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帶着黎宜民來到了刑場,此時的黎宜民蓬頭垢面,顯然這段日子過得並不順遂,他踉踉蹌蹌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刑場。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時間。
當黎宜民看到了那明晃晃的鍘刀在陽光之下氤氳出了光圈之時,露出了一絲解脫的笑容。
終於要死了。
黎宜民咧開嘴,對着站在監刑臺上的一衆大明官僚,忿怒的喊道:“大明皇帝出爾反爾,不得好死!”
“今日我的死狀,明日就是他的模樣!今日安南之局勢,明日就是大明的局勢!”
“哈哈哈哈!”黎宜民仰天長嘯。
袁彬一言不發的看着黎宜民發癲,這是這個窮途末路的安南國王最後的下場,他一拳能打死黎宜民,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做,而是將他摁在了鍘刀之下。
斷頭臺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將人的腦袋塞到了鍘刀之下,合上枷鎖,無論犯人如何掙扎,都無法掙脫。
而另外一側,鍘刀已經被拉起,等待着太監李永昌宣讀聖旨之後,就鬆開繩索。
“袁指揮!你說人的腦袋落地後,知道自己死了嗎?”黎宜民突然大聲的喊道。
袁彬十分確信的說道:“知道,死後大約可以眨二十四次眼睛,是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和從脖子噴出血來。”
解刳院對於彌留之際,人被斬掉了腦袋,還有沒有意識做過研究,曾經解刳院的院判陸子才,和一個斬首案犯約好,若是有意識就眨眼,一共眨二十四次。
陸子才答應了對方,死後把屍首縫合起來下葬,而不是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袁彬這等悍勇之人,每次聽到解刳院的種種傳聞,都只感覺手腳冰涼,解刳院的那幫醫倌明明救死扶傷,可這種極度理性,讓袁彬不寒而慄。
柳溥服毒自盡之後,柳溥的兒子斬下了柳溥的腦袋獻於大軍進城,在埋葬之時,大明皇帝讓禮部出了諡號,身首異處的柳溥下葬的時候,是被縫在一起的。
“大明人,果然都是十八層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連這個都知道!”黎宜民嘴角抽搐了兩下,他本來抱着我有你無的想法,炫耀一下即將死亡的經驗,結果大明卻知之甚詳。
袁彬嗤笑了一下,反問道:“如果我們是惡鬼的話,你又是什麼?你如此的殘暴,就不怕到黃泉路上,被冤魂撕得粉碎嗎?”
“大明要感謝你,不是你的無道,大明想要王化安南,還要等好久好久。”
黎宜民終於面露恐懼,面色煞白,猶嘴硬的說道:“你有一天也會死的!也會死的!”
恐懼來源於未知,而黎宜民即將前往那個未知的世界,而那個未知的世界裡,有無數的冤魂在等待着他。
袁彬立刻說道:“但絕對不是刑場。”
即便是黎宜民馬上就要死了,袁彬一點都不客氣,沒有一點死者爲大的覺悟,往黎宜民的肺管子上戳。
于謙看着臺上的黎宜民,沉默不語。
黎宜民殺死他的二弟和阮氏英上位之前,整個安南共計有千五百萬口,這是個大概的數據,不算隱戶和入山林的百姓。
但是入安南的這三個月,于謙看到的除了屍體還是屍體,整個安南預計還有九百萬口都得廟裡去燒柱香。
一個明明不缺糧食的地方,卻遍地都是饑民,四處都是悍匪。
李永昌讀完了聖旨,陳懋拿起了桌上的籤子扔到了地上,大聲的說道:“行刑!”
劊子手鬆開了繩索,鍘刀飛一樣落下,黎宜民的腦袋應聲落下,滾了幾圈,落到了臺下。
只有一個腦袋的黎宜民用力的眨眼,而後一條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野狗,叼走了黎宜民的腦袋。
在黎宜民之後,還有近千餘人斬首。
這就是黎思誠提的條件,黎宜民必須死,因爲只有黎宜民死,圍繞在黎宜民身邊的那些勢要豪右和走狗們,才能得到真正的審判,爲他們的罪行付出代價。
黎宜民第一走狗莫氏上下,被大明軍族誅。
黎思誠一直抓着太師椅的扶手,咬着牙口,一聲不吭的看着一顆顆的人頭落地,整個刑場血流成河。
一名來自大明皇宮的畫師,不停的在畫紙上勾勒着這一幕,黎宜民的腦袋被野狗叼走、百姓們振臂高呼、刑場上血流如注、監刑官們正襟危坐等等,在畫師手中出現了輪廓。
這一幕看似殘忍,卻是最大的仁慈和正義,弔民伐罪的正義。
在所有人頭落地之時,不遠處的升龍城忽然響起了煙花爆竹的聲音,戒備的大明軍還以爲槍響,面色極其緊張,以爲是有黎宜民的殘餘勢力在作亂,探明之後,才知道是升龍城的百姓在賀新歲。
過年點菸花爆竹是習俗,升龍城自然也有這樣的習俗,街頭甚至出現了舞獅,城中張燈結綵,不過對於升龍城,對於安南百姓而言,今天真的過年了。
圍觀斬首的升龍百姓,有的在狂笑、有的眉頭緊蹙、有的哭天抹淚,人生百態各有不同,絕大多數的百姓都是欣喜若狂。
“陛下既然下旨斬首黎宜民,言而有信,廣南國和清化七府今日歸化大明,希望大明能夠…善待安南。”黎思誠緊繃的身體隨着漫天的煙花爆竹升起終於放鬆了下來。
于謙站起身來,笑着說道:“自明日起,再無安南,只有交趾。”
黎思誠看着歡呼雀躍的百姓,用力的說道:“但願如此,從此以後,再無安南。”
對於安南而言,從今以後成爲大明人,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當然前提是,這棵樹足夠遮陰蔽日。
黎思誠拿出了自己的安南國王印綬,按在了盟書之上。
緹騎們在袁彬的指揮下,按個點檢着死者的名錄,甚至被啃得只剩下半個的黎宜民腦袋,也被緹騎們找了回來。
緹騎們要保證陛下的意志得到了最徹底的貫徹,即便是腦袋落地,也要確認都已經死透了,並且進行最後一次驗明正身。
袁彬一直忙到了日落時分,纔回到了太尉府中,太尉府正在換牌額。
柳溥的兒子柳承慶要搬離太尉府,袁彬得到了敕諭,這太尉府換牌爲安遠侯府,仍然留給柳承慶作爲海外侯府。
郡縣安南之後,再無安南,只有交趾,交趾成爲大明的四方之地,按理來說,這柳承慶明明是海外侯爵,不得入明,柳承慶全家應該搬到六合、八荒之地纔是。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才改名交趾。
所以柳承慶的侯府的的確確、明明白白的建在了海外的六合之地,不是柳承慶不遵皇命回明,而是大明向安遠侯府而來。
這是柳溥知道了天命,竭盡全力爲大明做事,一死以報皇恩換來的。
袁彬和唐興不日就要啓程回到廣州府,便多叨擾了幾日,沒有挪窩。
“你這是…”袁彬看着唐興身邊的女子,搖了搖頭,這放蕩不羈的唐興,在辦完正事之後,又勾搭了個女人。
很顯然,唐興這樣的男人,真的是走到哪裡,播種到哪裡,不過稍微想想,袁彬也就釋然了,指不定誰勾搭誰呢。
唐興兩手一攤說道:“你清高,你了不起!那鄭氏女,說送人就送人了,我這不是被纏鬧的沒辦法了嗎?”
袁彬看着那靚麗女子一臉心甘情願的樣子,也只能搖搖頭,畢竟是唐興的私事。
“我今天聽到個傳聞,你想不想聽聽。”唐興神秘兮兮的說道。
袁彬一愣好奇的說道:“哦?說來聽聽。”
唐興低聲說道:“這老大黎宜民不是個東西,但是那老四黎思誠,嘖嘖,據說浚國公請黎思誠來升龍城監刑的時候,整個麓南諸國,都派了使者,到了清化府。”
“嗯?他們想幹嘛?”袁彬眉頭一皺,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唐興坐直身子連連搖頭說道:“這個暹羅、真臘、老撾、緬甸,還有渤泥等地,這些人自然是不想看到大明在萬里海塘揚帆萬里,耀武揚威的,如果連安南都輸了,他們這些人更沒有抵抗的份兒了。”
“要不說這老四是個人物咧,這幫人到了清化府共襄盛舉,連那個丁烈都在勸老四,這老四隻了一句,就動身來到升龍城了。”
“這老四說:仗是在安南打的。”
安南上下都覺得老四是個人物,柳溥、唐興、袁彬也認爲老四是個人物,連陳懋、于謙也認爲老四是個人物,陛下也覺得老四是個人物。
這老四還真是個人物,他很是清楚,仗是在安南打的,再打下去,無論勝負,都是安南輸的體無完膚。
大明和安南,同文同種同宗同源,就連那第三等的越人,絕大多數都是秦漢魏晉隋唐時候的僑民,打的一地狼藉,不是讓一羣猴子看笑話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袁彬滿是疑惑的問道。
唐興看了看身邊的女子,笑着說道:“這位,丁烈的女兒。”
袁彬樂了出來,不住的搖頭,繼續寫着塘報。
而此時的陳懋和于謙,看着面前的交趾的堪輿圖,不停的比比劃劃。
“黎宜民死了,就是剿匪滅獸、勸百姓下山出林了。”陳懋看着堪輿圖上的一片片密林、一座座的山頭,只能感慨這黎宜民真的是作孽無數。
陳懋在福建積累了非常豐富的治理地方經驗,知道眼下的當務之急,安定民生,首先要清理各地的流匪,殺掉猛獸,要知道此時的交趾全境,即便是在升龍城都能看到鱷魚齜牙。
勸百姓下山是個細緻活,對於陳懋而言,這不是什麼難事。
總結來說,就是安土牧民。
于謙猶豫了下說道:“浚國公,陛下讓浚國公留在交趾,實在是無奈之舉,當年若是英國公留在交趾,也沒有這麼多事兒了。”
雲南有黔國公府,所以無論麓川如何反覆,雲南都是大明疆域。
把浚國公府留在交趾,是陛下對安南長治久安的思量。
這對浚國公府不太公平,交趾交趾,人的腳指頭的地方,自然沒有大明順天府和南衙富碩,在這邊就是爲大明戍邊。
要知道大明講武堂的勳軍們,若是想領兵,第一年考不過就要戍開平衛,再考不過就是戍交趾三衛。
這等同於流放之說。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陳懋笑着說道:“戍邊也挺好的,交趾得天獨厚,大抵是三個浙江了,人丁也和浙江大抵相同,不算貧瘠之地。”
交趾一年三熟,的確是稱得上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而且也算是地廣人稀,三倍浙江的面積,人數和浙江大抵相同,不是貧瘠之地,休養生息,發展幾年,交趾不會太差。
于謙的手在堪輿圖上劃了一下說道:“攘外必先安內,交趾十五府內部安定之後,要向西擴,一舉解決麓川反覆之事。”
想要大明的西南方向安定,必然要郡縣安南,這是穩定的一切基石,而後由雲貴南下,由交趾西進,方纔有徹底安定麓川的可能。
麓川安穩,則雲貴川黔的生苗就不會被人挑唆生事了。
大明郡縣安南的目的,也有平定麓川反覆、雲貴川黔生苗民變的意圖,打下安南,是大明開疆拓土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陳懋看着漫山遍野的山林無奈的說道:“這些樹木就是他們最好的僞裝啊,想進入麓南,難啊。”
于謙摸出一本題本,頗爲鄭重的說道:“此事不難,麓南,老撾、緬甸、暹羅、真臘等地,盛產柚木,而柚木是造船最好的木料,眼下大明需求極多,只需要大肆採買柚木,他們自己會把樹木全部伐光,麓南便沒有密林作爲依仗了。”
這都是郡縣安南之前,都已經有了粗略的計劃,也是大明政治勝利、經濟勝利、文化勝利的一部分。
“他們以密林遮蔽,怎麼肯自毀長城?這不是讓他們自己殺自己嗎?”陳懋看完了題本,眉頭緊皺的問道。
這些麓川小國宣慰司們,不就是仗着密林密佈,大明軍行軍不便,纔敢生事嗎?
我殺了我自己,在邏輯上,的確是個悖論,可似乎古今中外,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