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恩澤後世的財富

在王復醒來的時候,正值天日當空。

雖然已經到了秋天,但是整個河套地區和集寧地區,依舊是熱火朝天,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之下,整個河套和集寧地區似乎都變得積極了起來。

朱祁鈺坐在了講武堂的聚賢閣內,正在寫着這次的鹽鐵會議的提要,他站起身來,準備去參加鹽鐵會議。

他走了兩步回頭說道:“你告訴昌平侯,新一學年的庶弁將的名單應該確定下來了,再不送過來,明年庶弁將入講武堂,就要耽誤了。”

興安深吸了口氣,呆滯的說道:“陛下說的是昌平侯楊傑嗎?”

朱祁鈺本來急匆匆的身形停下,他纔有些恍惚,昌平侯已經走了。

他搖頭說道:“不是,朕說的是楊洪,不是楊傑,這件事等於少保從河套回來再辦就是。”

“不是,不是楊傑。”朱祁鈺又強調了一遍,似乎是對興安強調,似乎又是對自己說。

朱祁鈺又擺了擺手,覺得陣陣的悵然若失,習慣了有楊洪在側,這突然就走了。

空嘮嘮的。

他準備繼續做自己的事,結果卻是沒看腳下的門檻,一個趔趄。

“陛下!”興安急匆匆的跟了上去,當今陛下不喜歡屁股後面綴着一大串的宮宦,所以,平日裡都是興安負責朱祁鈺的日常起居。

朱祁鈺搖頭說道:“沒事,朕走神了而已。”

興安嘆了口氣,陛下雖然表面上平靜,但是還是很在意楊洪的離世。

朱祁鈺走到了鹽鐵會議室內,諸多臣子都在交換着自己的意見,他們對於近期內的一些財經事務,都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這些想法,有的成熟,有的不成熟,都需要大皇帝陛下去定奪。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羣臣見禮。

朱祁鈺情緒不是很高,點頭說道:“安,坐。”

“上次鹽鐵會議,我們議論了什麼?河套地區那些百姓如何安置,朝廷準備遷民等事,目前河套百廢待興,需要等當地御史的奏疏。”

“林繡、王祜,你們準備下,派遣計省前往河套地區,徐有貞興修水利和蒯祥在勝州督辦煤鐵廠,都需要計省的助力。”

林繡和王祜俯首說道:“臣等領旨。”

朱祁鈺轉頭說道:“俞尚書,山西私印鹽引,不能因爲他們短暫蟄伏了,就置若罔聞,必須一查到底!無論查到誰的頭上,絕不姑息。”

“江南的私發鹽引,也不能放鬆,也要嚴查,即便是私鹽窩主,也要到朝廷報備,不得私發,否則一律法辦。”

江南的私發鹽引一事,已經打擊了一年的時間,朱祁鈺已經給了他們一年的調整時間,倘若是繼續執迷不悟,就不能怪朱祁鈺手下不留情了。

俞士悅趕忙俯首說道:“臣領旨,臣一定竭力督辦此事。”

“通政司、都察院、各省按察司定要全力配合,馬上就要大計了,不得放鬆。”朱祁鈺對着王文說道。

王文俯首說道:“陛下且放心,一直在做。”

王文愣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低聲說道:“陛下又新設了正七品參政通政一職嗎?最近有人持此官信牌,在京活動,但是臣從未聽聞此職位,也未見過此人。”

“嗯,朕專設了一員參政通政正七品一職,直達天聽,王總憲,此人乃是…”

“確有其事就是,臣怕有賊人冒充,故此一問。”王文立刻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打斷了陛下的話。

這專設之職,顯然是爲了陛下了解京師民政,他閒的沒事幹,打聽這個幹嘛,這不就是類似於,想知道陛下吃幾碗飯嗎?

那是找死。

朱祁鈺無奈,他這還沒說完呢,就被打斷了,現在魚餌還沒甩呢,魚就跑沒影了。

怎麼能這樣呢?

不過朱祁鈺是皇帝,他可以抽水。

太僕寺卿夏衡俯首說道:“陛下,馬價銀、營建馬市銀、三十萬枚,共馬匹六萬匹,皆是四年七分膘的好馬,現在已經養在了上林苑。還有牛兩萬頭,羊六萬只。”

朱祁鈺稍加衡量就覺得不太對勁兒,疑惑的說道:“朕記得馬價一匹六兩六錢,牛一頭八兩,羊一隻三兩對吧。”

“怎麼能買這麼多?你這買了七十三萬六千兩白銀的貨物?”

夏衡俯首說道:“那是私馬,貢市交換,馬一匹四枚銀幣,牛一頭五枚銀幣,羊一隻一枚銀幣,所以是總共是四十萬銀幣的貨物。”

朱祁鈺立刻明白了夏衡的意思,其實也不難理解,翻譯翻譯就是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價格自然降低了不少。

“但是朕給了三十萬枚銀幣啊,怎麼換了四十萬銀幣?還有營建貢市的賬呢,花了多少?”這麼淺顯的問題,朱祁鈺當然看了出來。

林繡和王祜各自拿出了賬本,放在了朱祁鈺的面前,俯首說道:“陛下,這是賬目。”

朱祁鈺打開看了許久,然後合上,還給了內帑太監和度支使,他頗爲無奈。

這都能捲起來…

具體來說,最開始的時候,馬匹的價格的確是四枚銀幣一匹馬,但是耐不住貨物很多,銀幣很少。

正統十四年大明與瓦剌開始征戰,這私馬牲畜的買賣就徹底斷了。

今年貢市一開,這草原上最先趕到的自然以正常價交換,等到後面,價格越來越低,最後就出現了二十七萬銀幣,買了四十萬貨的事兒出來。

金濂也翻閱了下賬目,面露不解,他不做買賣,第一次看到這種現象,頗爲驚奇。

若是放在過去,金濂肯定會說一句朱純是真的會做買賣,但是他現在敏銳的差距到了其中的不對勁兒。

按照陛下對商品的定義,商品包括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那麼賈家營貢市出現這個現象,很顯然,使用價值並未改變,因爲勞動的量未曾改變,而是交換價值下降,導致了價格降低。

按照陛下對使用價值的定義,只有勞動是衡量使用價值的唯一標尺,那麼使用價值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因爲交換價值的改變,價格發生瞭如此大的改變。

使用價值,在上次鹽鐵會議上的勞動報酬問題上,說得很明白了,分爲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比如耕種就是具體的勞動,比如讀書人潤筆就是抽象勞動。

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的量並不容易衡量。

而交換價值的量在各地區也不同,比如明明都是一石米,在蘇鬆地區、在京師、在宣府各有不同,就是因爲交換價值不同導致。

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不容易衡量,而且物品與物品之間的價值衡量,就需要一個標準,那就是一般價值形式。

在過去,大明朝的一般價值形式都是以糧食爲主體現,隨着白銀流入和增多,一般價值形式變成了白銀去體現。

一般價值形式出現,顯然是商品流動的結果。

但是白銀並不能作爲作爲一般等價物去使用,因爲各地鑄造銀錠的方法各不相同、手法不同、成色不同,給生活帶來了許多的不便。

陛下的新貨幣政策發行的銀幣,無疑就是一般等價物。

銀幣代表了財富。

過去的永樂通寶同樣代表了財富。

金濂頗爲憤怒的說道:“所以這些韃靼王們,就不管他們治下百姓的死活了嗎?在貢市僅僅換出了不到三萬斤鹽,四萬斤鐵,而且都是脫脫不花買的…”

胡濙也看了下賬目,連連搖頭,嘆息的說道:“陛下,這財經事務,果然是門學問,它解開了臣多年未解的疑惑。”

在草原上,是不存在一般等價物這種東西。

尤其是在捕魚兒海軍事失敗後,帶來了北元政治失敗,草原上長期處於割裂的狀態,別說銀幣了,連寶鈔都沒有。

這就不難解釋,永樂年間,各大部落都只要永樂通寶,以至於永樂十六年,文皇帝怒斥韃靼王不顧民生,人神共棄了。

朱祁鈺也是搖頭,嘆息的說道:“貨幣是流動資財,銀幣的使用價值近乎於沒有,它不交換,那不就是一文不值嗎?這些韃靼王,絲毫不理解這個道理…”

集寧地區的農莊法開始後,有了很多的韃靼人加入,這些人被分而劃之,散到了山外九州和河套地區的農莊法之中。

胡濙左右看了看,別說韃靼王了,他們不也是最近纔在陛下的引領下明白了這個道理嗎?

朱祁鈺一攤手說道:“脫脫不花請旨,讓朕申飭韃靼王,朕能怎麼辦?把朕的國富論,送到草原上,讓他們好好學習一番?”

就是真的把他的國富論送到草原上,韃靼王只會當擦屁股紙。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草原上並不是有很多人懂漢學,韃靼王也沒幾個懂,脫脫不花寫的那個字,就可見一斑了。”

“送去了,他們也不懂。”

胡濙掌禮部文教之事,他當然知道草原上的現狀,除了少數在四夷館就學的學子以外,草原人有幾個懂漢學的?

羣臣也是無奈,未聞王道之地,總是這副稀爛的模樣。

朱祁鈺看着羣臣猶豫了片刻說道:“朕說他們的愚蠢,並不單單是他們留下了一般等價物,也就是貨幣,這一方面的愚蠢。”

“他們不懂國家和百姓的資產財富到底是什麼,纔會如此愚蠢。”

朱祁鈺此言一出,羣臣的表情略微尷尬,他們也就理解到第一層的份兒上…

難不成陛下還有高論?

朱祁鈺一看羣臣的表情,就是嘆氣,這些個臣子完全沒有發揮主動能動性,壓根就沒有深入思考過財經事務,總是自己喂多少,他們就吃多少。

像極了當年在課堂上的學生。

不過朱祁鈺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們的難處。

財經事務一切從頭開始,光是理解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價值的衡量標準、貨幣的重要性、利潤這些,他們已經非常吃力了。

畢竟他們從未接觸過這些東西。

他們不能平白無故的建成一座財經事務的大廈,那是空中樓閣。

但是他們並不愚蠢,相反,他們是大明這片土地上,經過了科舉、地方、翰林院,捲了無數年,捲上來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發揮,結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爲,把資本論中關於利潤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則無法無天,領悟了出來。

而且大明的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舉,他們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樣是學者,他們樂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穫。

所以,即便是不負責財經事務的胡濙,對財經事務理解頗深。

所以,哪怕是剛加入鹽鐵會議的吳敬,對之前鹽鐵會議討論的內容,也已經研讀通透了。

讀書這件事,他們太擅長了。

朱祁鈺打開了自己的會議記錄本說道:“朕現在有座宅子,朕現在住在泰安宮,放着也是放着,現在朕把它租賃了出去,一月得五錢銀。”

“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賃出去和五錢銀,分別算是什麼資財呢?”

金濂眉頭緊皺的思索着,房屋租賃,這是生活中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但是他們有什麼屬性?

“陛下,這五錢銀交房號銀嗎?”金濂下意識的問道。

朱祁鈺喝了口水,差點被嗆到:“交!”

房號銀,是按照租賃間架收稅,他這五錢銀,要交三分銀出去。

但是這顯然是個假設的問題啊!

這金濂,這真是越來越扣門了!

胡濙卻是若有所思,他想開口說話,但是認真的想了想,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他只是禮部尚書。

吳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說道:“稟陛下,臣有些想法。”

吳敬是個算學極佳的人,他在浙江,這個大明最富碩的地方,負責了整整十年的賦稅等事,在研讀了幾次財經事務的筆記和陛下的國富論之後,他對這些財經事務有了新的領悟。

但是吳敬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

朱祁鈺點頭說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鹽鐵會議本來就是討論財經事務的地方。”

吳敬左看看,右看看,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鎖定到了他的身上。

鹽鐵會議氣氛雖然輕鬆,但是吳敬畢竟是個新人,他還是頗爲緊張,而且這些人裡面有五位六部尚書,若是平日裡,于謙也在。

他的壓力很大。

他俯首說道:“臣私以爲宅子,應當屬於留供資財即爲生活所需。”

“柴米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皆爲留供資財,這是必須預留的部分,否者就餓死了、凍死了。”

“集寧府和河套三府會對陛下感恩戴德,是因爲瓦剌人和渠家人,搶走了、毀掉了他們的留供資財,是陛下讓他們重新有了留供資財。”

吳敬說完一片安靜。

朱祁鈺頗爲平靜,點頭說道:“說的不錯。”

“那朕住在泰安宮裡,顯然不需要這個留供,那麼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屬於什麼資財呢?”

吳敬見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膽氣壯了幾分說道:“無須流動,即可獲利的爲固定資產,比如土地、商鋪、客棧、馬廄、穀倉等固定不變,但是可以獲利的就是固定資財。”

“陛下在河套地區準備興修水利,組織開荒、施肥等方法,對土地進行改良,讓土地的產出變得更加豐厚,獲利更多。建立倉儲、市集等,也是固定資財。”

“陛下…”

吳敬欲言又止的說道:“其實臣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還請陛下解惑。”

朱祁鈺長鬆了口氣,這大明的財經事務,終於不是朱祁鈺一個人唱獨角戲了!

“你說。”朱祁鈺點頭說道。

吳敬深吸了口氣,略微有些忐忑的說道:“其實這些土地也好,倉儲、市集也罷,都不是陛下給他們的最大的財富。”

“這些財富,可能隨着政令的更改而變化,或者遭難而消失不見。”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綱領,比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用雙手保護自己的田地和家園,這纔是他們最大的固定資財,而且能夠永遠恩澤後世的財富…”

朱祁鈺看着吳敬,他對資財的理解,已經如此的深刻了嗎?

他立刻反問道:“朕來問你,進入工匠學校或者讀書識字,學到的知識,算不算一個人的固定資財?”

吳敬十分確定的點頭說道:“算!”

吳敬的理解頗爲到位了!

胡濙看着羣臣一臉懵的模樣,笑着說道:“諸位明公沒聽明白,我來說兩句,給大夥翻譯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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