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復看着落印,一甩袖子,他真的生氣了。
“王諮政,你讓我落印,我也落了,你說改制你就改,我不反對,你怎麼還生氣了呢?”也先看着自己落下的金印,往盤子上一扔更加生氣的說道:“要不這金印你拿着,想怎麼蓋怎麼蓋好了!”
王復猛地拍桌而起,一甩袖子,厲聲說道:“大石,你是瓦剌的王!政務疏忽可以,畢竟我還年輕能爲大石分憂,可是這可是戎事,如此輕率,將會置瓦剌於險境之中!”
“稽戾王先後將神器假手於楊士奇、王振,最後終釀成了慘禍!”
“這才幾年,忘了?!”
“簡直是,簡直是!豎子不足與謀!”
王復的聲音極大,伯顏帖木兒打了個哆嗦,眼神注視着前方卻是一片渙散,他這個時候,連呼吸都不敢加重,王複眼下怒意滔天, 燒到了他頭上, 他可沒什麼好果子吃。
也先面色爲難,嘟嘟囔囔的說道:“這不是有王諮政嗎?咱們是親兄弟啊,我也是不懂這些,何必生氣呢?快坐, 快坐。”
說到底是他也先理虧, 作爲大石,政事疏忽, 可以說他不擅長, 可是戎事也疏忽,的確是他不對, 也不怪王復發這麼大的火。
“大石,臣僭越, 可是大石, 前往拔都薩萊茲事體大, 事關瓦剌生死存亡,而大軍是我們最重要的依仗, 大石戎事還是如此疏忽, 恕臣再無法爲大石效力了。”鐵骨錚錚、忠心耿耿的王復, 痛心疾首的勸諫着也先,不要安於享樂。
也先坐直了身子說道:“好說好說, 王諮政請講。。”
王復又拿出了剛纔沒說完的奏疏,開始絮絮叨叨的說道:“還是先說這分而治之, 大石,此舉的目的,可不僅僅是防止大軍被回回教滲透,臣觀幾次草原諸部西進, 整個西域幾乎無一合之敵, 卻無長治更無久安。”
“分而治之,只能治標, 不能治本,爲何這般,原因有三。”
“其一,屢次西進,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百姓凋零,血仇累累,征伐固然應該,但是戰爭的目的是迫使對方服從我們的意志。我們應該減少殺戮, 減少世仇。”
也先耐着性子聽着,不住的點頭說道:“王諮政所言有理,此次瓦剌西進,因爲有王諮政在,殺伐極少,甚至絕大多數的俘虜也解甲歸田,全仰賴先生之功。”
“前段時間,王諮政跟我說,讓我限制瓦剌貴胄,讓他們不要欺壓良善,我狠狠的懲戒了他們,政治大大改觀。”
也先是有點怠政,也有點心急,可是他不是個糊塗蟲,確切的說,王復的一言一行,都堪稱忠君體國的典範,每一令,每一法,都是基於長治久安去考慮,國無長策,必有近憂,所以也先才如此信任王復。
也先最開始也不是這樣,最開始他到撒馬爾罕的時候,也是宵衣旰食勤民聽政,但是時間稍長, 他發現他都是白費力氣,還拖王復後腿, 這種君不如臣的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 也先也懶得理政了。
王復終於鬆了口氣,其他小事也先糊弄也就罷了, 這大策也先決計不能糊弄。
王復接着說道:“這歷次草原諸部西進, 除了殺戮過重,世仇累疊之外,其二,就是沒有枝幹,如同一盤散沙。”
“不知大石以爲如何?”
也先思忖許久說道:“的確如此,遠的不說,察哈爾汗國、伊利汗國、金帳汗國,在初創之時,就是內鬥不止,內耗嚴重,的確是沒有枝幹,一盤散沙。”
“缺少的這個枝幹是什麼?還請王諮政解惑。”
王復沉吟了片刻,看了看桌上,結下了腰帶說道:“因爲草原諸部本身就是一盤散沙,所以到了各地,也是一盤散沙。”
王復將自己的腰帶用力的撕扯成了四股,其中一縷最爲粗壯,其中就是瓦剌的本部,其餘的則爲瓦剌其他三部。
王復將四股揉搓在一起說道:“我到草原數年,這草原上的部族,往往都是一個個的小小部族因爲牧場隨意拼湊,這些部族的百姓不知有大石,只知奴酋…酋長。”
“王諮政儘管暢所欲言,王諮政在大明讀書,在大明履任,又出大明至和林投效,這習慣的話改不了也無礙,你看這些奴酋不順眼,我看他們啊,也不順眼,儘管說。”也先笑着說道。
這些個奴酋,分的是他也先的權柄,也先當然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王復繼續說道:“這就是一盤散沙的根本原因,而分而治之,是將瓦剌和其他人分治,則是將瓦剌諸多部族全部打混,同法同治,方爲同族。”
“這纔算是將所有的瓦剌諸部擰成一股,方爲瓦剌。”
王復講的是國族構建的向心力問題,至於也先具體聽懂了多少,王復也不能確認,但是他必須要說,這是他的僞裝色。
也先的手在桌底下揉搓着,他有點迷糊,雖然不懂,但是王復是對的,更深層次的他不理解,但是瓦剌人不知有大石,只知道有奴酋,怎麼可以?
“你繼續說。”也先不住的點頭,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肯定着什麼。
聚沙成塔,將一盤散沙擰成一股,並不是說說那麼簡單,王復也沒有在這個問題深究下去。
王復十分認真的說道:“其三,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爲寇仇,那麼同樣,瓦剌人若是視其他諸族爲草芥,其餘諸部自然不肯與我等同心同德。”
“所以,這分而治之的大計之中,還有一條就是給烏茲別克、突厥等諸多部族當奴才的機會,比普通的牛馬更高一級的奴才。”
“土芥永生永世皆爲土芥,牛馬永生永世皆爲牛馬,如何長治久安?”
“得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變成瓦剌人的奴才,這些人高人一等,他們本身是烏茲、突厥、希臘、波斯人,他們更懂如何統治這些人。”
分而治之,可不僅僅是分居,也不僅僅是對瓦剌和其他族羣的分而治之,還要將其他族羣分而治之。
從烏茲、突厥、波斯人之中篩選出奴才,來統治烏茲、突厥、波斯人。
也先思慮了片刻說道:“那諮政院裡那些來自烏茲、突厥、波斯的諮政大夫,就是王諮政所言的奴才嗎?”
“是諮政大夫!是大石的肱骨之臣!”王復立刻糾正的說道。
也先恍然大悟的說道:“是,諮政大夫,是肱骨之臣,是我失言,失言。”
也先的親弟弟伯顏帖木兒喝了口茶,用力的嚥了下去,驚恐萬分的看着這王復,這讀書人的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那諮政大夫、肱骨之臣看似清貴,看似參政議政,可是說到底,還不是奴才?
未入撒馬爾罕的時候,王復這個歹毒的讀書人就已經開始佈局了!
真的是,真的是太歹毒了。
伯顏帖木兒現在在內心祈禱長生天庇佑,他哥哥也先多活些歲數,否則這也先一死,整個瓦剌還不是對王復言聽計從?
王復見也先終於理解了他的苦心,笑着說道:“此次軍制改制,底層軍官的庶弁將選拔也是如此,我們總要給奴才喝湯的機會,那瓦剌自然可以安心吃肉喝酒了。”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怯薛軍勇武,瓦剌大軍戰力強橫,否則這些奴才們就會以下犯上,如何保證瓦剌大軍戰力強橫,大石必須親力親爲。”
“那稽戾王一十四年,從未去京營操閱軍馬,京營疲憊軍備鬆弛,他不聞不問。倉促出戰按圖索驥,最後被俘,前車之鑑,後事之師,還請大石務必盡心。”
也先有些後怕的說道:“怪不得先生如此生氣,甚至說出了豎子不足與謀這種話,受教了。”
無論王復和也先又怎麼樣的矛盾甚至可能演變成刀戈相向,那也是之後的事兒,眼下的第一要務,還是防止這些奴才們造反。
王復起身告退,他很忙,也先能花天酒地,他王復不能,他還指望着撒馬爾罕長治久安換一塊奇功牌和堂堂正正的回到朝堂的機會。
朱祁鈺要是知道王復的想法,非得賜他一頓廷杖不可,大明萬象更新,正值用人之際,他王覆在撒馬爾罕躲清閒!
也先看到王復終於走了,飽飲一杯茶,才揉着腦闊說道:“這大頭巾,還真的想教會我理政不成?”
“我要是能學得會,能定長策,還給他金刀幹嘛。”
“我給他權,他用就是了,非要事事都告訴我,連原因、目的、措施都說的一清二楚,他解決了就是了,非要說明白,整日裡絮絮叨叨,好生厭煩。”
“這撒馬爾罕附近不過兩百萬人,王復就這一個人,這大明皇帝整日要處理多少政務,這大明皇帝整日裡要聽多少嘮叨,咦!”
也先打了個哆嗦,這大明的讀書人哪哪都好,就是太嘮叨,這王復如此,王悅也是如此。
伯顏帖木兒低聲說道:“大哥,王諮政這麼嘮叨,不也是爲了大石好,爲了咱們瓦剌好嗎?”
也先站起身來大聲的說道:“我纔是大石,他還能管到我頭上不成!我喜怎樣就怎樣。”
“他爲了誰不知道,反正我這個很不滿!把胡姬都叫來,接着奏樂接着舞,半個月,王復若是找我,就說我病了。”
伯顏帖木兒猶猶豫豫哆哆嗦嗦的說道:“王諮政交待說,這半個月大石應該在軍營主持軍制改制,把胡姬都收監了。”
“我是大石,還是他是大石!”也先勃然大怒,猛地將桌子掀翻。
伯顏帖木兒這真的是裡外不是人,他蹬蹬蹬的跑了出去,沒一會居然真的領着胡姬進了蘭宮。
在伯顏帖木兒好生相勸下,也先終於從蘭宮到了軍營,爲期半月的改制,也先呆了不到七天就走了。
王復只好連夜出城,到了軍營之中,繼續主持改制。
博羅納哈勒是也先的大兒子,二十多歲的年紀,爲人深沉有城府,跟隨祖母蘇氏學習漢學,又拜了王復爲師,精通漢學,他規規矩矩的給王復獻茶,然後坐在了次席上。
“相父,我父親年歲大了,這精力不濟,軍制改制,事物繁雜,西進本就苦累,父親左右見絀,萬望相父海涵。”博羅滿是歉意的說道。
“臺吉言重,我怎麼可能生大石的氣,大石是君,我是臣,臣工怎麼能生大石的氣呢!”王覆沒好氣的說道。
這幹到了一半,扔下一堆事給王復,王復怎麼能不氣,但是也先的性子,王復也知道,能在軍營待七天,處理如此繁雜戎事,已經很不容易了,也就由他去了。
王復忠君體國,就體現在教導博羅身上。
博羅也就是中人之姿,跟着王復幾年光景,居然有了人主之風,待人接物儒雅有禮,處理政務戎事井井有條。
瓦剌上下都看在眼裡,王復真的爲了瓦剌鞠躬盡瘁。
眼下誰說王復是佞臣、是權臣,架空大石,那信的人許多,事實如此。
但是說王復是大明的奸細,怕是沒幾個瓦剌人會相信。
“博羅,軍制改制之事,就交給你,若是有不懂之事,可來問我。”王復頗爲鄭重的交代着差事。
博羅俯首領命,有些疑惑的說道:“近日奧斯曼蘇丹頻繁遣使溝通帖木兒王國,揚言合兵,挑釁我康國,我本想領兵出戰,但是父親就是不準,還多加訓斥。”
“相父,孩兒心中有疑慮,爲何我大軍盤亙撒馬爾罕日後,遲遲不肯西進,不是當初說要趕往拔都薩萊奪得汗旗嗎?”
王復靠在椅背上,十分確切的說道:“因爲奧斯曼王國的法提赫很強,帖木兒汗國卜撒因看起來是個廢物,但是他們帖木兒汗國人多,這都是心腹大患。”
“打得過卻壓不住,所以不西進,空得一個汗位背一把狼頭大纛又有何用?”
博羅猶豫了下說道:“相父,孩兒不懂,奧斯曼王國強在哪裡?”
王復想了想說道:“奧斯曼王國剛剛攻破了君堡,士氣如虹,奧斯曼蘇丹法提赫,藉着戰功整頓朝綱,眼下正是強盛時刻,反覆叫陣,我們康國按兵不動,就是在等。”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以強軍對強軍,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卜撒因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博羅俯首說道:“相父明理,孩兒受教。”
王復面沉如水,訓斥的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雖然從未和你父親說過這些,但是你父親卻深知此時不可輕舉妄動,所以纔不讓你出戰,你勝也好,敗也罷,都是我康國敗。”
“你不要以爲你父親荒於政務,就心生抱怨,在大事上,他很有分寸,並非沉迷享樂,不肯奮進!”
“相父教訓的是,孩兒惶恐!”博羅趕忙俯首說道。
他之前的確有點瞧不起他爹,這剛到撒馬爾罕取得了一點成績,便沉迷享樂,實在是讓博羅有點憂心。
但現在看來,他還是不瞭解他那個看似有些荒唐的爹。
博羅叫王復相父,是因爲王復是也先認的兄弟,這聲相父名至實歸。
而且人王復是真的有本事,若非有王復,這西進之路,哪有那麼順利,此時的瓦剌人早就死的七七八八,只能四處劫掠男丁充軍,離心離德,一盤散沙。
瓦剌大軍裡面沒幾個瓦剌人,還是瓦剌大軍?
博羅對他爹有不滿,但是卻很聽他相父王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