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徹底摧毀敵人的抵抗意志

朱祁鈺可以饒恕朱文圭,可以饒恕李賢,可以劍殺三親王。

可以對會昌伯、靖遠伯、彭城伯、惠安伯、張輔那兩個墮了英國公府名望的兩個臭弟弟,南京城上空盤旋的蟲豸,痛下殺手。

可以把在交趾戰敗棄地、甚至要掘開黃河口的成山伯王通,送進太醫院裡觀察。

朱祁鈺無疑是一個狠辣的君王,但是他無法對這二十五萬叛軍全部痛下殺手。

殺俘本就不詳。

在大軍渡江之後,二十五萬叛軍,幾乎不戰而降,望風而投。

並且發生了兵諫,將意圖青山常在柴不空的王驥等人,盡數抓捕獻於闕下。

朱祁鈺來到了馬鞍山的腳下,他今天參加了魏國公搞的吹風會,穿的是常服。

他要親自看看,確定下,自己寬宥了這二十五萬人,到底是不是昏聵的命令。

從戰爭的角度講,在敵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時候,就可以開始進行迫使對方服從我方意志的工作了。

從政治的角度講,這些軍卒完全是盲從的,而且很多是被拉壯丁,臨時拉到南京城下的。

他們從貴州、湖廣、兩廣等地調過來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本身就是大明的軍隊,甚至很長時間內,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叛軍。

到了南京城下,又立刻被打散混編成了南衙十二團營。

王驥從治軍的角度來講,是有一點點的能力的,比如這種混編,就徹底打散了他們同鄉嘯聚譁營的可能。

當初備倭軍和備操軍入京之後,于謙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打散混編,否則軍隊嘯聚譁營的機率很高。

從經濟的角度來講,這些都是勞動力,再功利些,這些都是成丁,都可以創造財富。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示意車駕可以進山了。

山裡是一片有一片的工地,已經到了日暮的時分,各營開始吹哨修整。

朱祁鈺下了車駕,和于謙、李賢來到了馬鞍山腳下的軍營,這裡由石亨負責。

朱祁鈺一行人來到了校場的周圍,聽到了石亨幾近於憤怒的咆哮。

石亨怒目圓瞪,大聲的喊道:“半月前,武奮營三千營奉命,押解五千叛軍,前往當塗開墾煤井,有二十三人趁夜意圖逃竄,至青山河,搶劫十三戶村民,按制,斬!”

“押上來!”

石亨不是私刑,他報備了南衙大理寺,朱祁鈺給辦了個加急,讓石亨斬首示衆。

叛軍的俘虜分爲了幾類。

第一類是絕對的靖遠伯等人的鐵桿,這類人是王驥等人統御軍隊的主要軍將,已經在朱祁鈺入南衙之前,已經被推到了城郭,全部斬首。

第二類是各地的流匪、賊寇、懶漢、遊墮、主動附逆作亂之人,這類的人手上也沾了百姓的血,一旦查實,立斬不赦。

第三類是部分的庶弁將,這類人遵從將令,他們的確是知道了謀反,但是從衆心理之下,他們隨波追流。

第四類是完全什麼都不清楚的普通軍卒成丁,他們知道被送上船,順長江而下之前,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被斬首的二十三人,逃跑之後,至青山河,除了搶劫以外,還殺死了十多個百姓,還奸辱了三名女子。

連帶看管不力的武奮營三千營的軍將,都被罰俸數月,並且被公開批評。

朱祁鈺看着這二十三人,被推到了秋臺之上,被劊子手剁掉了腦袋。

校場裡坐着很多的叛軍庶弁將,二十三個人頭在他們面前,人頭落地。

石亨繼續高聲說道:“王師過江已經一月半有餘,這一個月半的時間發生了一百二十三次的逃營,但多數的逃營,都是因爲畏懼雷霆天怒,害怕斧鉞加身。”

“陛下寬仁,饒恕爾等附逆之罪,三令五申不會殺頭,逃營之事,慢慢減少。”

“近半個月以來,再無逃營之事發生!這二十三人逃營劫掠,是最惡劣的一起!我希望也是最後一起!”

“下面是陛下親書褒獎敕諭!”

朱祁鈺上任南京之前,就在思考一個問題。

那就是這幫叛軍爲何會成建制的、大規模的投降。

其實主要原因是沒有糧食。

南京在十月大軍過江之前,就已經開始進入了秋天,本來秋收之後,糧草應該極爲充足纔是。

但是朱祁鈺顯然不懂具體兵務,纔會有這種錯覺。

王驥養兵,都是讓軍士們飢一頓飽一頓,等到臨戰的時候,纔會發飽餐糧,這樣保證對軍隊的約束。

爲什麼不跑?因爲跑不動。

王驥兵諫被抓之後,二十五萬大軍連飽餐糧都沒有,餓着肚子,跑也跑不掉,打仗又沒法打。

最終只有投降一途了,甚至投降的時候,連武器都沒有。

這種打仗的方式,其實就是朱允炆的打仗方式,也是王驥的打仗方式,更是朱祁鎮的打仗方式。

朱祁鎮在正統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賜大軍每人一兩銀子,胖襖褲各一件,革翁鞋二雙,行糧一月作炒麥三鬥,兵器共八十餘萬行軍押送。

出塞親征,夾襖都沒賜一件,陰曆八月已經很冷了,尤其是塞外,行軍至塞外,凍死凍傷餓死無數,士氣立刻就崩了。

朱祁鈺直到南京叛軍投降的時候,才知道正統年間打仗都是這麼打的!

現在石亨管理俘虜營也是每次只給一天的糧,叛軍營,倒是很容易控制。

李賢不明情況,他低聲詢問了幾句,眼睛瞪大,這僭朝居然這麼打仗?!

他一個文弱書生,是見過打仗的,但是他不負責軍務,壓根不知道,正統朝居然是這麼行軍打仗。

用腚眼子想,打仗能這麼打嗎?

臨戰發兵器,軍卒訓練怎麼保證?

臨戰連口糧都只給三鬥,還是吃一個月,一天一升米?

餓都餓死了!

這還得算那些完蛋玩意兒從上到下的剋扣!

怪不得會兵諫呢。

李賢終於知道,宣府之戰的時候,陛下往宣府調兵,宣府上下那種震驚,他們估計真的沒打過那麼富裕的仗!

宣府之戰,也先稍有差池,再往前走幾步,就步入雷池,萬劫不復了。

宣府可是邊軍,待遇比京營稍差。

怪不得宣府設立墩臺遠侯之後,那些軍卒們參加夜不收,會迸發那種發自骨子裡的請戰意願!

怪不得京營上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忠誠!

陛下說啥他們聽啥。

陛下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朱祁鈺側着頭對於謙低聲說道:“朕在梳理叛軍俘虜諸事之前,完全沒有預計到,朕給他們吃飽飯,他們就會感恩戴德。”

朱祁鈺在京師保衛戰中,日給七升,軍士忘身赴難。(25章)

于謙笑着說道:“陛下的軍隊是精兵強將,是王師,每隊配三個火夫,這不能比的。”

“兩淮作戰,在揚州對峙之時,石彪生火做飯,本來頑固的揚州城守軍就投了。”

朱祁鈺當然知道這事,只是連連搖頭。

正統年間的軍士,在興文匽武的大旗下,真的很苦很苦。

作戰時每日給一升米,放到崇禎年間,崇皇都不敢這麼玩。

崇皇打鬆錦會戰,每軍士每日還給三升米,每月給夾襖銀四錢呢!

石亨站在點將臺上大聲的喊道:“俘虜營第十二營第一百二十三隊,開井有功,減勞役兩個月。”

“俘虜營第十營第十七隊到第一百二十七隊,押運煤炸十七萬斤入南京丙子庫,押解有功,減勞役一月。”

“俘虜營第七營共兩萬一千餘人,褒獎一次!三次褒獎可減勞役一月。”

……

石亨唸了一長串的減勞役的名單,這都是改造積極分子。

一些髒活累活急需要做的事,可以累計褒獎一次,三次褒獎可兌換減勞役一個月。

那些本來沒人想幹的活兒,立刻就有人在幹了,而且十分積極。

《卷》

朱祁鈺利用了一些小方法,充分調動了俘虜營的積極能動性。

“全體都有,回營之後,做好每日的批評會和褒獎會,解散!”石亨大聲的喊道。

等到俘虜營有序離開校場之後,石亨緊走了幾步,他剛纔就看到了陛下過來了。

朱祁鈺不住的點頭說道:“這俘虜營,倒是有模有樣的,有獎有罰,不錯。”

石亨滿是笑容的說道:“那還不是陛下教誨有方?我哪會這麼多主意啊,又是褒獎令,又是批評會和褒獎會的。”

“讓他們自己罵自己,這種招數,也就陛下能想出來。”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朕特別損,是吧。”

石亨連連搖頭說道:“那沒有,陛下您自己個兒說的。”

朱祁鈺滿是笑意,石亨打仗的時候是個得有人看着點、否則就帶頭衝鋒的勇將,但平日裡,倒是個樂子人。

朱祁鈺笑着說道:“走,去看看他們開褒獎會。”

批評這種事,大軍去做,會有牴觸心理,但是讓他們自己去做,就沒那麼多的麻煩事了。

對每天服苦役不認真的俘虜,進行批評,這當然是朱祁鈺抄的方法論了。

石亨每天都會到俘虜營查看,所以俘虜營的俘虜,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石亨。

但是石亨身邊那位英氣逼人的貴人,他們就從來沒見過了。

李賢他們也沒見過,李賢不負責僭朝戎政。

每一隊圍成一個大圈,隊正就開始點名批評,如果說的不對,被點名的人可反駁。

但是隊正會讓所有人都舉手,看多數人,認爲隊正說得對,還是被批評的人說得對。

俘虜營極爲民主,充分貫徹了俘虜管俘虜的指導方針。

朱祁鈺駐足聽了他們的批評會,倒是有趣。

無論是褒獎會還是批評會,四武團營多數軍卒也會參加。

朱祁鈺聽完了批評會,並未離開,還有戰俘訴苦。

戰俘來自天南海北,卻受着同樣的痛苦,也都同樣受凍、捱餓、受辱、捱打。

這其實也證明普天之下,都存在着兩種人,一種是欺負人的人,一種是受人欺負的人。

被欺負的人很多。

最後這個訴苦會,要解決三個問題:誰纔是欺負他們的人?誰纔是敵人?誰纔是應該效忠?

答案顯而易見,他們被拉了壯丁,從貴州、湖廣、兩廣地區拉到了南京城下,這不是大明欺負他們,而是一些篡權的傢伙在欺負他們。

篡權的人,纔是敵人。

那誰纔是值得效忠的人呢?自然帶着王師平定叛亂,戡定兵禍的陛下。

朱祁鈺之所以要石亨搞這個訴苦的會,完全是爲了徹底粉碎俘虜們復叛的可能,徹底瓦解和摧毀他們的抵抗意志,踏踏實實,安安靜靜的服完勞役,重新做回一個大明人。

朱祁鈺聽完了訴苦大會,長嘆了口氣離開了俘虜營。

“這幫蠢貨,差點就把天給捅了個大窟窿出來!”朱祁鈺出了俘虜營,惡狠狠的說道。

可不就是差點就把天給捅破了嗎?

要是這場叛亂平息的再慢一些,大軍來的再晚一些,這二十五萬叛軍,就是不遜於王恭廠火藥庫的大雷,稍有不慎,就是炸的江南這個最富饒的地方,滿目瘡痍。

朱祁鈺收拾的時候,不知道要廢多大的功夫。

一個掌令官從遠處踏馬而來,翻身下馬,行了個半禮說道:“陛下,京師來信。”

朱祁鈺接過了信件,笑着對於謙說道:“南京傳來了消息,朕前腳剛走,就發生了通倭之事,盧指揮使抓了三戶海商。”

于謙面色凝重的說道:“還有人找死?”

陛下的刀子不夠鋒利嗎?怎麼會如此不知死活?

李賢也是眉頭緊皺,按照他的理解,經過了媚香樓之事後,他們斷然不敢如此纔對。

勢要豪右之家膽子要大,早就自己當叛軍的頭頭鬧鬧了。

造反他們不敢,但是藉着造反的膽子很大。

石亨俯首說道:“陛下,要不要調派點四武團營回京時,只有緹騎在京,有些人心浮氣躁。”

朱祁鈺拿着軍報搖頭:“是徐承宗找的托兒,假的,故意嚇唬人的。”

“徐承宗大概要把南京城搞得雞飛狗跳,上下不寧,人心惶惶才罷休。”

“惡人啊,還是得惡人磨。”

摧毀敵人意志的手段有很多,朱祁鈺搞得褒獎、批評、訴苦會是一種,魏國公徐承宗搞得是另外一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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