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對付讀書人最是有辦法,因爲胡濙最是知道這些讀書人的痛腳。
朱祁鈺不放心交給其他人去辦,他着實是有些擔心,查抄這等書籍,辦着辦着辦成了當年青苗法,本來給百姓災年救急的制度,變成了索命的刀,倍之這種招數,屢見不鮮,一旦事件擴大化,最後的結果,朱祁鈺都沒法控制。
胡濙聞訊之後,在下了課之後,晃晃悠悠的來到了講武堂聚賢閣。
“陛下勿憂,這事兒其實好辦。”胡濙頗爲老神在在的說道:“容臣慢慢道來。”
“這大軍凱旋的一應禮儀,臣都交給了姚夔打理,姚夔乃是實幹之人,臣這次看的清楚,不會再發生蕭晅的事兒了。”
胡濙沒說這幫讀書人怎麼處置,而是說到了禮部任事,胡濙這歲數越來越大,總覺得自己糊塗了,十多年前看過的東西,現在都記不太清楚了,還要再翻書,當個教書匠綽綽有餘,可是再管着禮部的一大攤子事,怕是真的會誤事。
姚夔這個人,才能絕對足夠,經驗也還算豐富,不貪不腐,只是爲人有些木訥,沒那麼多的孬點子,像胡濙這般爲陛下灑水洗地可能辦不到,可是禮部的差事,完全足夠應付了。
“朕也在觀察他,確實不錯,這次北古城外,都是他忙裡忙外,的確能幹。”朱祁鈺對姚夔的評價也很高。
姚夔的確很有才能,之所以現在跟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完全是因爲珠玉在前,這胡濙實在是好用。
比如這次的事兒,朱祁鈺是萬萬不敢交給姚夔去做的,不是說姚夔有什麼壞心眼,而是姚夔沒那麼多的壞心眼,對付不了那麼多的壞人。
“胡老師父這是徹底把身上的擔子卸了?”興安看這架勢,面色複雜的說道。
胡濙素來非常反對陛下不在乎名聲這種行爲,並且身體力行爲陛下灑水洗地了十一年,力保陛下英名無損,功業無虧,在他看來,陛下不去佔領輿論高地,任由酸儒狺狺狂吠,把陛下和諸多昏君相提並論,並不是良好的處置問題的辦法。
朱祁鈺反問道:“瞧胡老師父這話說的,朕能怎麼辦?朕難道跟他們一條一條的掰扯不成?朝臣還天天罵胡老師父無德,罵胡老師父諂媚之臣,怎麼沒見胡老師父跟他們一字一句的掰扯?”
胡濙頗爲鄭重的說道:“你是太子。”
話分兩頭說,這何嘗不是一種來自皇帝陛下的認可?
“那倒也是。”胡濙沒有說服陛下,反而是被說服了一些,但是保證陛下英名無損、功業無虧那是禮部的職責,這不衝突,至少不能讓他們把這些下三路的故事,編排在陛下頭上。
朱祁鈺疑惑了,這胡濙可是堅定的支持太子,還給朱見澄出了不少的主意。
“臣這話如果在燕興樓說,在家裡對長祥說,那是私議,可是臣對着陛下說,怎麼是私議呢?”胡濙坐直了身子,陛下讓他打住,他就是不打住,還是要說。
朱祁鈺也不惱,捏着朱見浚的臉頰說道:“嘿,你這小兔崽子,罵誰呢!”
胡濙還以爲自己這次卸了任,就徹底輕鬆了下來,搬離官署,沒事到泰安宮點個卯,然後釣釣魚,頤養天年,可是他搬離官署的陳情書到了司禮監,便是石沉大海,再沒了迴音,胡濙也就徹底明白了。
皇帝要查這些歲月史書,而胡濙出的主意是,不能直接查這些書,因爲這越是封禁,反而越是讓人信以爲真,反而不如放任自流,胡濙要擴大化,將這些涉及下三路的書通通封禁,理由就是儒生奉若圭寶的公序良俗這四個字入手。
胡濙在永樂朝就巡撫地方多年,而後官至禮部尚書,知遇之恩,是文皇帝的,不是他朱祁鈺的。
輿論的高地,不去佔領,敵人就會佔領。
“胡老師父慎言,這可是太子國本,伱私議此事,捲入皇嗣不妥。”朱祁鈺敲了敲桌子,提醒胡濙。
“胡老師父建議朕換太子不成?”
胡濙還教過稽戾王呢,不也教出了那麼個貴物來?
“臣其實就是看看陛下是否有意換太子。”胡濙也選擇了實話實說,其實胡濙比較擔心陛下越看太子越不順眼,這換太子,那可是天大的事兒。
“臣謝陛下聖恩。”胡濙臨走的時候,突然轉過身來,要行三拜五叩的大禮,興安立刻扶住了胡濙,這歲數了,這萬萬是不能跪了。
朱見澄第一次捱了打,就去找朱祁鈺告狀,朱祁鈺問清緣由之後,將其中的道理說的明白,胡濙冒着大不韙打太子,是希望他成才,一個朝臣犯不着爲了太子成不成才,擔這個風險,是帝師的擔當,如果因爲怨恨,不肯好好向學,反而辜負所有人的期許。
興安盡力了,可面前的陛下,奉行的用人第一準則,就是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可持續性很重要,竭澤而漁也很重要。
“他們罵朕亡國之君罵了這些年,嘴巴最後都是抽在了他們的臉上。”
“老三,你這裡拱外撅的本事哪裡學來的?”朱祁鈺一進來,就聽到了朱見浚在拱火,拎起朱見浚就對着他的屁股打了一下,朱見浚一點都不老實,不停的掙扎,張牙舞爪的想要掙脫。
“朕不能給你許諾,他要是哪天學了劉據、李承幹,朕就是再不想換,也沒得辦法。”朱祁鈺並沒有做出承諾,但也相當於做出了承諾,只要他不學了劉據、李承幹,那朱祁鈺也沒廢太子的理由。
“胡老師父教得好啊,濟兒和濡兒這心思,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揉一揉吧。”胡濙放下了戒尺,讓朱見澄揉手,緩解下疼痛。
“之前還說朕北伐是隋煬帝行爲,嘿,朕打仗,朕就是窮兵黷武,朕是亡國之君,他們要狠狠的打,豈不是個個都是亡國之臣?”
至於捱打,朱見浚並不在意,習慣了。
“陛下,這文臣胡說八道,該用廷杖的時候就得用,這麼些年了,陛下這廷杖就用過兩次,君不威則不正。”胡濙這要卸任禮部的差事,還是勸諫了一下陛下。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朕也謝胡老師父這些年的輔佐。”
泰安宮密不透風,胡濙用戒尺打太子,這天大的事兒,朝臣一點都不知道。
“陛下謬讚。”胡濙趕忙謝恩,這也不是他教育的問題,崇王沂王自己爭氣罷了,沂王眼下人在和林,十三歲還未成丁,就已經在軍伍中奔波近萬里了。
胡濙看着朱見澄極爲認真的說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是好聽話,就是好意,辨忠奸。”
這麼些年,胡濙用盡了全力輔佐朱祁鈺,其實也是在朱祁鈺身上多多少少看到了文皇帝的影子,才肯如此費心盡力。
朱祁鈺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志向還不如倆小孩子,很多事,朱祁鈺就特別小家子氣,他比較狹隘,就是隻顧着大明這一畝三分地,關內關外、西域川藏、東北交趾這些四方之地,朱見濟和朱見深這倆孩子,則是天高海闊,普天之下,哪怕是天邊,也是王土。
“那就這麼辦?”朱祁鈺並沒有否認,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朱祁鈺和胡濙的想法,都是不謀而合,老狐狸和小狐狸,都是狐狸,狡猾的很。
書都是給讀書人看的,這等污言穢語的垃圾,在仕林傳播,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公序良俗盡喪,誰來負責?
這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扛着儒家大義核心主張來做事,擴大打擊面。
胡濙端了端手,臉色有些陰沉的說道:“臣去做,臣不把他們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日後葬在了金山陵園裡,見到了文皇帝,怎麼跟文皇帝交待?文皇帝問:這幫沒心沒肺的東西就這麼編排咱,你就沒做處置?這都到了地下了,總不能再死一次謝罪吧。”
“跟父親學的!”朱見浚捱了打,大聲的喊着。
陛下不在乎,胡濙很在乎,這是禮法。
“三弟也錯了,胡老師父不打三弟,偏心。”朱見澄搓着手心,委屈巴巴的說道。
胡濙靠在椅背上,忽然開口說道:“若是太子有陛下一半的才能,我大明國祚可延百年。”
興安面色不忍的說道:“這都致仕了,按照慣例,該歇歇了,都這麼大年紀了。”
不幹到死,陛下是不會放過他的。
無論這胡濙是誰的臣子,配享皇陵的時候,都是配享他朱祁鈺的祭祀,那胡濙便是他朱祁鈺的臣子,胡濙不服?那你爬出來反對啊!
胡濙的招數突出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倍之的典範。
皇嗣裡面,唯一不害怕朱祁鈺的就是老三朱見浚了,這個孩子隨孃親,三歲就開始爬樹掏鳥蛋的主兒,可是把泰安宮內外折騰的雞飛狗跳,朱見浚捱打,那是家常便飯,而且不知悔改。
“他想得美,禮部的事兒卸了,太子少師的差事他還得辦,朕讓他辦差,他還能不辦?”朱祁鈺卻搖了搖頭說道:“他老了,可沒糊塗,只要不糊塗,就得一直辦差。”
“這麼些年了,咱也看明白了,這些個朝臣只管說,這說的不全對,但也不是全錯,但是他們有個缺點,那便是空談,能不能實現,他們纔不管。可咱是皇帝,咱得管,得把他落實了,阿剌知院要殺於少保,朕就把大軍塞到他的嘴裡,把他逼得他自己去死。”
胡濙低聲說了幾句,朱祁鈺不住的挑眉,頗爲認可。
胡濙卻搖頭說道:“陛下這話說的,臣不提,陛下也要這麼做,不過是臣說出來,臣來辦罷了。”
“胡說!”朱見澄猛地瞪大了眼睛,轉頭盯着朱見浚說道:“父親跟我說的很明白,若是我登基了,就沒人敢打我了,罵我了,老師父打我是爲了糾正我的陋習,我的確做錯了,錯了就是錯了!”
皇位的安穩更替,對於大明,對於朝廷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參見父親。”朱見澄看到了人影,看到是父親,趕忙行禮。
“臣,告退。”胡濙不再堅持,景泰十一年,胡濙,無愧於心。
胡濙太瞭解陛下了,他的那些招數早就演示完了,還搭上了賀章的一條右臂,陛下不是沒想到,只是得找個人辦罷了,說陛下沒想到,胡濙一萬個不信,論孬點子,陛下這裡的孬點子,那是老母豬帶胸套,一套又一套。
“那臣就把這禮部一應差事都交給他便是,省的誤了國事。”胡濙笑着說道:“說回這禁書一事,陛下,反其道而行之,咱們如此這般便是。”
朱祁鈺拿起了奏疏說道:“朕的聖眷哪有那麼好消受的?頂多以後少給些差事。”
“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着實是妙,不愧是胡尚書啊。”朱祁鈺看着胡濙滿臉的笑意,這老狐狸,一肚子的壞水。
朱祁鈺看着胡濙,思索着胡濙堅持的態度,隨後才極爲認真的回覆道:“太子的才智,的確不如濟兒,也不如濡兒,可在朕看來,並無錯漏不端之處,守成之人可爲人君,開拓的事,交給他的哥哥便是,大明太小,容不下濟兒和濡兒的志向。”
旁邊的朱見浚那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大聲的說道:“我聽一個宮婢說,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有太子少師打太子的,胡老師父是頭一個,到時候二哥肯定秋後算賬。”
朱祁鈺樂呵呵的放開了朱見浚,朱見浚鼓着腮幫子賭氣,在他的世界裡,沒有成功拱火,還被老爹捏了臉,實在是太失敗了。
“胡老師父。”太子朱見澄伸出了手,等待着戒尺落下,胡濙對着朱見澄的手心用力的打了一下,疼的朱見澄一個激靈,又不敢捂着手。
朱祁鈺兩手一攤,樂呵呵的說道:“這不就是了嗎?胡老師父說的便是越描越黑。”
胡濙自始至終只是大明的朝臣,如果他是誰的朝臣,那他便是文皇帝的臣子。
而胡濙真正的目的是將民間這些書坊們進行一番梳理,任由其野蠻生長,反而雜亂無章,不成氣候。
“臣是臣,陛下是君,那能一樣嗎?臣怎麼申辯,越描越黑,多少人都說賀章當年去雲南巡按,是臣在裡面作祟,天地良心,賀章自己被考成法外放,和臣何干?”胡濙無奈的說道,這說陛下不愛惜名聲,怎麼就扯到他頭上了。
“那胡少師講吧,朕也聽一聽。”朱祁鈺如同一個學生一樣正襟危坐,等待胡濙開課。
“胡老師父今天要講什麼道理?”朱祁鈺摸了摸朱見浚的腦袋,朱見浚賭氣的扭過了頭,仍然氣呼呼的。
“父親你自己罵自己,不是我罵你,我是小兔崽子,父親就是兔子!”朱見浚見掙脫不了捏臉的手,氣急敗壞的說道。
這儒生們也不好反對,若說封堵言路,難道用下三路的書來上諫?清流那幫翰林們不把你撕了纔怪。
“朕懶得跟他們說,也不用朕打他們屁股,他們總是在打自己的臉,朕還能瞧個樂,這次要和瓦剌人溝通議和的是他們,被阿剌知院一巴掌打的找不到北,羣情激奮要狠狠的打的還是他們,這不就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朱見浚滿不在乎的說道:“父親這會兒廷議呢,少嚇唬人。”
胡濙面色複雜的說道:“陛下,臣教孩子們,陛下也要聽嗎?”
“朕彼時只是郕王,趕鴨子上架做了皇帝,補補課,補補課。”朱祁鈺頗爲認真的說道,他來補課也不是一次兩次,一天兩天了,只要不忙,他都會來,總不能朝臣引經據典的時候,朱祁鈺一個字聽不懂,那就太尷尬了。
朱祁鈺的那些狡猾,多數都是從胡濙這裡現學現賣。
朱祁鈺和胡濙這對兒君臣也是奇怪,一個敢說,一個敢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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