是他的侄子,他比陛下大二十二歲,一定會死在陛下前面,陛下在沒人敢,真的有那麼一天,反正他也看不到,這麼一想,心氣兒才順了些。
朱瞻墡被一打岔,想說什麼都給忘記了,“說到哪了!”
羅炳忠趕忙回答道:“土地包含交換和使用價值,卻因爲律法不能買賣,不能成爲商品。”
朱瞻墡用力的握了握左手說道:“貨幣也不能成爲商品,這個在之前就討論過,這也是陛下至今不肯行鈔法的原因之一,那麼說到勞動了,他們把勞動定性成虛擬商品,這是物化!這是對陛下《虛實論》的本末倒置、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輕重不明、指鹿爲馬!””
“生而爲人,萬物之靈,人的勞動,怎麼可能物化爲商品呢?”
羅炳忠低聲說道:“高麗姬、倭國婢、驪珠女、閹奴也都是人,也都是商品。”
“擡!槓!是!吧!”朱瞻墡用力的拍了幾下桌子指着羅炳忠。
羅炳忠俯首說道:“這不是論政嗎?理越辯越明不是?不是擡槓,不是擡槓。”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的說道:“你沒發現嗎?我剛纔說的這番話,就是典型的脫離實際,這就是脫嵌模型的第二個根本錯誤,也是致命錯誤。”
羅炳忠大驚失色,愣愣的問道:“殿下,剛纔在言傳身教?”
朱瞻墡半擡着頭,挑了挑眉說道:“這個脫嵌出來的模型,第二個根本性的致命錯誤,那就是脫離實際,空洞、只憑借主觀臆想去推斷經濟運行,將這個模型脫嵌出來是形而上的,是空中樓閣,沒有實事求是。”
羅炳忠再次心服口服的俯首說道:“殿下高明!臣有一事不明,還請殿下解惑。”
“講。”朱瞻墡抿了口茶言簡意賅的說道。
羅炳忠眉頭擰在一起面色古怪的說道:“那真正的經濟該是什麼樣的呢?您不能只說他們是錯的,不公佈正確答案,這總不合適吧。”
朱瞻墡舉起了兩隻手,慢慢合在了一起說道:“真正的經濟,絕非是脫離實際脫嵌出來的模型,他能展現的活動規律只是千萬分之一,真正的經濟是嵌合的。”
“既要有理論,也要有實踐,實踐改進理論,理論指導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