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這商輅是不是打算以負傷爲由邀功,並且藉機離開大軍,利用負傷,又立功又不用那般辛苦,但是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爲這個箭頭入五寸二釐,差四毫就要了商輅的命。
什麼都可能是謊言,唯獨這死亡不會說謊。
商輅不至於爲了軍旅之苦,就把自己折騰成瀕死的模樣,這年頭這等傷勢,若非隨行太醫處置得當,商輅就直接沒了。
“毛裡孩、孛來、麻兒可兒這些韃靼諸部的臺吉,不知天命。”朱祁鈺越是平靜,心中的憤怒越盛。
賀章的胳膊是孛來做的,商輅這五寸二釐的箭傷,是毛裡孩做的,這毛裡孩自稱太師淮王,和大明的往來不算密切,在王化韃靼之事中,毛裡孩雖然反對大明的過多幹涉,但仍然沒有悍然起兵造反,毛裡孩和大明的關係算不上好,但決計還不到這兵戎相見的地步。
這下算是扯掉了遮羞布。
“打一打也好,這一北伐,這毛裡孩、孛來、麻兒可兒都露出來了,水落才能石出。”賀章用一隻手端着茶盞,語氣裡帶着濃濃的恨意。
賀章很少在大明北伐這件事裡訴諸自己的感情,大多數都在就事論事,甚至很少開口說話,他是生怕自己因爲右臂的仇怨,哪裡說的不對,耽誤了國事,影響了陛下的判斷,故此是能少說就少說,但現在連商輅都傷了,賀章終於講出了壓在自己內心深處的話。
這些人,統統該死!
“商輅做事勤勉,此番受傷理當朝廷撫慰,就地養病,以防惡化,不隨軍繼續北伐,給昌平侯和沂王去道敕諭,以賊虜視之,除惡務盡。”朱祁鈺對着興安說着話,這一句除惡務盡,大抵宣告了這三部的命運。
因爲要王化韃靼,中路軍之前打起來多少有些束手束腳,萬一這頭打的狠了,愈逼愈反,弄的朝廷大計得不到施行,軍事上贏得了勝利,而在政治上陷入了被動,那中路軍到底是功還是過?
朱祁鈺這份敕諭一下,昌平侯在前線,就不用收着手了。
“陛下,讓脫脫不花、滿都魯、脫古、馬克以汗廷爲名,下一道汗令,但凡是附逆作亂,皆等同亂臣賊子視之,削弱敵人的同時,也好過猶不及。”胡濙知道陛下這句除惡務盡,就是將毛裡孩、孛來、麻兒可兒諸部劃入了瓦剌陣營,就差明說犁庭掃穴了。
但胡濙還是以爲讓脫脫不花這些元裔汗廷的元裔們發揮一下自己的作用。
不教而誅是爲虐,胡濙作爲禮部主事,自然要本着仁恕之道,勸諫一二,可是這禮部不反對犁庭掃穴,這仁恕的確是有,不過就一點點,甚至胡濙此話更多的是讓師出有名,你元裔汗廷的可汗讓你們不要跟大明爲敵,你還在造反,那怎麼能怪大明天軍征伐?
大明的禮部至少在弘治年間之前,是合格的,成化年間對建奴的犁庭掃穴、對河套韃靼諸部的清理,禮部的態度大抵也是這般,有仁恕,不過只有一點點。
“行,讓禮部督辦便是。”朱祁鈺從善如流、良言嘉納,胡濙說的有理,毛裡孩、孛來、麻兒可兒爲了自己的利益要跟大明反目,但是不見得他們部族的百姓們,就要跟着一塊作死,脫脫不花這一道汗令以下,等同於說把一起反明之人開除了元裔,大明要打要殺,和元裔汗廷便沒了關係。
朱祁鈺仍然主持廟算,這前線軍務,因爲商輅的傷,蒙上了一層陰影。
胡濙在人走的差不多之後,才低聲說道:“陛下,得陛下聖恩,這前線塘報,臣一直在看着,商學士做事勤勉有加,做事周詳,一應庶弁將、掌令官、參將、主帥,都對商輅的認真負責頗爲認同,此番負傷,也是巡視糧草所致。”
胡濙這番說辭,是因爲胡濙瞭解陛下,陛下對文臣有偏見,而且這個偏見早就擰成了疙瘩,根深蒂固,解是解不開了,但是商輅這次的負傷,是真的受了傷,這大千世界,人生百態,陛下心裡的那個疙瘩,很容易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
于謙不是文臣?之前也是,至少京師之戰前都一直是。
“胡老師父多慮,商輅是朕連哄帶騙從這政務官上哄下來的,本來他清流做的好好的,要名聲有名聲,要權力有權力,春風得意,朕想讓商輅更進一步,商學士爲大明奔波所傷,朕視其爲肱骨良臣,傷朕肱骨,此仇必報!”朱祁鈺頗爲篤定的把話說的清楚,不讓胡濙猜來猜去。
商輅要是用生命給朱祁鈺演這麼一出大戲,朱祁鈺也認栽了,人家連命都被搭上了,他被矇蔽不是很正常嗎?
“如此,臣告退。”胡濙正準備起身告退,朱祁鈺卻說道:“胡尚書留步,聽聽沈尚書要說些什麼。”
沈翼沒走,旁人都走了,沈翼還坐在原地喝茶,顯然是有話想說,而且面色有些躊躇,顯然茲事體大,事兒小不了,否則剛纔小會就說清楚了。
胡濙是真的不想留下,他都活到這個歲數了,當然非常清楚,知道太過就是禍患的根源,人,難得糊塗。
沈翼面色爲難的看着胡濙,他接下來說的話,的確是不想讓陛下之外的人聽到。
“陛下,臣…”胡濙也面露難色,戶部的事兒,他一個教書的老頭,能弄明白什麼。
朱祁鈺卻示意胡濙坐穩說道:“一起聽聽。”
胡濙稍微斟酌一二,便坐穩了。
沈翼這纔拿出了一封奏疏說道:“陛下,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朱祁鈺看完了奏疏遞給了胡濙,胡濙看完之後,重重的嘆了口氣,這小議事廳裡一時間只有風吹動羅幕的聲音,君臣相顧無言。
良久之後,朱祁鈺才問道:“沒有辦法嗎?”
“臣無良策。”沈翼搖頭,要是有辦法,他就不上這道奏疏了。
“臣亦無良策。”胡濙手抖的將奏疏放在桌上,又補充說道:“於少保也無良策。”
沈翼提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那便是大明府庫。
在大明十六省戶部清吏司清查的時候,一個四川敘州府長寧縣的常平倉裡,居然一粒米、一兩銀都沒有,而後長寧知縣事自然要被問罪,一個地方正七品挪用常平倉之事,本來不值得沈翼過於側目,可是沈翼沈不漏,便刨根問底了一番,這一刨根問底,便問出了事兒。
沈翼讓諸省清吏司暗自調查一番,才發現,大明各地府庫其實和長寧縣的縣庫情況大致相同,早就被挪用一空。
一旦朝廷有風氣要清查糧庫,這地方官員就聞風而動,讓地方糧商把糧食放進這府庫裡充數,等到這風頭過了,糧商們再把糧食運走,有些地方,甚至乾脆把這府庫給賃了出去,朝廷來查,便是朝廷的府庫,朝廷不查,則是糧商們的庫房。
這邊地方勢要豪強們給地方官員們行方便,這地方官員自然要給勢要豪右們行方便,這人情世故,講究的就是你來我往,你幫我,我幫你,這情分便有了,這情分有了,辦事自然就方便了。
要不然朝廷問責,就會如同長寧知縣事那般,鋃鐺入獄。
朱祁鈺閉目良久,才問道:“這虧空有多少?”
“不可計量,往少了說也要千萬銀幣以上了。”沈翼顫巍巍的說道:“漢文帝時候,朝廷把這四差銀從一百二十錢,降到了四十錢,可到了漢武帝時候,這稍微一盤查,才發現,地方諸官,壓根就沒有降這個稅錢,人頭丁課,仍一百二十錢,這八十錢的折免,卻只是折免給了碩鼠。”
胡濙好生斟酌了一番才說道:“陛下,正統十年,山西、陝西遭了旱災,山西、陝西流民逾二十萬五千四百餘口,逃難到了河南,于謙時任河南巡撫,發河南、懷慶兩府積儲的粟米救濟,彼時這府庫哪有什麼存糧,于謙也是恩威並重,最終把事兒做成,把流民安撫了下來,又跟河南布政使年福一道,勸農桑,纔算是把這二十萬流民安置了下來。”
明英宗朱祁鎮看于謙其實也不順眼,于謙一句兩袖清風,一巴掌糊在了王振的臉上,打王振的臉,不就是在打朱祁鎮的臉嗎?
可是朱祁鎮能拿于謙怎麼辦?就以這正統十年,二十萬流民從山西、陝西到河南求活之事,這一個處置不好,就是翻版的葉宗留、鄧茂七百萬之衆民亂,危急江山社稷的大事。
朱祁鎮只能眼不見爲淨,把于謙放任地方了。
奪門之變後的明英宗,心一橫,把于謙給殺了,而後便是天順不順了。
胡濙說于謙沒有良策,那不是胡說,胡濙在永樂年間巡撫地方十六年,于謙更是在地方履任二十五年,別人不清楚地方府庫是什麼德行,于謙顯然是非常清楚的。
這正統十年,于謙調動河南府、懷慶府府庫賑濟,這府庫裡一粒米都沒有,于謙到底是怎麼說服勢要豪右們拿出了這些糧食,又是怎麼說服當地的大戶們,拿出了土地給流民耕種,胡濙並不清楚,可是經年老吏的胡濙,卻清楚的知道,絕對不是講道理講出來的,估計也是龍頭鍘一擺,沒糧食沒地,都得死的路數。
之後于謙從來沒有就府庫這件事上奏過一二。
于謙之所以不說,完全是這爛攤子,就是個無解的難題,若是有辦法,于謙早就擺到檯面上分說此事了。
沈翼說的不可計量,可不是糊弄皇帝,更不是能力不夠他搞不清楚,他能弄得清楚,他在說,這府庫的虧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是朝廷或者內帑補這個虧空,那壓根就補不上。
“這府庫挪用由來已久,也不見得是眼下欠下的賬,完全是一筆爛賬,這到地方的朝廷命官們,一看這府庫這般模樣,便只能前任怎麼幹,自己怎麼幹了,蕭規曹隨了。”胡濙對爲官之道四個字極爲精通,這賬不見得是景泰年間欠的,指不定爛賬爛到了什麼時候,查不清楚。
這拆東牆補西牆,拆拆補補,這虧空便越來越大,最終便成了眼下的局面。
“常平倉還好,是朝廷管束,再加上之前就曾稽查過,這府庫,則是全爛了。”沈翼補充說明了情況,常平倉是賑災的糧倉,也是平抑糧價的糧倉,是大明條條塊塊,條條的具體體現,從管理到任事,都歸戶部管,情況要好很多,有的雖然有賬對不上,但還是說得過去,可是這府庫的虧空,便說不過去了。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兩手攤開說道:“十年寒窗苦,金榜題名天下聞,奔着治國安天下信念上路的進士們,拿着朝廷給的印綬火牌履任地方,一到地方,自然是想站着把這個官兒給做了,可是這亂七八糟的事兒,便逐漸把意氣風發給磨的圓滑了,這吏治就這樣變得困難重重。”
你想升遷,你就得聽話,否則就跟長寧縣令一樣,你不聽話,朝廷考成你的時候,勢要豪右們就會讓你見識下這花兒爲何這般紅,這是常平倉、府庫,其他政務也是同理,比如巡河、比如軍備、比如勸農桑、比如丁課兩賦等等等。
這權力的遊戲,就是如此這般的無情。
朱祁鈺對這府庫虧空有良策嗎?同樣沒有,這筆爛賬理清楚容易,可是要解決,難於上青天。
“難,都難,大家,都勉爲其難吧。”朱祁鈺揉着眉心,頗有些感觸的拿起了沈翼的那本奏疏說道:“朕,知道了。”
“臣等告退。”胡濙和沈翼見禮離開了講武堂聚賢閣。
一出門,沈翼便趕忙說道:“胡少師,沈某今天這奏疏,是不是不該上啊?是不是把天給捅咕了一個大窟窿出來?”
沈翼是真的拿不準,他也是聽胡濙說起,才知道于謙之前就清楚,才知道這事兒于謙兜着不說,他這說出來,不就是捅婁子嗎?
而且眼下於謙不在京師,陛下要是發起火來,誰去勸仁恕?
胡濙反而滿臉慈善的笑容,胡濙是長輩,沈翼出生的時候,胡濙都是禮部侍郎了,胡濙笑着說道:“景泰年間,無話不說,沒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在廷議,又不是在朝議,你要是在朝議上提出來,纔是逼着陛下解決此事,失了恭順之心,這講武堂聚賢閣裡說出來,就是和陛下溝通一二。”
“捅婁子?你忘了咱大明朝陛下才是戶部尚書?你不說,你就以爲陛下不知道了嗎?”
“陛下爲何剛纔執意讓我留下來,有些話,陛下不方便說,便讓我說出來,這事兒要能解決,陛下的性子,早就辦了,還等你說出來嗎?”
“不用患得患失,做好自己的事兒便是。”
胡濙看沈翼一臉迷惑,索性把話說明白了,省的沈翼誤會他的意思。
“謝胡少師教誨。”沈翼這才恍然大悟,趕忙道謝。
朱祁鈺的確是知道府庫虧空的事兒,而且看沈翼爲難的樣子,也多少猜到了他要說什麼,正如胡濙所言,有些話,他這個皇帝不能說,就得臣子開口,朱祁鈺老是說姚夔不如胡濙好用,今天換成了姚夔,姚夔並不知道如何處置,甚至都不清楚皇帝爲何強留他。
至於府庫虧空之事,這種事古今都不稀奇,乾隆朝的兩淮提引案不提,就後世獨山縣衙門搞出那四百億的樓,不就是在平賬嗎?指不定多少賬在那個爛尾樓裡平了賬,一個縣衙倒黴,好過所有人一起倒黴不是?
隨着時間的發展,一個組織的龐大、冗員導致必然的僵化、腐敗等等問題,有些能夠梳理也必須整治,有些朱祁鈺也無能爲力,最終只能以一句朕知道了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